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

2020-12-17 界面新聞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讓我們蕩起雙槳》喬羽

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

文|孫今涇

「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母親舀了一口鴿子湯問我。

鴿子湯是兩天前的,已被煮到肉綿骨酥。我說,吃起來像硐橋鴨。「硐橋鴨你還有印象?」母親以為我是個健忘的人,過去稍有一點記憶就覺得不可思議。硐橋鴨是東門硐橋邊賣的一種燉鴨,我當然有印象。小時候聽說生意非常好,但我只在二舅家吃過幾回。六年前,阿婆病危,要找喪事一條龍,那家店也在硐橋邊。那是我最後一次去硐橋。

「你是說那晚最害怕的時候?」

「對啊。」

「坐電梯下樓?」

「坐電梯有什麼好怕的?」母親揚起筷子,拳裡藏著答案,和往常一樣得意。

我伸手夾了一顆西蘭花,發現父親正在對面盯著,「你現在都不換公筷了?」

「菜一顆顆分得清清爽爽的,也碰不到……」我越說越輕,最後索性停了。

早上,我倆剛吵了一架,因為一張通行證。

我儘量不動聲色地解釋此刻:一種表現為發熱的傳染病正在這座縣城蔓延,每天數十人感染。全部酒店都改成了隔離病房,兩百多個客房均已滿員。幾天前縣裡通知,每戶每周只能出門兩趟。出行記錄就寫在一張紙質的通行證上。父親負責家裡的夥食,對豐盛有很高要求,他默認通行證是他專用。

可今天早上,縣城的對外交通切斷,快遞公司打來電話,運到一半的貓糧要退回。小七眼看要斷糧。小區有寵物店,但我想去兩公裡外另一家,那裡出售的品牌看起來更可信。就是出去一趟就得填通行證。

通行證是給你這樣用的?父親問我,吃小區裡的貓糧難道就吃死了不成?

如今,封城是一線關,出小區的禁令是二線關。得意的母親說,她有辦法突破這些關卡。外公住在小區的另一棟樓裡,他近日幾乎不出門,「我去拿通行證給你。」

父親著急了,他大叫母親的名字,「美蘭,你別做這種事,要被抓的。」

我們都不說話了。一直到晚飯時間,大家都沒吭聲。

晚飯,父親做了六個菜。除了吃剩的鴿子,一條二十塊錢的小黃魚,滷牛肉切片,梗菜、西蘭花和番茄蛋湯。母親開始分碗筷。除了飯碗,每人多加一個小碗,用來盛湯菜。人手一副筷子,又多加一副公筷。分完後,她還小心地問:「今天還要不要分?」

「分啊。」父親第一個拿起公筷。我記得十多天前分餐還讓他感到不快。

這項新制度是從除夕開始的,前一晚,非常蹊蹺,母親突然發了高燒。

母親說她夜裡 2 點 20 分醒來,只覺渾身滾燙。量完體溫,她認定自己中招了。她回憶說當時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少待一會兒,傳染的概率就小一點。

因為太急,忘了摸一摸父親的體溫,她第二天後悔不已。

夜裡 2 點,路燈全亮著,看起來和夜裡七八點沒有分別,並不嚇人。母親拉上窗簾,往包裡放了保溫杯、充電線和幹毛巾。這些都是為隔離做準備的。她還擔心,隔離點顧不上每個病人,早飯來得一定不及時,於是又考慮頗多地往包裡加了幾包餅乾。

護士臺把她打發到感染科,已經是凌晨3點。

她站起身,但邁出第一個步子之後就停住了。

「走到感染科的那條路,就是那晚我最害怕的時候。」母親抬起頭說。

父親把一塊梗菜的梗咬成了渣。「感染科在另一棟樓。從急診走過去,一路都很陰森。它也不是暗,就是陰森。你知道阿興伯吧,他肝癌去世前就住在這裡,我們去看過他,面色極黃。如果我真染上了,也要住進這棟樓裡。」

母親端起碗又喝了大口鴿子湯,從湯汁的縫隙裡她吸到一大口氣。

她沒有住進隔離病房。值班醫生只簡單問了幾句流行病史,判定她與這次的災難無緣。複述這些時,母親有股倖存者的悲壯感。

父親沒有表達同情。「半夜去醫院,該說你膽子大,還是膽子小?」他離開餐桌,往窗口走去。

阿興伯臥病時我在外地。這裡的感染科在我的記憶裡不曾留下印象。我記住的是救護車。幾天後,在路上看到 120救護車時,我想起六年前車內「哐當哐當」的金屬儀器碰撞聲,它加重了暈車的感覺。下車時,我付了 120 塊錢的車費。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賺錢了。

「你也該量體溫了。」母親走過來甩了甩體溫計。她得意的時候會說,只有我知道甩水銀的方法,你不行。但今天她什麼也沒說,扭頭走得遠遠的,幾乎走到了另一個房間,才說,你爸的體溫比我還高,他傳染的我。我這麼單薄。

父親冷笑一聲,把體溫計塞進腋下。「都怪我出門前沒有摸一摸他的大腿,一定燙得像火燒了。」

應是為了證明自己確不會甩水銀,五分鐘後,父親從腋下掏出水銀,往桌子的邊沿一敲。母親衝出來,見他已端起桌上的稀飯嗖溜溜往嘴裡灌。地上、桌上都尋不見水銀。只有碎玻璃片。

「我已經收拾了。」父親說,「開個窗吧,悶得很。」

我戴上口罩,心裡想值班醫生的話並不可信,得去傳染病醫院。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也有些燙,徑直下樓打車。

半路上,天又落起小雨。自打舊曆廿六摸完阿婆的新墳,縣城幾乎每天都在落雨。親戚朋友見到母親都說,你媽運道真是好,要再拖幾天,就沒這麼順了。我想起出門前沒有處理陽臺,雨會滲過牆面的縫隙,在大理石地磚上形成一條彎曲水道,阻斷了貓和它眼前的糧食、廁所。這時候它總會選擇繞道,而不是躍過去。

傳染病醫院設在一座山腳下。山崖上撒了鐵網,和別處所見一樣。也可能是落雨的關係,院裡有一股特彆氣味。到了門診大樓,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他講電話說:「我老婆認為我得了那個。根本不可能的嘛。」

一到醫院,母親的體溫就降到了正常水平。醫生認為父親也沒事,他抓了兩把柴胡,對著報告點了點頭,就說,不可能是那個——「我們這裡一個感染的都沒有。」待診的病人湧進來,各抓一把柴胡。這時母親已經在醫院的鋼椅上沉沉睡去。

不可能是那個,我就說不可能是那個。父親在客廳裡來回地走。

只有母親愁眉不展。「那身上燒到底是什麼原因?」她從沙發上直起身,苦澀地看著我。我接過她手上的體溫計,新買的。

會不會是「那個」?她的眼睛耷成三角。水銀已經甩好了。

阿婆出殯那天家裡來了好多人。我只認出其中一個,母親的遠方哥哥阿茂,他眼睛好像受了傷,或是生了什麼病,在陣陣上揚的嗩吶聲裡,總抬不起來。小時候我在阿婆家常見到他,大約不是個聰明人,只知道傻笑。「阿茂,我媽最憐的侄。」母親向外人介紹說。

臨了時辰到,辦喪事的法師拿出兩把稻稈,一塊砧板,一把刀,請人斬斷。

據還留在房裡的目擊者說,當時嗩吶聲停了,誰也不願做這事。阿茂也不願意。這位目擊者補充道,雖說有兩百塊,但誰要拿這些錢呢?不淨的呀,就怕身體承不住。

大舅在樓下已等了半個鐘,他想上去看看為何遲遲不見把人抬下,但他記著法師說屬羊的今日犯衝,不宜靠近。母親屬虎,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屬羊,一個屬豬。

後來一位不具名的、大約是叔伯的人物樂呵呵地提起了刀。法事總算沒卡在那裡。

最後上靈車的只有二舅一人。他恰好有當日強硬的生肖,又是男人。趁旁人不注意,他還揉了揉阿婆的臉,把手上的淚漬擦到了紫色的壽衣上。

那天很暖和,縣城還沒有一點傳染病的消息。人們喜氣洋洋地來,喜氣洋洋地會面:我們有十三年沒見了吧。另一位覺得難以置信,點點頭,遞上一朵別在胸口的布面白菊。

你的臉色太難看了,眼線都花了,母親在殯儀館見到我時說,不乾淨。她又抓住我的手問,口袋裡有沒有放好八卦。我一摸,疊好的紙還在。它是光面的封皮紙,從黃曆上撕下來的,一摸便知。母親說,是了,別取出來。她對空指了指,不乾淨。

前一晚,我留在殯儀館裡守靈。開始時,母親一直勸我回城。你的身體承不住的,她說。後來二舅從城裡帶來豆腐乾、滷羊肚和滷牛肉切片,還有幾聽金裝啤酒,母親就說:多吃點,尤其是羊肚,性熱。過去阿婆也常說,你體寒,羊肚吃了好,你聞聞。

我聞出八角的味道,像一種熱帶香料,能讓人打出嚏來。

冰櫃的溫度顯示是 -24 ℃,密閉性應該很好,房間裡的溫度很適宜,白事花籃裡的鮮花也發出乾淨的味道。冰櫃連著一個接線板,線可以拉很長,一直拉到拐角處的方桌邊,板上還剩三個三孔座,但沒人去用。「那可是冰櫃呀。」大舅擺擺手。

第二天到了日晝時候,天氣重又暖和起來。人越聚越多,人群裡連阿茂都尋不見了。遠處有人打了個噴嚏,抹在布面的白菊上。

葬禮音樂響起時,人群才退到遠處去。母親也退到了遠處,因為有個聲音在喊,今天犯衝的生肖是老虎。

從傳染病醫院回來後,母親睡得很好。她比父親先入睡,因此沒有受到呼嚕聲的幹擾。醒來時全都變了樣。縣裡的新聞播報有 13 人感染,120開始免費接送高溫者。而母親只覺得渾身冰涼清爽。一摸身邊,也冰涼涼。父親不在。她拉開窗簾,對面的天台上阿公戴著口罩在晨練。天台上有四個人,旁邊那個是阿阮。阿婆過世後,阿阮的頭髮看起來變卷了,不知是何緣故。母親走過來說,阿阮的口罩最多,她給阿婆做護理時,口罩都是整箱地買。

父親拎著菜回來時,腰都彎了,手指上的勒痕和凍瘡近似。他扔了口罩,搓著肥皂水,開始找貓。

家裡來了一隻蝙蝠,他說。

哪裡?母親聲音變高了。我看到小七從陽臺裡跑出來,豎起的尾巴抖得厲害。

「昨天夜裡,我起來撒尿,見貓和蝙蝠在打鬥,貓叼著蝙蝠跑了好幾米。」父親模仿小七的動作,小七腳底打滑,逃跑時背影是一把雞毛撣子。

父親第一次見到這隻貓時說,真像小老虎。那晚,它蹲在床前的六鬥柜上一動不動,母親哭了一臉:它要跳下來咬我,你根本攔不住,最好今晚就把它送走。但現在母親說,瞎講,小七怎麼打得過蝙蝠?

我問父親是否夜裡做夢,醒來當了真。他邁進臥室,指著床前的一塊地,「蝙蝠就是被甩在了這裡」。母親的腸胃一陣絞痛,她捏緊了拳頭,鼻息發熱。但蝙蝠一點沒有讓父親感到不適。

小時候我們還住在自蓋的落地房裡。不知有無固定的季節出沒,總之有幾個夏天的晚上,我看到蝙蝠在三樓的臥室裡四處亂撞。我大叫起來,父親提起客廳裡的寶劍衝上來。寶劍長年掛在牆上,做闢邪用。見到是蝙蝠,父親輕手輕腳打開門窗,輕而易舉地拿水桶罩住。他關了燈,對著桶底念念有詞,在散發著潮氣的暗夜裡,蝙蝠便消失了。

搬了新家,我再沒見過蝙蝠。我合上陽臺的門,想起好像在哪裡聽說蝙蝠和這次的傳染病有關。昨晚小七不知被抓傷了沒有。它隔著玻璃叫了一聲,轉過身去。我看到它嘴角上揚,但並無笑意。

你知道小七這樣像誰?我問母親。像誰?

像阿婆,我說。母親走開了,她在客廳裡叫父親的名字,那得想辦法把蝙蝠找到啊。

蝙蝠可能會在家裡築窩,疾控中心的人在電話裡告訴我。

父親到陽臺上取長棍,準備把吊頂都捅一遍。隔壁陽臺上,平叔正在吹薩克斯,他的技術較去年有了很大進步,平穩乾淨,像健康的生命體徵一樣讓人放心。這天他在吹《我的祖國》,因為熟悉我聽出了他在節奏把握上的吃力。

當心貓,我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對父親說。手套是阿阮的,以前她要給阿婆洗身子。我按住小七檢查傷口,它在窗簾後睡著了,比平時睡得更沉一些。但我一把毛撥開,小七就睜開了眼。

「該說你膽子大,還是膽子小?」父親說。

父親完全迷上了測體溫,他總在催母親甩水銀,然後一把塞進腋下。他還會把體溫記錄在案,就像兩天後開始把感染人數也記錄在案一樣,他相信秘密就藏在這些數字背後。不過也許他是想證明,還是家裡最健康的那一個,算術也最好。他想出門。

母親的體溫已經連續三天都很正常,但也不到兩小時就測一次。她在傍晚時會感覺胸悶,苦哈哈地躺在沙發上,這時候我最好不要走過去。她會又想起阿婆過世的那幾天,問我,會不會是因為那個。

一丁點兒大的縣城,感染人數每天都增加數十個,沒人知道他們是誰、在哪兒。我猜他們中一定有人來送過阿婆,或者藉由送阿婆拿走了一朵布面白菊,吃了兩口蛋焗龍蝦。母親給兩個朋友打去電話,都無人接聽。當時我們坐一桌酒席,我聽到她們都談論坐綠皮火車出遊的事,後來有人咳嗽不止,喝了一大碗甲魚湯。我們不出門以後,阿阮來送過一次飯。她提著紅色的塑料桶,又把飯裝在草綠色的保溫桶裡。她的飯量很大,也擔心我們吃不飽。隔著鐵門,我分兩次從她手裡接過來,再把飯菜分到三個盤子裡。吃完飯,父親就給奶奶打電話,「我的感冒就快好了,怕染給你,今天就不去了。」奶奶耳朵背,父親有時會大叫三次「怕染給你」,母親恨不能把電話搶下來:是怕別人不知道你身上燒?

阿阮老家的流言是在封城前兩天傳出的。傳言裡,兩百人感染,三個村封鎖。阿阮是初二回來的。那天縣城還沒封鎖,阿阮坐上小巴,一路經過三個鎮,九個村。母親給阿阮打電話:你有聽說嗎?問問你的女兒,村裡到底怎麼了?阿阮像剛剛吃了三碗飯,電話那頭的聲音睏倦迷糊:沒聽說啊。

在等阿阮回電話的十多分鐘裡,母親甩了三次水銀。她終於等不及了,走到窗子前。對面的陽臺上,阿阮還站著,右手拿著電話。「怎麼還在講?你聽聽她在講什麼。」母親對我說。

除了偶爾幾個拖長的尾音,我什麼也聽不見。

「你再聽聽,平時都能聽見的,但今天怎麼不行,」母親說,「是風向的緣故嗎?」

阿阮的回電在二十分鐘後打來,她說,有人死了,是個有錢人,死前身上像燒得一樣。沒聽說感染了別人。

母親覺得耳根發熱,她又撥通了電話,打給姑媽,請她從明天開始代為送飯。但掛了電話想到阿公,便又不知何處才更危險了:是由阿阮陪著,還是由她陪著。也不能得罪阿阮,母親說,阿公每月給五千塊,說明往後還指著她,有嫌隙了終還是難留住。

父親說,要是留不住,你就得變成阿阮。

父親自己甩起了水銀。他一直沒抓到蝙蝠,我安在客廳的攝像頭也顯示,它沒有在夜裡飛出去。

改姑媽送飯以後,她一點兒不怕,徑直走進鐵門裡,她住五樓,因此未換外套,只穿一件光面絨邊的紫色睡衣,盤著頭,就像過年串門一樣。隔天,她還拎著兩隻現殺的鴿子,在門口喊爸爸的名字,「養殖戶都賣不掉,一百塊四隻,去哪裡找。」我接過鴿子,姑媽輕聲問我,那天有沒有記得在口袋裡放八卦。聽說有,她便說,那就一定沒事。

母親塞給我通行證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她怕父親發現,她不怕被抓,怕家裡少了安寧。和奶奶一樣,父親的耳朵大約是背了,他又在書房裡同人講電話,他喊道,除夕那天不知怎的就發了高燒。現在?現在我想大概是好了吧。

母親咬著牙,在父親的胳膊上擰了一把:你不知道現在全城排查抓人?

我又不可能是那個,不可能是那個。父親越說越輕,最後索性停了。

回來時,母親重又變得高興起來,她問我,「你知道這張通行證是哪裡來的?」

「外公?」

「根本不用去外公那裡。」此時的母親已是得意了,我猜到她一定大膽地打破了更多關卡。這層樓有三間房是空的,你不在家,不知道,母親說,這些房子的通行證都沒人領。

我感到胸悶變得嚴重了。症狀已經持續了三天,但我不敢出聲。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走出小區,買一袋貓糧回來。路上已禁止行車。父親回來說,排骨漲到七八十塊一斤,為了比價,他走遍四家菜場。

這天發生了幾件和菜場有關的事。縣裡的新聞稱,一位患者的感染源至今不明,好在無孔不入的攝像頭拍到他在菜場時脫下口罩長達十秒。

平叔的父親這天從東門菜場回家,走到門口摔了一跤。當時我在陽臺上給小七倒新買的貓糧,她的胃口很好,我聽見平叔在吹《我的祖國》,覺得胸口不那麼悶了。平叔的薩克斯聲蓋過了電話鈴聲,因此他沒有第一時間接到父親受傷的消息。

後來消息輾轉到了這裡,但晚飯過後,平叔照舊演奏。母親說,有薩克斯聲,說明是平安。今晚的曲子有些斷斷續續的,大約是首新曲子。母親說,你知道這首歌嗎,他吹成這樣,我也能聽出來:滿山開遍吶,映山紅。《閃閃的紅星》,我們年輕時候的歌。

次日中午,父親看到平叔在廚房間忙碌,他的聲音越過天井,問平叔,父親都好吧。

平叔說,目前看還沒事,只是皮外傷。但也不好說,年紀大了,要再看看。父親說,確實要再看看,我丈母娘六年前摔倒,以為也沒事,後來發現腦溢血,120 送到醫院,回家又躺了六年。母親狠狠擰了他一把,但聲音還是在天井裡迴蕩了好一陣才消失。刀口下的白蘿蔔切歪了。

平叔的父親在三天後去世,我們都有準備。因為有三天的時間,整個小區都安靜異常。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耳語聲,說附近有人感染了。

喪事葬禮還未禁止,但只允許七位至親出席。法事全免。平叔家裡因此沒有傳出嗩吶聲,那裡留給我的記憶將永遠是薩克斯油滑的轉彎。一條大河波浪寬。

父親的通行證在第二天被收走了。禁令升級,小區完全封鎖,但也始終沒有確認小區內有人感染的消息。回收通行證時,物業發現,有九間房子是空置的,可通行證不知去向。

實行全面封鎖之後,每天都能看到人們在天台上來回走動,他們大多穿絨面睡衣,搓著手無事可做。阿公一天兩次,身邊不是總有阿阮陪著了,但阿阮也不在八樓的陽臺上。

有一天,父親在廚房聽到姑姑喊他的聲音,他尋了半天才發現,廚房的天井上方也是一處天台。「阿良,到上面來玩。」姑姑說。

「玩什麼?菜都整不完。」

「從來是這麼一板一眼,」姑姑的聲音在天井裡迴蕩。然後她放低了音量。因為風向的關係,我聽到她說,年前老太婆過世,眼看要不行了,阿良還住院體檢,說醫生不準他出院。她的聲音格外清晰,但聽不出在對誰講話。

父親後來還是提前出院了,只診斷出了十二指腸潰瘍。出院後,他每晚睡在阿公家裡,和母親的兩個哥哥一起。有一晚有些反常,他在上半夜就回來了。門鎖打開時,我和母親都還醒著。阿良,母親喊了一聲。

父親走到兩個臥室的中間說,阿媽走了。

幾時?

11:34。

我看到路燈的光散射進來,但被父親的黑色外套全部吸走。沒有人提問。

我還記得那晚,天氣乾淨清爽,我們穿上黑色的外套,沒有戴口罩,穿過彼時毫無屏障的小區,走到阿公家的門口。

是阿阮替我們開的門。滿屋點著燈,阿阮已從阿婆的房裡挪出,縮在沙發上。二舅從書房的推拉門後探出身來,他貼著門睡在摺疊的 竹床上。

阿阮帶我們進去,棕色的呢子毯往上拉了拉,蓋住了臉。她戴上一次性手套,問我們要不要看。母親雙手捂住嘴,說要看。阿阮很快拉開,又很快合上。

母親說,阿阮,你幫她把眼睛閉上吧。阿阮說,閉著了呀。母親說,沒有,有一隻還張著。阿阮重又掀開一點縫,沒讓我們見著,手往裡擺了一下,就合上了。

走進電梯,父親說,11 點 16 時,以為一口氣過去了,我們還不敢走,等了兩分鐘,又猛咳了兩聲,才走的。那一定就是走了,臉都青了。

母親這時候想起三個疊好的八卦還放在書桌上。姑媽說死人不淨,不宜靠近,但有了八卦就沒事了。母親問父親,會有事嗎?

父親越走越快,天落起小雨了。

沒事的,他說。

 

相關焦點

  • 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第一人稱
    ——《讓我們蕩起雙槳》喬羽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文:孫今涇一「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母親舀了一口鴿子湯問我。鴿子湯是兩天前的,已被煮到肉綿骨酥。我說,吃起來像硐橋鴨。「硐橋鴨你還有印象?」母親以為我是個健忘的人,過去稍有一點記憶就覺得不可思議。硐橋鴨是東門硐橋邊賣的一種燉鴨,我當然有印象。小時候聽說生意非常好,但我只在二舅家吃過幾回。六年前,阿婆病危,要找喪事一條龍,那家店也在硐橋邊。那是我最後一次去硐橋。「你是說那晚最害怕的時候?」「對啊。」
  • 你知道孩子最害怕什麼嗎?
    孩子最害怕什麼?玩具丟失了?還是好吃的沒有了?其實都不是,孩子最擔心最害怕的恰恰都與父母有關,你們才是孩子心中最重要的。接著小編帶各位爸爸媽媽們來一起分析一下吧第一是爸爸媽媽吵架,看起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你知道嗎?它背後隱藏著對孩子深深的傷害。
  • 過年了,你最害怕什麼?
    #過年時最緊張的情景#>時光匆匆,轉眼間,又到過年的時候了。年輕人起初也以歡快的心情面對即將到來的新年,可是真正到了家裡,才知道過年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簡單。首先是親戚朋友們的「一波靈魂拷問」自打你一進門,他們就會攔著你問個沒完。「找沒找工作,有沒有對象,對象對你怎麼樣?」等等問題防不勝防。面對這些問題,你要一邊笑著,一邊想說辭。儘管已經焦頭爛額,也要假裝成竹在胸,對答如流。
  • 12句情話,我喜歡你,害怕你知道,又害怕你不知道
    1.我心裡有你,眼裡有你,你可知我滿腦子都在想著你2.我喜歡你 害怕你知道,又害怕你不知道 更害怕你知道卻裝作不知道3.你像街邊晚風像果實的紅 如流沙略過指縫終無法深擁>4.原來喜歡不可以偽裝,原來快樂不可以假裝,原來永遠和瞬間一樣5.雨天的手牽著你的衣袖, 雨天的溫柔總是選錯擁擠的時候6.我只是一個配角,好可笑,友情出演的下場會如此煎熬7.期待所有的不期而遇,等待所有的不問歸期8.不留戀,不想念,才是忘記一個人最好的方式
  • 抑鬱了的時候,你最害怕聽到的話?
    抑鬱以後,我深惡痛疾的一句話:「以前人生完孩子都下地幹活,現在的人這麼那麼矯情?」,同事嘲笑你是裝出來的,領導覺得只要加班工作就好,每天就像個死屍一樣,看心理醫生就感覺把自己傷口翻出來後,又無法填埋回去。這種痛苦不經歷的人可以輕鬆說出來「你就是矯情!」這種人走到路上,真的該遭雷劈!
  • 心理測試:哪個神秘森林最讓你害怕,測你內心什麼時候最陰暗
    心理測試:哪個神秘森林最讓你害怕,測你內心什麼時候最陰暗,答案在最後。,愛你的人你會雙倍愛他,傷害你的人你也會加倍還回去,因此,如果你知道對方在傷害你,你的內心就會有點陰暗了。B: 你是一個非常善良純真的人,性格也很好,但是人不可能會每個時候都是那麼善良的,總有某個時候內心也是陰暗的,對於你來說內心最黑暗的時候就是有人背叛你的時候,你重情重義,與人交往都是真情實感的,如果對方背叛你,你真的會很生氣,甚至會出手報復。
  • 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最讓你害怕,我想看完你會知道
    最近朋友給我介紹了一部韓國一部超級燒腦的懸疑恐怖片《哭聲》,那麼今天我們就來說說這部影片其中的故事劇情吧。故事發生在一個小村莊,男主是一名警察。在一天裡他接到報案電話,說有一場謀殺案。回到警局之後,男主和同事在夜裡值班,兩人才是分析案件,但是這個時候警局忽然停電,外面還下起了大雨,窗外還站著一個不穿衣服的女人。於是男主就到外面查看,但是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在第二天之後,又發生了一起命案。而案件就是當時那個不穿衣服的女人,她放火殺死了全家,之後自己上吊而死。
  • 相信我,很多時候他們都只是害怕孩子的老小孩
    「我想買一朵玫瑰花送給媽媽,可是我的錢不夠。」孩子說。付好錢和孩子走出花店的紳士,提議送孩子回家。他照小孩提示開了好長一段路,來到一個墓園。那位孩子把他送的花,放在一座新墳前。獻給一個月前剛過世的母親。紳士將孩子送回家後返回花店,他取消了要寄給母親的花束,改買了一大束鮮花。直奔有五小時車程的母親家,他要親自將花獻給媽媽。
  • 夜跑的時候你究竟在害怕些什麼丨ONE STORY
    我跟她一見如故的同時,又覺得,「哇,自己為了女朋友都跑來這裡兩年了,還想不通有著類似經歷的我為什麼而來嘛?」於是我開始打量這個我女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他們「同志圈」是如何稱呼女性的另一半,總之對我來說,將她們互稱為女朋友好像不是什麼大問題。
  • 你最絕情的一次是什麼時候?來自我最真情的回答!
    看到這個問題,我心有千千結。不知回答完以後,會不會被你們罵死。活了30來年,我自認愧對的有三個人,其實最絕情的時候,也是最自私的時候。文章有點長,請君耐心看。你覺得自己在什麼時候最懂事?是18歲、25歲、還是30歲?如果你真往這裡面選了,那我敬你是條漢子。
  • 寶寶最害怕的幾件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在爸爸媽媽眼中再平常不過的事可能在寶寶眼裡就是恐怖事件,寶寶日常最怕的5件事,媽媽們你們可知道?了解寶寶怕什麼,然後再幫他克服恐懼心理吧!3、寶寶最怕的事件之突然的巨響趕走恐懼:嬰兒因為噪音刺激而哭泣時,父母應馬上抱起他(她),給予足夠的安撫,而且要避免連續讓嬰兒接受令他們恐懼的噪音繼續強化。
  • 馬未都:易中天問我最害怕什麼,我說了2個字,他陷入沉思!
    馬未都:易中天問我最害怕什麼,我說了2個字,他陷入沉思!馬未都常說一句話,叫做「關係一定是吃出來的」,這句話的涵義很簡單,如果你跟一個人從沒有一塊吃過飯,那你們的關係就算不上好,在「民以食為天」的中國,這句話可以說是非常恰當,比如馬未都跟易中天兩人,就是「吃」出來的關係。
  • 我的世界:你知道女巫的弱點是什麼嗎?它也有害怕的東西!
    在《我的世界》裡,有一個角色就是神秘的女巫了,她們出現在沼澤地的小房子裡面,一般人去到沼澤地這麼陰森的環境已經嚇得半死了,一旦遇到她們的攻擊,那就更加嚇得掉線了吧。試著觀察一下她們的著裝還有表情。紫色的長袍裡面不知道藏著什麼寶貝,雙手一直放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抗拒所有生物的接近,橙色的長長的鼻子像一根大蘿蔔,眉毛連起來的臉真的可以說挺滑稽的。那頂黑色的尖尖的帽子上還鑲有一顆綠色的寶石?整個造型給人的感覺都是呆板而神秘的。那麼遇到你,我們應該怎麼自救呢?首先我們要了解一下女巫,是害怕什麼的,這樣才可以發起攻擊。
  • SAT閱讀|見準丈母娘的時候,會害怕什麼?
    見準丈母娘的時候,會害怕什麼?這是一篇SAT閱讀文章的問題,也是一道我的教學經歷中,學生錯誤率能達到60%的題。​不知道你是否能和一個初見丈母娘的小夥子感同身受、是否能了解他的悲歡,反正,我挺多學生並不能看出準女婿的擔心。Akira是這個故事裡的準女婿,第一次見準丈母娘Chie。
  • 你高中知道的最噁心的事是什麼?吃飯的時候慎點
    後來才知道,踏馬尿床的人並不是我。04 @ 瘋狂的麥咭高二我跟喜歡的人表白了,然後他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將這件事到處散播。連續好幾天上課我總聽到他在背後用嘲諷的語氣跟他的各位好朋友們分享這件事情。從那以後我抑鬱了好長時間,走到班裡面不敢抬頭,害怕看到或者聽到別人嘲諷的表情和語言。他和這件事是我記憶中最噁心的人和事。幸好高三分班了哈哈哈再想起來,我還是覺得好噁心。
  • 我最害怕的是,有一天突然我不喜歡你了
    我最害怕的事情,原來不是你會放棄我,而是有那麼一天,我突然不喜歡你了。以前很多時候,我的內心有很多不安全感和不確定感,想過很多次以後的場景,想過有一天,你不那麼愛我了,我終於放棄你的樣子。可是,就是那麼突然,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歇斯底裡地去挽留,只是害怕面對,真的要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而你從我的生命中抽走,沒有留下一點印記、留念。我掙扎著重新開始,努力裝作從來沒有你的樣子。
  • 心理學家:第一眼你被哪個面具嚇到了?秒測出你潛意識最害怕什麼
    心理學家:第一眼你被哪個面具嚇到了?秒測出你潛意識最害怕什麼 A: 但其實當你的人生沒有方向的時候,你對整個人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規劃,你不知道你下一刻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你的手該往哪裡放?不知道你該想些什麼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到活著是不知道為什麼一件事。空虛才是人生最可怕的敵人。
  • 【點歌臺】其實很多時候你只是害怕選擇
    很多時候你不知道如何選擇,其實很可能只是你害怕選擇,害怕做出選擇之後你無法預料的結果。不知道你們是否會在面對問題的時候很糾結,不知道如何做選擇。多年以前讀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女孩同時被兩個男生喜歡著,具體各種令人潸然淚下的情節記不清了,只記得結局是女孩在兩難之下離開了,選擇了另外一個人結婚生子。文章最後的一句話,我記到現在:「無法選擇的時候,放棄選擇。」
  •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數學
    看到有人說「數學不好的人,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慫氣」,心有戚戚焉,是啊,我數學不太好。初中一年級,拿著成績單回家,考了第一,來訪的親戚看了看各科分數,卻說第二和第三名的男生,這倆人數學成績很好,會很快趕上你的。我心裡頭怏怏不快,但不得不承認,數學好才是聰明的標誌。
  • 說到底,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假設我們以「培養最大膽的人類」作為目標,構建起一個楚門的世界,從嬰兒時期開始撫養一個人類個體,他有可能成為永遠不知道害怕的一個人嗎?換句話說,恐懼究竟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後天習得的產物? 先講一個童話故事。格林童話的第四篇,《傻大膽學害怕》。 從前有個傻小子,什麼事都學不會,連害怕也不會,人稱「傻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