春天一到,北京八寶山後的墓地裡便開滿了杏花。幾十萬人埋在地下,墓碑林立。劉樹勇的第一個攝影作品就是在這裡完成的。那時候,他還不叫老樹,筆下也沒有長出亂世繪本和江南風情,他只想解答一個問題:我們邁過了一個個死去的朋友、親人,可是,我們是去哪兒呢?
許多年過去了,這個問題依然沒有答案,老樹的枝幹上卻長出了更多問號。
老樹
近年來頗有影響力的藝術家,本名劉樹勇,現為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藝術設計系主任、教授。上世紀80年代中期始,致力於視覺語言與敘事方式的比較研究,廣泛涉及文學、繪畫、電影、書法等領域。90年代中期以後,轉而關注當代中國攝影發展及傳播過程中存在的相關問題。目前,主要從事視覺語言形態的研究、影像的媒介傳播研究與具體實踐。其主要著作有《中國書法導論》、《圖文二十世紀中國史》、《新中國美術文獻博物館》、《中國當代攝影批評文叢》、《花亂開》、《在江湖》等。曾策展過「新影像——中國第一屆觀念影像展」、「自己」、「山東攝影十人展」、「中日關係60年」、「徐肖冰攝影展」、「真實與超真實」、「中國紀實攝影大展」(1949—2009)、「消逝的景觀」、「遊戲——中韓兩國藝術家聯展」、「布拖·中季倫·莫洛哈拉影像展」、「貧困的母親」、「動物兇猛」、「空村」、「影像方志」、「想像與經驗」、「夜青島」、「審視與態度」、「堯告村」等大型展覽。2011年至今,老樹曾在杭州、山東、北京等地舉辦《人在江湖》、《醉眼看花倦》、《夢回民國》、《老樹畫畫》等系列個展。
處江湖之遠
從南開大學到中央財經大學,老樹17歲以後的人生幾乎都是在大學裡度過的。從學生到老師,無縫對接。最早帶學生的時候,老樹只比他們大三、五歲。鬧了矛盾,跟學生在操場上約架,「欣然前往」,老樹說。
放下貪世念,一蒿赴江湖。
無可無不可,天下皆通途。
老樹帶學生的風格繼承了自己上大學時的經驗。在恢復高考第三年,老樹考入南開大學,班上同學的組成很複雜,既有管過企業的「領導」,也有老知青、當兵的。那時候老師是不會管學生之間的事的,出了事,學生之間自己來解決。「南開跟天大學生為看場露天電影打群架,打到醫院裡去好幾個。」老樹說,在大學,自己就見識過江湖是怎麼回事兒了。
活著從來非易事,百般糾結到如今。
唯向心中尋清淨,一杯茶,一陣風,一床琴。
他把這種「江湖義氣」帶到了教學當中。每年元旦前後,老樹都要請剛入學的學生大吃一頓,一來幫助新生適應大學生活,二來增進師生了解。剛做設計系主任的時候,老樹把全系四十幾個人叫到一起吃飯,揣著現金,帶了酒。「我說,只要我在,每年這個時候請你們搓一頓,這就算咱們系的一個規矩。」
老樹覺得,大學天然地就應該形成一種祛魅的氛圍,打破階級,並懷疑一切。
朋友很少見面,見面感覺特好。
吃酒喝茶扯淡,過後卻都忘了。
自由思想就是懷疑一切,這是大學最核心的部分。老樹在教學和管理中始終秉持著這樣的理念。「在大學裡,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被討論的。沒有什麼問題是不可以被追問的。在追問的過程中,有的能得到答案,有的不能,需要依靠閱歷和眼界自己去解決。但只有經歷過這樣持續的追問,你才有可能成為一個人格健全的人。」老樹認為,只有經歷過懷疑、證明的思想過程,人才能建立起真正屬於自己的堅不可摧的東西。他甚至曾提議將學校門口的校訓換成「懷疑一切」,一些人不理解,「他們說,你說這個話是要幹嘛?我說這不是我說的,是恩格斯說的。」
昨天進山去,今日扛花歸。
一路都在想,回城送與誰?
為了更好地把自己的理念貫徹到實踐當中,老樹曾親手創立了財經新聞系,後來又主持藝術設計系。「在財大這所』以財為大』的大學裡,這兩個專業都算邊緣學科。」老樹給藝術設計系定的系訓是:承擔、自由、獨立、創造。這也是錢理群對民國學人的定義。
總說各種無奈,錯過那些花開。
當時一場豔遇,今年怎可重來?
老樹把這八個字寫到了招生簡章上,他對學生只有一個要求——幹活。為了讓學生能安心「幹活」,老樹給設計系裡去爭取最好的「配置」,總結起來就是三條:「要人、搞錢、要地方」。藝術設計系創立了六年,招來了六位老師,一年一個。「邊緣」學科能要來一個進人的指標都很難,「進人要非常謹慎,一年招一個人,要招就招最好的。」最好的老師應該在「人品」和「本事」兩個方面都經得起考驗,通常要在兩三百份簡歷當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人。
常恨此身無寄,暫借小園為家。
暮春閒來無事,閒掃梧桐落花。
六個老師在三個研究方向帶學生,實行工作室制,到大學三年級,學生就可以自由選擇方向。一個年級二十幾個人,每個老師帶四、五個學生。「手把手地教,這種師徒關係,才能夠學到真東西。」雖然規模不大,但在老樹眼裡,這個系如今可謂「兵強馬壯」。
只有真正肯下苦功夫去「幹活」的學生,才會得到老樹的「青睞」。「攝影師不就是民工嗎?」老樹曾經六年沒有帶過一個研究生,他只挑真正想要學東西的人帶,「因為很多人是來混文憑的,誰都可以給你文憑,我覺得丟人。」
暮春陌上行,有花不知名。
微風時吹過,搖曳自多情。
一旦被老樹選中,他就會傾盡全力栽培。「一般只帶一個研究生,從頭帶到尾。」2016年,曾澤鯤畢業了,他跟了老樹八年——本科四年、保研後在學校幹了兩年活,之後又跟著老樹讀研究生。他曾在一次採訪中這樣評價自己的導師,「他(老樹)擁有山東大漢與生俱來的粗獷,內心卻敏感細膩,情感也十分豐富。」有一年,曾澤坤自己開著車跑遍了山東、河北、陝北和湖南,拍攝了一組讓老樹大呼「震撼」的作品,再見面時已是風塵僕僕,老樹對他說,「終於把你培養成一個好民工了,有成就感!」
有風吹過平野,有花開在山前。
不聞世間大事,獨自播種丘田。
凝視的力量
在新聞系的一節攝影課的課間,有兩個學生找老樹說話。一個是別的學院特意跑來蹭課的,他說自己快畢業了,終於湊齊聽滿了「財大四大才」的課。另一個則是新聞系的學生,她說劉老師你上課能不能別抽菸。對兩個人,老樹都只能尷尬地笑笑,他覺得這些年下來,學生跟以前變化很大。
天地亙古如是,人間一時閒愁。
百般糾結放下,大江浩蕩東流。
新校區距離主校區有三十多公裡遠,所有的課都在這裡完成。老樹不開車,每天搭地鐵往返。早八點上課前,他一般會開一聽雪花啤酒,再點一支煙,一來解渴,二來提神。「攝影這個東西是要上手操作實踐的,光說是沒用的。」老樹上課不怎麼聽上課鈴,一口氣講到累,休息一下,再一口氣講到完。理論課後,他給學生們布置了課後實踐,用三周的時間拍攝一個自選主題,然後有針對性地討論。他告訴學生:你們要學會認真凝視。
青青麥子,秀出穗來。
歸省娘子,還沒回來。
黃昏原野,燕子低飛。
麥田深處,一樹花開。
對於這個世界,老樹是溫柔的,就像他的畫。「畫畫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學會觀察。」經由一幅畫的工夫,觀察一枝花,老樹「在心裡認真撫摸」自然的每一個細節,哪怕他相信「自然不會因為你發生任何改變,因為自然太大,你了若微塵」。
等車時,老樹會注意馬路上的縫隙,覺得「太好看了!」財大本部籬笆上開得像瀑布一樣的薔薇敗了時,他心裡會難受好幾天。東門門口的爬牆虎,紅了、黃了,落了幾片葉,老樹心裡比誰都清楚。「相機讓我們同外在世界形成了更加緊密的關係。」他很少板書,卻把「凝視」二字寫得大大的。
當年總想幹大事,人前喜歡裝深沉。
如今無可無不可,只想做個掃花人。
晨來酒醒何處?手機查查日期。
眼前荷葉田田,好像身在西溪。
許多年前,老樹也曾把眼睛睜得大大凝視這個社會。他寫下了許多激烈的攝影批評文字,認為紀實攝影完全是關注、表達和觀察社會問題性的東西,也寄希望攝影能夠真正成為撬動社會的槓桿。然而,在做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老樹內心產生了很深的挫敗感。在給山東一位攝影師李楠的一本書寫的序言中,老樹寫下了《攝影能改變什麼?》一文,並給出了頗為悲觀的回答。
眼前無盡爛事,書中也是江湖。
布穀時遠時近,心思若有若無。
「所有人都處在痛苦之中,卻總有人仰望星空。」老樹在一次演講中用王爾德的名言解釋了自己的現狀。對於個體來說,最大的焦慮是要調整和這個時代的關係。表面上,老樹退回到文人畫中,縱情山水,天馬行空,但實際上,他依然在嘗試做出更多有建設性的事情。他不想只是「玩世」,或簡單地逃避,「如果你自己不發生變化,那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大家調侃只是為了安頓自身,這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緩衝方式。」
小園芭蕉綠,花開不知名。
獨在幽靜處,坐久便生情。
比如,過去做攝影批評的時候,老樹曾經猛烈抨擊過風光攝影,如今他重新思考這個問題時,更多的是嘗試給出新的答案。為此他做了三件事:十年前,他在內蒙組織了一場關於風光攝影的研討,聚集了許多中外名家,正式開啟學術探討;之後,他又在雲南羅平組織了一次研討,進一步梳理這一話題;不久前,他邀請幾位專業老師帶領十餘名學生前往風光攝影的「重災區」——黃山,拍攝實驗作品。
小村寂寂深靜,狗吠一聲兩聲。
花開復又花落,山中掠過微風。
花開也就開了,何必問她姓名。
人世從來無趣,天地卻總多情。
「所有人一提到黃山,眼前幾乎都是差不多的樣子,我想知道,風光攝影到底還有沒有別的可能。」實驗只有一條要求——絕對不能拍成大家都拍的樣子。一個多星期後,學生們交出了讓老樹吃驚的答卷。「山不重要,如何理解和表達它才重要。」圍繞這一實驗的討論整理出三萬多字,發表在《中國攝影報》上,題目就叫《一座山》。
在自己的領域裡,老樹探索著更多的可能。
無非誠懇與自由
諸如此類的嘗試,老樹幾乎每天都在做,用他的話說,是「能幹一點,就幹一點兒。」目標是什麼?老樹想了想說:目標就是死掉。許多年來,老樹始終被一種巨大的虛無感包圍。關於意義本身的追問沒有任何意義,也並不存在對生活的熱愛,「好多事情你不知道的時候,你會好奇,會熱愛,你明白之後,就穿過去了。」
天氣這般溽熱,何處可得清涼?
竹下吃茶一盞,水邊讀詩幾行。
這幾年,老樹畫畫在微博上火了,也招來了不少議論。有人看過之後,說還沒入門,很憤怒。「當時開微博,看到有人批評我的詩不好,心裡一下子覺得可能遇到高人了。就說,謝謝您的指教,請您就這張畫寫幾句示範一下。」可是之後通常就沒了下文。老樹寫詩時,腦子裡最先出來的多是合轍押韻的近體詩,發微博時要再「翻譯」成通俗的白話體。「語言應該是橋梁,讓你由此到達彼岸去。看不懂,語言就成了一堵牆。」
常作湖上客,渺目看飛鴻。
遙想世間事,古今無不同。
網際網路的出現,打開了一扇了解社會的窗。多年來的校園生活相對簡單,「不一定更乾淨,但就是有點不一樣。」老樹覺得自己對這個時代能有點兒了解,就是因為微博。「一張畫下面,會有成千上百的評論,一開始我每條都看,都能看暈了。老話講人同此心,可我看這麼多評論,各有說法,這對我很震撼。」幾年前,老樹出了一本書,叫《在江湖》,「你們可能覺得我是在說社會,不是的,我說的就是網絡。」
春光乍洩時,滿園風裡花。
看看看看看,花就成了瓜。
原本,畫畫只是老樹很自我的一點寄託,「因為現實中有所不能,自己活得很小很具體,畫裡感覺什麼都有可能,在那裡面你可以活得很大。」人生在世無非進退,老樹覺得自己「進」,努力幹點兒事兒沒幹成,那就「退」一步到畫畫當中。「但我骨子裡很清楚,畫畫是自己哄自己玩,每天把自己灌醉的那樣一種感覺。現在的年齡,體力和精力都弱了,你還想拎著菜刀出去,還沒出門,就能讓門檻給絆倒了,我現在就處在這麼一個狀態。」
年後做了什麼?匆匆已是春深。
日子天天如是,亦夢亦幻亦真。
老樹有一方印——「一個地下工作者」,因為他經常把自己關在沒信號的地下室,一下午什麼也不做,就滿腦子沒邊兒地想。「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四個字,第一個:誠懇,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算老幾,知道自己的有限性,對自己要誠實;第二個:自由,表達上一定要自由無礙,不再把那些條條框框,不再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說辭當個事兒。
春風起的時候,我在山中樹上。
看著風裡花開,想起你的模樣兒。
和其他擁有百萬粉絲的意見領袖不一樣,無論是做老師,還是畫畫,老樹從來不想引導別人,甚至是極其反感通過暗示馴化他人。「憑什麼?」老樹的畫突然受到追捧的時候,微博每天增加四五萬的粉絲,他自己嚇了一跳。後來他想,可能大家都活得太焦慮太窩囊太沒意思了,就從他的畫裡找一樂,「就好像一群憋壞了的人,突然在我這找到一個廁所,撒泡尿出去,挺輕鬆。我覺得挺好。」之前博客時代時老樹也寫過一陣子,面對圍觀,老樹覺得「自己就像是光著屁股滿大街跑,路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春雨細細落,野花參差開。
橋頭人獨立,伊人來不來?
老樹喜歡朱新建,他覺得朱新建的飲食男女中「全是虛無感」。「早年間,朱新建當過礦工,今天下礦,明天能不能上來兩說的那種。」死亡的問題一直縈繞在老樹的心頭,他曾經寫過一篇《死亡讓我漸漸平靜》,講述多年來陸續發生在身邊的關於死亡的故事。說到底,死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那麼最真實的,只有此時此刻。
人從亂世過,如在刀邊行。
活著就不錯,遑論輸和贏。
「我幾乎不考慮後天的事,頂多就是明天。如果今天有些事兒因為喝酒耽誤了,那就明天把它做完。誰能知道後天會發生些什麼?」老樹覺得,無論做什麼事,先甭管別人認不認,自己對這個世界上的事物還有好奇心,還有表達的欲望,這才是最要緊的。「至於這種表達算不算是藝術,不重要。」
中午喝了二兩,不禁雙眼朦朧。
春色這般美好,只想醉臥花叢。
2015年,老樹在中央財經大學做了一場藝術家宋永平的關於金錢的裝置展覽。展覽當天也是招聘日,大廳門口排著求職的學生。老樹說,在一個只談錢的時代裡,在一所財經大學裡我們來討論金錢到底是什麼,比較有些意思。
江湖這樣亂,想想就心煩。
春深買一醉,醉倒花下眠。
「非大有不可以大無」,老樹說。「我們都是肉身凡胎,沒有那麼好的根器。如果沒有見過什麼大錢,還整天在那裡嚷嚷標榜自己多麼藐視金錢,這就很虛偽。」
如今,無論是畫畫,做攝影研究,還是教學,老樹十之七八都按著自己的興趣好惡來做了,用他的話來說,「順其自然,不負責任的意識越來越強。」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夠踏實專注地去做好手邊的一些事,不再努力刻意地去企圖改變什麼,「因為你什麼都改變不了」。
文/王璐
轉自《中國新聞周刊》
常見風裡花,時做山中客。
花開千萬朵,知音有幾個?
別談人生意義,什麼無怨無悔。
多少英雄豪傑,隨了落花流水。
棲身春山深處,有朋遠道尋來。
相對只談風月,四圍水流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