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看到有微博,指出我的文學課中若干材料標點有誤或可增加補充。很感謝。說得不對的,也感謝。
文/羅皓菱
6月15日,《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出版,香港嶺南大學許子東教授開啟全國範圍內的讀者分享會,所到之處讀者的熱情可以讓任何一個嚴肅的文學學者驚訝。
8月16日,許子東回到上海,講座就在他當年投稿的《上海文學》所在地——上海市作家協會,巨鹿路675號愛神花園。當年,他也曾在同樣的地方坐在下面聽王元化、高曉聲先生的講座,至今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大廳旁邊的小房間,許子東說還是第一次進來,牆上掛著從夏衍、巴金到王安憶的黑白照片。「那個地方以前是文革時巴金打掃的廁所,現在已經沒有了。」他指著房間外不遠處的一個地方說到,從那裡可以看到旋轉樓梯,很多年以前,他就是沿著它走向《上海文學》編輯部,就像步入一座藝術的宮殿。
大廳裡擠滿了人,很多人舉起手機,準備拍照,據說這是近些年上海作協大廳人數最多的一場活動。當他出現的時候,現場一陣輕微的騷動,他面帶微笑,調侃自己正在進行一場「巡迴演出」,這是第五站,「錢鍾書先生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這隻下蛋的雞呢?可是現代社會不一樣,是要母雞出來秀身材,那麼多作家來書展,全部是母雞,蛋早就在那裡了。」
現代文學的「香港視角」
羅皓菱:說到「雞」和「蛋」的關係,突然想到李歐梵老師也有一個說法,他當時說再也不想參加書展了,感覺作家被「消費」得太過厲害,他當時提出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要警惕作家的「明星化」,您怎麼看?
許子東:現在出書好像變成了一個程序,尤其你想讓你的書多印一些的話,作家必須要參與一些宣傳。這不單是書的問題,而是整個文化工業的問題。印刷工業在目前的文化工業裡面是弱勢群體,是在往下走的,所以我有些理解這樣的做法。李老師的抱怨是很奢侈的。現在的情況不像80年代,寫東西寫完以後,人家給你寫書評是真的喜歡你的書,今天的很多評論都是約稿的,都是有策劃的。這樣做的壞處很明顯,大家一般都說好話,沒有真的批評。所以現在整體上沒有文學批評,現在都是文學表揚、學術表揚,為什麼?就是因為它是生產鏈的一環。
羅皓菱: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其實是知識分子和傳媒的關係問題。孫鬱老師曾對您有個評價,他說,「許子東是學院派裡的活躍思想者,但使用的是非學院派的方式去表達。」一方面,我確實對現在所謂的純文學學院派自說自話的氛圍心懷不滿,另外一方面,也覺得「明星化」是一個值得警惕的方向。
許子東:以前我們說酒香不怕巷子深,現在是酒香也不能巷子深。我這次一路打書,還是很感動的。你這個文學的「雞」還有人來看,這就已經不錯了。另外,就是你講的問題,我對自己的要求是淺入深出,保持學術水準,不能為了有人來看而說話變了,這個非常重要。這個是我跟陳平原有過討論,平原說只要你對著傳媒就會變聲,我說不一定。然後我在《鏘鏘三人行》裡嘗試,不能說的話我不說,開始他們覺得我是對節目的破壞,你上來又悶,長得又不好看,說話又不好笑。竇文濤最早的時候跟我提要求,每次來要準備兩個笑話,我才不理他,其實我開始真準備了,準備以後我覺得,我幹什麼呢?我有啥好處呢?要說我的話我才做。時間久了以後我發現沒事,人家照樣能夠接受。回到你的問題,作家「明星化」?主要是不能為了傳媒改變作家的立場,你再「明星化」那也是一個作家,你的創作不能受影響。
從這本書來講,如果跟別人不一樣,也許就會有一點學術價值吧。最簡單地說,我跟北京學界傳統看法不一樣,跟夏志清也不一樣,有同行看了說有「香港的角度,還有你自己的觀感」。所有重要作家「魯郭茅巴老曹」,我希望都有自己的看法,現代文學的主要學術論爭我也都有所涉及。當然這不是文學史,是針對學生講課,有時是即興聯想,數據細節可能不如集體寫作項目般嚴謹,有時不能講得很深,只是點到。但願在那麼多文學史和現代文學教材之中,我仍然有我自己的看法。
歡迎大眾關注,有誤解也沒關係
羅皓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這本書的「香港視角」,對很多作家也都有不同的解讀。郜元寶教授曾說,「現代文學史沒有故事」,陳曉明說,許子東將故事完美地融入了對作家、對理論的探討之中。同時,我們也不可避免聽到一些質疑的聲音,一個知識分子在面對大眾發言的時候會冒著很多風險,「淺入」大概很多人能意識到,但是「深出」的部分未必能注意到。
許子東:這個學科我其實比較熟悉,所以想把很複雜的問題講得簡單一點。首先,歡迎大眾關注,有誤解也沒關係。行家,如果仔細看了,可能也會明白。王德威的評論,是因為他很清楚中國大陸現代文學史觀和海外學界的鴻溝與區別。更不要講,現在還有一些「新理論」,比如說張愛玲是情報局的,說魯迅是「親日分子」等等。所以他們認為我站在香港的角度、以個人的角度去說就會有學術分量。
羅皓菱:談到教師的責任,馬克斯•韋伯曾經說過,一個教師應該做的不是去充當學生的精神領袖,而是盡力做到「知識上的誠實」,你在講課中是如何去平衡這種「自我觀點」的表述?
許子東:我給學生講課分三步:第一步,你什麼都不要看,先看作品,不要先看評論,這是我的一個哲學,直接讀張愛玲、魯迅、鬱達夫;第二步,我講的大部分內容是別人的,這是我作為一個老師的責任,傳授知識。王瑤怎麼說、唐弢怎麼說、竹內好怎麼說、錢理群怎麼說、李歐梵怎麼說、夏濟安怎麼說;最後一步,我說,下面是我的看法,考試不考。我認為A胡說,B有一點道理,C我認為講得最好,等等,我自己的東西,大概有20%。
如果完全講我自己的觀點,學生完全受了我個人影響,將來出去以後就麻煩了。第二,沒有基礎知識的介紹,你的觀點也站不住腳。這一點我很受德希達啟發,我在香港聽過一次他的演講,我坐在很前面,距離很近,這大概是我聽英文演講理解最多的一次,我平常聽一個學者演講,大概只能懂70%-80%,德希達的英文是第二還是第三外語,他講得很慢,所以基本90%以上我都聽懂了。對我最受啟發的是什麼?他開了一個課講關於死刑,他講的很好玩,他就說柏拉圖怎麼說、亞里斯多德怎麼說、黑格爾怎麼說、海德格爾怎麼說,最後留下來10%稍微講了一下他的看法,完了。他講話的時候也不看下面的人,我的感覺就是他跟那些人在對話,眼前那些觀眾好象不存在。
羅皓菱:談到現代文學史這門學科,它其實是一種現代建制,現在有一些青年學者對於這個學科好像有一種虛無主義的傾向。
許子東:我知道的現狀,特別在大學裡面有一個講法,現代文學這個學科可挖掘的深度有限,學科前景暗淡。我參加唐弢獎的評選時發現,現在年輕一代的學者寫的論文,現代文學方面的論文側重做資料考證,花很大的力氣,比如考證出魯迅的某一部書籍的錯字,或古籍出處。相比之下,當代文學研究更多理論挑戰。
當然數據考證很重要。最近看到有微博,指出我的文學課中若干材料標點有誤或可增加補充。很感謝。說得不對的,也感謝。比如有人不相信老舎1966年8月23日經歷的事,說太象故事。然而我見過當時造反組織負責人,充滿戲劇性的故事,卻正是史實,後來人不能設想的史實。
但是說現代文學整個學科沒有研究前景,我不同意。為什麼?我們有幾百種現代文學史,首先這些文學史的生產過程就非常值得研究,因為當你建構一個現代文學敘事的時候,其實是在研究當代中國的歷史、當代中國的文化演變。而這個演變當中,我們的疑問多了去了,大是大非的問題都有不同理解。如果認為這個學科沒啥好研究,我覺得要麼是你目光短淺,要麼就是你非常膽怯。
第二,這個學科涵蓋的作家和作品,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被超越的,還是現代中文裡面最好的。就現代白話文來說,魯迅、張愛玲、梁實秋、朱自清這些人還是最好的中文作家,怎麼能說不重要呢?
「五四」一百年了,王德威有本書叫《沒有晚清,何來五四》,我的說法是,「沒有五四,何來今天」。為什麼?我們很客觀地講,假如中國沒有「五四」,中國很可能現在仍是帝制。如果沒有五四,我們設想一下,按最好的知識分子王國維、錢基博的想法發展下去,沒有魯迅胡適他們這批人,中國也可能會像日本一樣君主立憲,也可能不如日本,憲法制約不了君主。所以,整個現代當代歷史建立在「五四」開放的基礎上。
今天大家講不忘初心,其實還有一個初心是「五四」的初心,很簡單:科學、民主、進化論。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的話,有後來中國發生的這些變化嗎?要是你享受了後來的所有成果,然後又把「五四」丟掉,覺得「五四」要麼過時,要麼說它錯誤。公平嗎?
現在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說「五四」還不夠革命;現在又有人從國學的方面,說「五四」太革命了,應該恢復國學。但我以為否定「五四」是一個危險的事。
幾年前,我在香港九龍的寓所招待一些朋友,有黃子平、閻連科、劉劍梅、甘陽、陳平原等。我們一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從文」的同行,現在觀點也分化了,又是「三統」又是「二統」。但學者作家自覺操心民族文化發展方向,恐怕這也還是「五四」精神的遺傳。
為什麼要「重讀魯迅」?
羅皓菱:所以您不斷地在講魯迅,如果說「五四」是一場革命,魯迅對這場革命的貢獻最大。他的精神歷程,最能體現現代中國的精神歷程。
許子東:我為什麼現在要做一個「重讀魯迅」的課程?讀了張愛玲以後,我發現很多人迷張愛玲,我就在想,不對,我還得講魯迅。簡單地說,整個現代文學,一是「沒有五四,哪來今天」;二是現代文學裡貫穿了對「進步」的反思。進步最開始是「進化論」,現在在學術界就是指「現代性」,開口閉口「現代性」,有一種對「現代性」的迷思。簡單講,「五四」以後有這樣一個主流:新的比舊的好、西方比中國好、城市比鄉村好,只要違反這個主流就算是反動,張愛玲喜歡晚清那就是很糟糕。這些年現代文學的研究的成果之一,就是對這種現代性的反思。這個現代性的反思只在學術界,遠遠沒有推廣到整體的意識形態和社會上。當我們講先進、進步、前進,都是自然而然的正面詞,中國人傳統的循環的時間觀變成一個線性發展觀以後產生的問題,這是現代文學當中的問題。但是如果一個民族對於重大的問題都不想會怎樣?
「五四」時,魯迅他們是三面作戰:一是反國學,反傳統;二是反對胡適等現代評論歐美派;第三是反對後期創造社太陽社,那些年輕人脫離實際鼓吹無產階級文學。這些論戰都非常值得討論。魯迅當初為什麼反對國學?魯迅不是反孔子,魯迅只是反兩個東西,第一是服從,第二是思想一統。如果復興國學,別的不復興,就復興這兩點的話,再加上「唯女子小人難養也」,是很可怕的。
「女性觀」的倒退
羅皓菱:說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在今年這個節點上來談論這個問題也特別有意思。除了張愛玲,其實我們今天特別值得談的一個女作家就是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在文學史上一再地被提起,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丁玲本人也是一個「女權英雄」。我發現「五四」時期不僅是丁玲,很多男作家,魯迅、曹禺等,都在討論女性問題,但是我們今天對這些問題的看法,和他們相比其實是在退步。在很多男作家的筆下的「女性觀」真的是讓人匪夷所思。「五四」那個時候,很多人還試圖給「娜拉」找一個出路,您怎麼看這樣一個變化以及女性的困境?
許子東:從現代文學的角度來談,如果要在20世紀中國文學找一個特別代表人物的話,就是丁玲,為什麼?兩個原因,第一,她與革命的關係是飛蛾撲火,到死為止;第二,是我個人的看法,不一定準確:丁玲最早的小說,她無意識寫出了她一生的願望,而這個願望也是很多女性不能說的願望,而是其深層策略。
《莎菲女士的日記》大概就是講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一個男人非常喜歡女主人公,她卻喜歡另一個男人,但這個男人對她並不是真心,所以女主人公把他也拋棄了。這不只是《莎菲女士的日記》的故事結構,這也是丁玲一生感情道路的基本結構。丁玲的感情就是二元分化,她喜歡的男人、愛的男人,都比她高,這是她崇拜的,但得不到她也不發瘋,她也有很好的伴侶留在身邊,她是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
所以,這是一個徹底的背叛。所有男性對女性有「終極要求」,他們對付女人有三個方法:第一是把你關起來;第二個是給你好東西叫你別動,現在是給LV等;但是最有用的方法是給你植入一個晶片,一輩子只能跟一個男的好,否則就是玷汙了你自己。很多女的到現在還是會這樣想,這個晶片打進去以後,男人對女人的控制就非常自由,而丁玲就在這一點上反抗。張愛玲都不反抗的,張愛玲自己跟胡蘭成在一起後就傻掉了,一輩子就被晶片控制,從來沒好過。別人後來對她好,張愛玲晚年,賴雅和她一起生活,但她回憶的還是胡蘭成,你說可憐不可憐,沒辦法。但是這是很真實的,張愛玲寫得是很真實的。丁玲這樣的女性是很少的,但丁玲的反叛最要緊,她做的第一步就是年紀輕輕就把「晶片」拿出來了。
如不能夠理解丁玲對男性女性的看法,怎麼可能理解丁玲?怎麼解讀她早期的作品?而且她作品裡是無意識的,她寫莎菲的時候並沒有想過將來怎麼生活。我們到了一定年齡就會發現,眼下做的很多事情,其實二十歲就想到了,只是你當時不知道。
「我的下一個項目會寫當代文學史」
羅皓菱:除了現代文學,許老師關注當下的文學創作嗎?
許子東:關注,但來不及看。梁文道邀我今年參與「理想國」寶珀文學獎的評選,那個獎項就是針對當前青年的創作的,我特別喜歡上海有一個叫王佔黑的作家,看了以後很感動,裡面有一兩篇小說看完像看孔乙己,沒有故事,就是細節的談話,寫得好。總體而言,很多小說你一眼看過去,都沒有什麼特色,來來去去都是小資腔調,卡布奇諾咖啡館,然後就是拍拖,把做愛寫的很平淡,好像很隨便,輕描淡寫,真是沒有王安憶他們這一代好,也許是我的偏見。
北青藝評:我特別好奇,過十年我們再來看今天的文學創作,不知道會怎麼來描述?
許子東: 80年代冒出來的這批作家,佔領了文壇30年,這是陳思和說的,王安憶他們統治文壇主流30年。那也沒辦法,而且他們的確是寫得好,而且他們也努力,他們還不斷變化。當然,價值觀方面,就像你說的男女價值觀方面,還是有些問題,尤其是主流作家。我的下一個項目會寫一個當代文學史,但是大概還是要從「五四」開始講起,一部完整的小說簡史。
羅皓菱:前段時間看報導,《鏘鏘三人行》走出演播室了,你們還去伊斯坦堡拜訪了帕慕克,你對他什麼印象?這個節目現在錄了多少期了?
許子東:錄了好幾期了,我只去了伊斯坦堡,有和帕慕克一起對談。文濤他們還去了希臘,詳細你們看節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