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魏曉涵 實習記者/潘軒
編輯/楊寶璐
5月6日,武漢市高三學生復學
再過一天,1071萬考生將走上高考考場。
大概沒有哪一屆高三考生會像2020年的這一屆,經歷如此多的波折:新冠疫情爆發、連上四個月網課、再復學、高考延期。而就在他們戴著口罩進入高考考場,迎接著老師們所說「決定他們命運的那場考試」時,全世界的疫情還在繼續蔓延著。
人們對於火熱的七月裡坐在考場中考試已沒有太多的記憶——自2003年起,高考時間從每年的7月7日8日,改為了6月7日8日,那一年中國經歷了「非典」的洗禮。時隔十七年後,無數家庭最關心的事——高考,則又一次挪到了7月,這一次則是因為波及全球的新冠肺炎。
而在這其中,5.9萬的武漢考生,將在13個區、58個考點中,為他們這半年的焦灼而漫長的努力劃上句號。置身疫區,被「重點保護」的高三生,即便很少受到來自新冠肺炎的直接衝擊,但疫情卻在生活、心理等細微之處,留下一些與以往不同的痕跡。
然而無論疫情如何發展,一屆屆高三學生總會經歷這一關——倉皇而激動地邁向成年的世界。
終於,復學了
這個「寒假」格外漫長,從1月20日,一直放到了5月6日。
複課並不容易,武漢市高三開學第一天,全體老師和學生都做了核酸檢測。在武漢東西湖區這所知名的省重點高中,學校更是格外重視——布置好測溫通道和消毒區、班級容量進一步縮小。
雖說不允許聚集,但幾個月不見同學,排隊檢測時,學生們忍不住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講話、打鬧。還有人拿手機,惡作劇似的,拍同學做檢查的樣子。有害羞的女孩特地等到全班同學都結束之後,最後一個做檢查,「不想被拍」。
憋在家上網課的時候,「(班級)群裡特別安靜,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大家都沒有聊天的欲望。」易天說。到學校,熟悉的感覺終於回來了,「同學都在,挺好的。」他們快四個月沒見了。
他一度覺得回不了學校,要直接從家上高考考場。這並非杞人憂天,3月末,隔壁班的小魚在QQ群裡收到老師的消息——「區教育局領導再次強調,這學期開學無望(哭),最好的情況是高考前舉行幾次線下模擬考。」她截圖發到社交網站上,配文——「最慘高三,在線絕望」,加了個捂臉的表情。
武漢疫情一直不明朗,直到4月18日,老師去做了核酸檢測,小魚才嗅到一絲開學的氣息。4月20日有了確切的通知——5月6日武漢高三複課,高考延期一個月。
簡短的兩條消息讓易天心情複雜。高考延期讓他心煩,班級群裡同學們也在發牢騷。多出來的一個月沒給他帶來「有了更多複習時間」之感,只讓他多了「不知會有什麼變數」的感覺。原本暑假的畢業旅行計劃也被打亂了。
不過也有開心的地方——憋了四個月,終於可以離開家了。
「真的不想天天呆在家裡,很難受的。」易天家在武漢,網課期間,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玩手機、聽課、考試。
他不太想和父母呆在一起,和媽媽一聊天,每天的話題都是重複的——「今天又沒做幾套卷子」、「要好好學習」、「不能玩手機」……
「我覺得那段時間我媽特別焦慮,很慌,又控制不住情緒,她無形之中給我很大壓力。」
也有人因為高三複課傷心。另一個班的小魚在家度過了高中時代最快樂的三個月,她家在湖北省隨州市,考入這所全省知名的高中後,一直是外婆在武漢租的房子裡照顧她,放假意味著終於可以回家了。
他們所在的重點高中在整個湖北省都頗有名氣,近幾年211高校的升學率可以達到90%。其中小魚這樣來自湖北省非武漢市的學生有將近一半,他們通常初中階段成績拔尖,經過選拔來到這裡,目標往往是國內頂尖的高校——小魚一直想考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核物理專業,這也意味著,非同一般的競爭壓力。
平時沒空回家,很少有機會見到父母。一月份得知放假的時候,小魚的第一反應是「好開心啊」。「真的,每天好幸福的感覺,家人每天都在身邊陪著我,平時爸媽每周末來,相處的時間也就半天吧,太短了。」小魚嘟嚕嘟嚕冒泡泡似的發來這一串,最後用小括號補充了一句,「雖然(在疫情下)這樣說不太好。」
易天還記得,武漢市高三複課那天,班上鬧哄哄的。為了控制人數,原本班上四十多個人要分到兩個教室,來來去去搬東西,「整個人搞得特別興奮」。學校的密度進一步減小:食堂不能面對面坐,宿舍從原本的六人間改成四人間,過去一個班的學生分為AB兩個班。提前一周左右,安排老師扮演學生模擬演練,以應對突發狀況。
易天和幾個好朋友坐在教室後排,整整閒聊了一個晚自習,從晚上六點到十點,有一句沒一句的。中途因為聲音太大,被班主任「逮」了一回——似乎沒有往常那麼嚴厲,晚自習通常管得很嚴,同學也自覺,「別人在學習,你在聊天就不好意思」。
學校生活又回來了。
家長用保鮮袋給孩子分裝試卷
焦慮
開學後第一次衝擊來自全市大考,拿到成績的時候,易天突然「醒過來」——和網課期間的大考相比,有三四十分的落差,在這所分數段咬得非常緊的高中,意味著掉落了三百多名。」打擊真的很大」。
武漢市高三學生統一參加的「二月調考」延期到三月,改在線上進行。那次考試,易天成績不錯,有種「雖然這兩個月都在玩手機,但還學到了很多東西」的錯覺。
隱藏在分數中的秘密是,臨交卷前他和同學對了下答案。
這不是個例,線上考試,有人搜答案,有人在班級群裡發答案。同高中另一個班的於瑜也在群裡看到了考試答案,作為語文科代表她情緒激動向媽媽表達——「不能認同」,把班級群的管理權限轉給了別的班幹部。
考生們回憶起網課那段日子,是迷迷糊糊,甚至渾渾噩噩的。沒有主動學習的意識,有時候課不聽,作業也不寫。看兩小時手機,什麼都沒做。心裡發慌,應對焦慮的方式是逃避——繼續玩手機。課程安排得相對輕鬆,常常是全年級上千人一起上大課,有人聽,有人掛著課做自己的事情,老師管不過來。易天心裡知道肯定會出問題,「但是控制不住,沒辦法」。
學校的心理老師顏言和同事們在開學之前,對高三學生做過一次心理狀況的調查,最普遍的問題是「行動力不足」——「目標沒辦法完成,沒有學習的勁頭」。疫情期間他們離開學校,生活被濃縮到家庭空間的時候,如何應對孩子的各種狀況,對家長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太難了,高三的學生和家長內心都很煎熬。知道不該焦慮,但是控制不了。」於瑜媽媽回憶起網課期間,十分感慨。
被困在家裡,要解決的問題太多了。網課要列印的資料太多太雜,買不到文件袋,於瑜媽媽只能用保鮮袋做分裝;於瑜學習狀態時好時差,成績波動幅度比較大;她還總能從別的學生家長那裡聽到一些意外——有高三學生離家出走一天一夜、有認識的孩子媽媽因為新冠去世、還有朋友哭訴家裡的要高考的孩子心態失衡,徹夜失眠,媽媽陪著才能入睡。
這些焦慮都沉甸甸壓在她心上,直到某天晚飯後,她看到於瑜在房間裡,沒有寫作業,電腦在放歌,平板掛著遊戲,手機和同學聊天,一下就動氣了,聲色俱厲地批評了女兒。
於瑜沒有反駁,哭了。事後幾個家長交流,有人勸慰她,「孩子也挺辛苦的,得讓她有個喘息的機會」,這才稍稍緩解了她的焦慮。
疫情期間,學校心理組專門組織了一個針對家長的團體輔導訓練營,讓家長們互相傾吐焦慮和不安,其中不少行為讓心理老師顏言覺得「不可思議」——見到孩子中午多睡了半個小時就生氣,一看到孩子打遊戲就指責。
顏言覺得團體輔導的意義除了提供建議之外,「家長彼此在傾訴的時候,發現大家都焦慮,這是正常的,彼此之間有支持,一個人的焦慮也會減輕。」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全度過。在顏言接到高三學生打來的諮詢電話裡,和以往比多了不少「自暴自棄」的案例——通常是一天落一點網課,積累到考試發現成績很糟糕,於是放棄,開始玩遊戲,再到後面會出現晝夜顛倒,甚至完全不想學了,拒絕和外界溝通,「非常棘手」。最極端的情況,原本成績挺好的孩子調節不了,已經休學了。
「一方面是性格,另一方面缺少社會支持,尤其是家庭關係不好的孩子更容易陷入這種困境。」顏言來這所高中當心理老師的時間不長,依然強烈感受到學生們壓力特別大。初中時代大家都是尖子生,到了高中,有些無法繼續拔尖的同學」總想證明自己,想得到老師的偏愛,會有很大壓力,很容易迷失學習的意義「,而疫情加強了這種不安全感。
複課之後,顏言給高三學生們設置了團體心理輔導。易天沒有報名,回到校園第一天開始,他給自己安排得特別滿,再加上考試成績的衝擊,「狀態立馬調回來了」。於瑜也沒有參加,那一陣她確定了自己的目標——想去公安大學讀刑偵或犯罪心理相關的專業,媽媽感覺她「有學習動力了」。
時間很緊,複課後,距離高考只剩兩個月時間。
複課之後,學生們通過大屏幕聽老師講課
臨門一腳
考試成了生活的主旋律,似乎是為了彌補網課期間失去的時間,節奏一下子加快了。
從隨州回到了武漢後,小魚感覺到兩個月時間根本不夠用,密集的考試等著回校的考生們。每周幾乎都有一輪考試,其中包括兩三次全市範圍內的大考,因為考試過於頻繁,學校甚至在距離高考只有半個月的時候,取消了一場全市統一參加的大考。
每次考試之前,小魚都會失眠到兩三點,幾次大考的成績不滿意,她急得不行,「後悔網課期間沒有好好學習」,每天,她都把計劃排得滿滿當當,完不成時,緊張的情緒就又會湧上來。
學習更忙,對易天來說,反而意味著更加充實,面對高考心裡也更有底。心理老師顏言明顯感覺到,復學之後,高三學生的狀態更穩定一些。「你要跟他們說你們真的好慘啊,他們肯定會說』我好慘啊』,但平時上下學的時候,你看他們的狀態和樣子,不是這樣的」。
學校每兩節大課之間有25分鐘的休息時間,易天和班上的同學趁著空閒在欄杆前趴上一排,看地上一群螞蟻來來回回搬家,有時候還給螞蟻丟一點吃的。「好像大家都變幼稚了,一點簡單的事就會很快樂。」
和生活一起回來的還有武漢的煙火氣。城市解封之後沒多久,夏天就來了。複課幾周,於瑜班上的許多同學都不戴口罩了,在潮溼悶熱,以「火爐」著稱的江城,戴口罩實在難受。於瑜因此臉上悶出了痘痘,晚上回家貼痘痘成了母女之間的溫情時刻。
「網課」還在繼續——分AB班控制人數之後,通常是老師在一個班面對面講,隔著兩三個空教室,另一個班的同學們通過屏幕聽著同樣的內容。
從早上到晚上十點下晚自習,回到學校的生活和離開的時候似乎沒有太大區別,忙碌緊張。於瑜只是偶爾有些惆悵,和關係好的朋友分到了兩個班,交流變少了。
如果不是這些生活裡細微的變化,緊張的學習、兩點一線的生活常常會讓他們忘了這座城市經歷過什麼。易天身邊沒有認識的人感染新冠,最直觀的感受來自每天增長的數字,感覺隔了一層霧,「很奇怪的一種狀態,我也說不清在感慨什麼,不是那種直接的衝擊,影響來自於感染的數字,但這些數字又不是很冰冷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偶爾在漫長的晚自習課,班上同學各自埋頭學習的時候,突然有一些瞬間把易天拉回現實——最近一次是因為關注到美國的病例又漲了不少,他突然意識到,哦,原來疫情還是存在的。而因為北京新發地相關的疫情新聞,即使是遠在武漢,於瑜班上不少同學還是感受到了危機,默默又把摘掉的口罩戴上了。
疫情的經歷,在考生們身上不同程度地留下印記。易天在疫情期間重新調整了目標——報考武漢大學的基礎醫學,初中看了醫療紀錄片《人間世》之後,他就確定了學醫的想法,只不過這次從臨床轉向了研究——「看到很多醫生的付出,付出是快樂的,但是面對重大疾病的時候,臨床醫生有時候很無力。再加上付出和收穫可能是不對等的,我沒有辦法接受」。
於瑜的成績逐漸穩定,也完成了疫情期間沒法完成的心願——去眼科醫院做了近視手術檢查,等高考之後,就能做近視手術了。對於想要學刑偵的女孩來說,清晰的視力,這意味著離夢想的專業又近了一步。
拍畢業照時,易天和同學們爬上了兩米高的牆
取消的成人禮,取消不了的成人
原本四月例行的學校成人禮不辦了,大概是於瑜高中時代最大的遺憾之一。
之前特地為成人禮寫的信交還到了於瑜手中,她挺不開心的,念叨了好幾天,「怎麼不辦了呢?」
這原本是她和媽媽最期待的日子:在四月的春風中,上千名穿著校服的高三學生和家長一起,走過一道紅色的,象徵著成人的拱形門。
於瑜媽媽原本也很期待,「尤其這樣特殊的事件下,他們需要這樣一個儀式,學校不安排,挺遺憾的。」
因為疫情的緣故,學校原本有許多屬於高三的儀式,今年都擱置了——百日誓師的時候還在隔離期,校園裡空無一人,在線上勉強辦完了;每年,高三上千名考生會在學校最大的廣場上拍一張年級大合影,今年也取消了。
在於瑜班上,本來從高三起,有條不成文的慣例,每個月過生日的同學,班上會給他們辦一次生日會慶祝一下,疫情這半年也沒實現。她只能在隔離期間,通過小區裡的豐巢給同學們寄禮物。
唯一一次難得的機會是班級拍畢業照。距離高考只剩十天左右時間,結束了最後一次模擬考和試卷講解,學校給他們預留了半個下午拍畢業照。為此於瑜班上同學和老師,在拍照前一天還正式討論了下要穿哪一套校服。
六月底的武漢已經是三十多度的高溫,易天打著領帶,校服一會兒就被汗溼透了。拍完班級合影,幾個男生爬到兩米高的圍牆上拍了幾張紀念照,有人戴著口罩,有人沒有。
口罩大概會成為這一屆高三學子獨一無二的記憶。於瑜媽媽聽別的學生家長說,在武漢市別的學校,不少高三班級畢業照會拍一張戴口罩的,再拍一張不戴口罩的。
今年八月,於瑜即將度過自己的18歲生日,高考也變成了唯一一次成人禮,跨過去,就是成年的世界。對於已經過了18歲的易天來說,高考「算是一個坎,過了就是真正的長大了「。
在經歷高考試煉之前,他們還得通過14天的健康狀況監測,進入消毒過的考場前,只有體溫低於37.3℃,才拿到高考的通行證。武漢市招辦還給學生們配備了統一的高考專用口罩——上面印著「武漢高考」字樣。
他們更期待7月8號以後的生活。於瑜畢業旅行想去外地畢業旅行,媽媽卻擔心,「現在還是比較嚴峻,貿然出去,別人會怎麼對待你?誰也不知道。萬一遇到事情擔心她應付不了。」連帶著志願也成了一塊小小的心病——「還是報湖北的學校吧,畢竟是武漢出來的考生,不知道別的地方會不會另眼相待。」
於瑜倒是沒有太多擔憂,「大學裡大家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和人之間不會發生這種歧視現象」。除了畢業後被延後的旅行,學滑冰的計劃,她的安排裡還多了一件事——和媽媽一起回老家探望生病的外婆。
這讓母親覺得很感動,「有時候覺得她長大了,有時候又覺得好像還是個孩子。」
但不論滿不滿18歲,在家人眼裡長大沒長大,7月7日和8日,將近六萬名武漢高三考生將走入高考考場,迎接獨屬於他們的考核。
(文中顏言,小魚,於瑜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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