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讓我們蕩起雙槳》喬羽
文|孫今涇
「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母親舀了一口鴿子湯問我。
鴿子湯是兩天前的,已被煮到肉綿骨酥。我說,吃起來像硐橋鴨。「硐橋鴨你還有印象?」母親以為我是個健忘的人,過去稍有一點記憶就覺得不可思議。硐橋鴨是東門硐橋邊賣的一種燉鴨,我當然有印象。小時候聽說生意非常好,但我只在二舅家吃過幾回。六年前,阿婆病危,要找喪事一條龍,那家店也在硐橋邊。那是我最後一次去硐橋。
「你是說那晚最害怕的時候?」
「對啊。」
「坐電梯下樓?」
「坐電梯有什麼好怕的?」母親揚起筷子,拳裡藏著答案,和往常一樣得意。
我伸手夾了一顆西蘭花,發現父親正在對面盯著,「你現在都不換公筷了?」
「菜一顆顆分得清清爽爽的,也碰不到……」我越說越輕,最後索性停了。
早上,我倆剛吵了一架,因為一張通行證。
我儘量不動聲色地解釋此刻:一種表現為發熱的傳染病正在這座縣城蔓延,每天數十人感染。全部酒店都改成了隔離病房,兩百多個客房均已滿員。幾天前縣裡通知,每戶每周只能出門兩趟。出行記錄就寫在一張紙質的通行證上。父親負責家裡的夥食,對豐盛有很高要求,他默認通行證是他專用。
可今天早上,縣城的對外交通切斷,快遞公司打來電話,運到一半的貓糧要退回。小七眼看要斷糧。小區有寵物店,但我想去兩公裡外另一家,那裡出售的品牌看起來更可信。就是出去一趟就得填通行證。
通行證是給你這樣用的?父親問我,吃小區裡的貓糧難道就吃死了不成?
如今,封城是一線關,出小區的禁令是二線關。得意的母親說,她有辦法突破這些關卡。外公住在小區的另一棟樓裡,他近日幾乎不出門,「我去拿通行證給你。」
父親著急了,他大叫母親的名字,「美蘭,你別做這種事,要被抓的。」
我們都不說話了。一直到晚飯時間,大家都沒吭聲。
晚飯,父親做了六個菜。除了吃剩的鴿子,一條二十塊錢的小黃魚,滷牛肉切片,梗菜、西蘭花和番茄蛋湯。母親開始分碗筷。除了飯碗,每人多加一個小碗,用來盛湯菜。人手一副筷子,又多加一副公筷。分完後,她還小心地問:「今天還要不要分?」
「分啊。」父親第一個拿起公筷。我記得十多天前分餐還讓他感到不快。
這項新制度是從除夕開始的,前一晚,非常蹊蹺,母親突然發了高燒。
母親說她夜裡 2 點 20 分醒來,只覺渾身滾燙。量完體溫,她認定自己中招了。她回憶說當時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少待一會兒,傳染的概率就小一點。
因為太急,忘了摸一摸父親的體溫,她第二天後悔不已。
夜裡 2 點,路燈全亮著,看起來和夜裡七八點沒有分別,並不嚇人。母親拉上窗簾,往包裡放了保溫杯、充電線和幹毛巾。這些都是為隔離做準備的。她還擔心,隔離點顧不上每個病人,早飯來得一定不及時,於是又考慮頗多地往包裡加了幾包餅乾。
護士臺把她打發到感染科,已經是凌晨3點。
她站起身,但邁出第一個步子之後就停住了。
「走到感染科的那條路,就是那晚我最害怕的時候。」母親抬起頭說。
父親把一塊梗菜的梗咬成了渣。「感染科在另一棟樓。從急診走過去,一路都很陰森。它也不是暗,就是陰森。你知道阿興伯吧,他肝癌去世前就住在這裡,我們去看過他,面色極黃。如果我真染上了,也要住進這棟樓裡。」
母親端起碗又喝了大口鴿子湯,從湯汁的縫隙裡她吸到一大口氣。
她沒有住進隔離病房。值班醫生只簡單問了幾句流行病史,判定她與這次的災難無緣。複述這些時,母親有股倖存者的悲壯感。
父親沒有表達同情。「半夜去醫院,該說你膽子大,還是膽子小?」他離開餐桌,往窗口走去。
阿興伯臥病時我在外地。這裡的感染科在我的記憶裡不曾留下印象。我記住的是救護車。幾天後,在路上看到 120救護車時,我想起六年前車內「哐當哐當」的金屬儀器碰撞聲,它加重了暈車的感覺。下車時,我付了 120 塊錢的車費。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賺錢了。
「你也該量體溫了。」母親走過來甩了甩體溫計。她得意的時候會說,只有我知道甩水銀的方法,你不行。但今天她什麼也沒說,扭頭走得遠遠的,幾乎走到了另一個房間,才說,你爸的體溫比我還高,他傳染的我。我這麼單薄。
父親冷笑一聲,把體溫計塞進腋下。「都怪我出門前沒有摸一摸他的大腿,一定燙得像火燒了。」
應是為了證明自己確不會甩水銀,五分鐘後,父親從腋下掏出水銀,往桌子的邊沿一敲。母親衝出來,見他已端起桌上的稀飯嗖溜溜往嘴裡灌。地上、桌上都尋不見水銀。只有碎玻璃片。
「我已經收拾了。」父親說,「開個窗吧,悶得很。」
我戴上口罩,心裡想值班醫生的話並不可信,得去傳染病醫院。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也有些燙,徑直下樓打車。
半路上,天又落起小雨。自打舊曆廿六摸完阿婆的新墳,縣城幾乎每天都在落雨。親戚朋友見到母親都說,你媽運道真是好,要再拖幾天,就沒這麼順了。我想起出門前沒有處理陽臺,雨會滲過牆面的縫隙,在大理石地磚上形成一條彎曲水道,阻斷了貓和它眼前的糧食、廁所。這時候它總會選擇繞道,而不是躍過去。
傳染病醫院設在一座山腳下。山崖上撒了鐵網,和別處所見一樣。也可能是落雨的關係,院裡有一股特彆氣味。到了門診大樓,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他講電話說:「我老婆認為我得了那個。根本不可能的嘛。」
一到醫院,母親的體溫就降到了正常水平。醫生認為父親也沒事,他抓了兩把柴胡,對著報告點了點頭,就說,不可能是那個——「我們這裡一個感染的都沒有。」待診的病人湧進來,各抓一把柴胡。這時母親已經在醫院的鋼椅上沉沉睡去。
不可能是那個,我就說不可能是那個。父親在客廳裡來回地走。
只有母親愁眉不展。「那身上燒到底是什麼原因?」她從沙發上直起身,苦澀地看著我。我接過她手上的體溫計,新買的。
會不會是「那個」?她的眼睛耷成三角。水銀已經甩好了。
阿婆出殯那天家裡來了好多人。我只認出其中一個,母親的遠方哥哥阿茂,他眼睛好像受了傷,或是生了什麼病,在陣陣上揚的嗩吶聲裡,總抬不起來。小時候我在阿婆家常見到他,大約不是個聰明人,只知道傻笑。「阿茂,我媽最憐的侄。」母親向外人介紹說。
臨了時辰到,辦喪事的法師拿出兩把稻稈,一塊砧板,一把刀,請人斬斷。
據還留在房裡的目擊者說,當時嗩吶聲停了,誰也不願做這事。阿茂也不願意。這位目擊者補充道,雖說有兩百塊,但誰要拿這些錢呢?不淨的呀,就怕身體承不住。
大舅在樓下已等了半個鐘,他想上去看看為何遲遲不見把人抬下,但他記著法師說屬羊的今日犯衝,不宜靠近。母親屬虎,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屬羊,一個屬豬。
後來一位不具名的、大約是叔伯的人物樂呵呵地提起了刀。法事總算沒卡在那裡。
最後上靈車的只有二舅一人。他恰好有當日強硬的生肖,又是男人。趁旁人不注意,他還揉了揉阿婆的臉,把手上的淚漬擦到了紫色的壽衣上。
那天很暖和,縣城還沒有一點傳染病的消息。人們喜氣洋洋地來,喜氣洋洋地會面:我們有十三年沒見了吧。另一位覺得難以置信,點點頭,遞上一朵別在胸口的布面白菊。
你的臉色太難看了,眼線都花了,母親在殯儀館見到我時說,不乾淨。她又抓住我的手問,口袋裡有沒有放好八卦。我一摸,疊好的紙還在。它是光面的封皮紙,從黃曆上撕下來的,一摸便知。母親說,是了,別取出來。她對空指了指,不乾淨。
前一晚,我留在殯儀館裡守靈。開始時,母親一直勸我回城。你的身體承不住的,她說。後來二舅從城裡帶來豆腐乾、滷羊肚和滷牛肉切片,還有幾聽金裝啤酒,母親就說:多吃點,尤其是羊肚,性熱。過去阿婆也常說,你體寒,羊肚吃了好,你聞聞。
我聞出八角的味道,像一種熱帶香料,能讓人打出嚏來。
冰櫃的溫度顯示是 -24 ℃,密閉性應該很好,房間裡的溫度很適宜,白事花籃裡的鮮花也發出乾淨的味道。冰櫃連著一個接線板,線可以拉很長,一直拉到拐角處的方桌邊,板上還剩三個三孔座,但沒人去用。「那可是冰櫃呀。」大舅擺擺手。
第二天到了日晝時候,天氣重又暖和起來。人越聚越多,人群裡連阿茂都尋不見了。遠處有人打了個噴嚏,抹在布面的白菊上。
葬禮音樂響起時,人群才退到遠處去。母親也退到了遠處,因為有個聲音在喊,今天犯衝的生肖是老虎。
從傳染病醫院回來後,母親睡得很好。她比父親先入睡,因此沒有受到呼嚕聲的幹擾。醒來時全都變了樣。縣裡的新聞播報有 13 人感染,120開始免費接送高溫者。而母親只覺得渾身冰涼清爽。一摸身邊,也冰涼涼。父親不在。她拉開窗簾,對面的天台上阿公戴著口罩在晨練。天台上有四個人,旁邊那個是阿阮。阿婆過世後,阿阮的頭髮看起來變卷了,不知是何緣故。母親走過來說,阿阮的口罩最多,她給阿婆做護理時,口罩都是整箱地買。
父親拎著菜回來時,腰都彎了,手指上的勒痕和凍瘡近似。他扔了口罩,搓著肥皂水,開始找貓。
家裡來了一隻蝙蝠,他說。
哪裡?母親聲音變高了。我看到小七從陽臺裡跑出來,豎起的尾巴抖得厲害。
「昨天夜裡,我起來撒尿,見貓和蝙蝠在打鬥,貓叼著蝙蝠跑了好幾米。」父親模仿小七的動作,小七腳底打滑,逃跑時背影是一把雞毛撣子。
父親第一次見到這隻貓時說,真像小老虎。那晚,它蹲在床前的六鬥柜上一動不動,母親哭了一臉:它要跳下來咬我,你根本攔不住,最好今晚就把它送走。但現在母親說,瞎講,小七怎麼打得過蝙蝠?
我問父親是否夜裡做夢,醒來當了真。他邁進臥室,指著床前的一塊地,「蝙蝠就是被甩在了這裡」。母親的腸胃一陣絞痛,她捏緊了拳頭,鼻息發熱。但蝙蝠一點沒有讓父親感到不適。
小時候我們還住在自蓋的落地房裡。不知有無固定的季節出沒,總之有幾個夏天的晚上,我看到蝙蝠在三樓的臥室裡四處亂撞。我大叫起來,父親提起客廳裡的寶劍衝上來。寶劍長年掛在牆上,做闢邪用。見到是蝙蝠,父親輕手輕腳打開門窗,輕而易舉地拿水桶罩住。他關了燈,對著桶底念念有詞,在散發著潮氣的暗夜裡,蝙蝠便消失了。
搬了新家,我再沒見過蝙蝠。我合上陽臺的門,想起好像在哪裡聽說蝙蝠和這次的傳染病有關。昨晚小七不知被抓傷了沒有。它隔著玻璃叫了一聲,轉過身去。我看到它嘴角上揚,但並無笑意。
你知道小七這樣像誰?我問母親。像誰?
像阿婆,我說。母親走開了,她在客廳裡叫父親的名字,那得想辦法把蝙蝠找到啊。
蝙蝠可能會在家裡築窩,疾控中心的人在電話裡告訴我。
父親到陽臺上取長棍,準備把吊頂都捅一遍。隔壁陽臺上,平叔正在吹薩克斯,他的技術較去年有了很大進步,平穩乾淨,像健康的生命體徵一樣讓人放心。這天他在吹《我的祖國》,因為熟悉我聽出了他在節奏把握上的吃力。
當心貓,我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對父親說。手套是阿阮的,以前她要給阿婆洗身子。我按住小七檢查傷口,它在窗簾後睡著了,比平時睡得更沉一些。但我一把毛撥開,小七就睜開了眼。
「該說你膽子大,還是膽子小?」父親說。
父親完全迷上了測體溫,他總在催母親甩水銀,然後一把塞進腋下。他還會把體溫記錄在案,就像兩天後開始把感染人數也記錄在案一樣,他相信秘密就藏在這些數字背後。不過也許他是想證明,還是家裡最健康的那一個,算術也最好。他想出門。
母親的體溫已經連續三天都很正常,但也不到兩小時就測一次。她在傍晚時會感覺胸悶,苦哈哈地躺在沙發上,這時候我最好不要走過去。她會又想起阿婆過世的那幾天,問我,會不會是因為那個。
一丁點兒大的縣城,感染人數每天都增加數十個,沒人知道他們是誰、在哪兒。我猜他們中一定有人來送過阿婆,或者藉由送阿婆拿走了一朵布面白菊,吃了兩口蛋焗龍蝦。母親給兩個朋友打去電話,都無人接聽。當時我們坐一桌酒席,我聽到她們都談論坐綠皮火車出遊的事,後來有人咳嗽不止,喝了一大碗甲魚湯。我們不出門以後,阿阮來送過一次飯。她提著紅色的塑料桶,又把飯裝在草綠色的保溫桶裡。她的飯量很大,也擔心我們吃不飽。隔著鐵門,我分兩次從她手裡接過來,再把飯菜分到三個盤子裡。吃完飯,父親就給奶奶打電話,「我的感冒就快好了,怕染給你,今天就不去了。」奶奶耳朵背,父親有時會大叫三次「怕染給你」,母親恨不能把電話搶下來:是怕別人不知道你身上燒?
阿阮老家的流言是在封城前兩天傳出的。傳言裡,兩百人感染,三個村封鎖。阿阮是初二回來的。那天縣城還沒封鎖,阿阮坐上小巴,一路經過三個鎮,九個村。母親給阿阮打電話:你有聽說嗎?問問你的女兒,村裡到底怎麼了?阿阮像剛剛吃了三碗飯,電話那頭的聲音睏倦迷糊:沒聽說啊。
在等阿阮回電話的十多分鐘裡,母親甩了三次水銀。她終於等不及了,走到窗子前。對面的陽臺上,阿阮還站著,右手拿著電話。「怎麼還在講?你聽聽她在講什麼。」母親對我說。
除了偶爾幾個拖長的尾音,我什麼也聽不見。
「你再聽聽,平時都能聽見的,但今天怎麼不行,」母親說,「是風向的緣故嗎?」
阿阮的回電在二十分鐘後打來,她說,有人死了,是個有錢人,死前身上像燒得一樣。沒聽說感染了別人。
母親覺得耳根發熱,她又撥通了電話,打給姑媽,請她從明天開始代為送飯。但掛了電話想到阿公,便又不知何處才更危險了:是由阿阮陪著,還是由她陪著。也不能得罪阿阮,母親說,阿公每月給五千塊,說明往後還指著她,有嫌隙了終還是難留住。
父親說,要是留不住,你就得變成阿阮。
父親自己甩起了水銀。他一直沒抓到蝙蝠,我安在客廳的攝像頭也顯示,它沒有在夜裡飛出去。
改姑媽送飯以後,她一點兒不怕,徑直走進鐵門裡,她住五樓,因此未換外套,只穿一件光面絨邊的紫色睡衣,盤著頭,就像過年串門一樣。隔天,她還拎著兩隻現殺的鴿子,在門口喊爸爸的名字,「養殖戶都賣不掉,一百塊四隻,去哪裡找。」我接過鴿子,姑媽輕聲問我,那天有沒有記得在口袋裡放八卦。聽說有,她便說,那就一定沒事。
母親塞給我通行證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她怕父親發現,她不怕被抓,怕家裡少了安寧。和奶奶一樣,父親的耳朵大約是背了,他又在書房裡同人講電話,他喊道,除夕那天不知怎的就發了高燒。現在?現在我想大概是好了吧。
母親咬著牙,在父親的胳膊上擰了一把:你不知道現在全城排查抓人?
我又不可能是那個,不可能是那個。父親越說越輕,最後索性停了。
回來時,母親重又變得高興起來,她問我,「你知道這張通行證是哪裡來的?」
「外公?」
「根本不用去外公那裡。」此時的母親已是得意了,我猜到她一定大膽地打破了更多關卡。這層樓有三間房是空的,你不在家,不知道,母親說,這些房子的通行證都沒人領。
我感到胸悶變得嚴重了。症狀已經持續了三天,但我不敢出聲。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走出小區,買一袋貓糧回來。路上已禁止行車。父親回來說,排骨漲到七八十塊一斤,為了比價,他走遍四家菜場。
這天發生了幾件和菜場有關的事。縣裡的新聞稱,一位患者的感染源至今不明,好在無孔不入的攝像頭拍到他在菜場時脫下口罩長達十秒。
平叔的父親這天從東門菜場回家,走到門口摔了一跤。當時我在陽臺上給小七倒新買的貓糧,她的胃口很好,我聽見平叔在吹《我的祖國》,覺得胸口不那麼悶了。平叔的薩克斯聲蓋過了電話鈴聲,因此他沒有第一時間接到父親受傷的消息。
後來消息輾轉到了這裡,但晚飯過後,平叔照舊演奏。母親說,有薩克斯聲,說明是平安。今晚的曲子有些斷斷續續的,大約是首新曲子。母親說,你知道這首歌嗎,他吹成這樣,我也能聽出來:滿山開遍吶,映山紅。《閃閃的紅星》,我們年輕時候的歌。
次日中午,父親看到平叔在廚房間忙碌,他的聲音越過天井,問平叔,父親都好吧。
平叔說,目前看還沒事,只是皮外傷。但也不好說,年紀大了,要再看看。父親說,確實要再看看,我丈母娘六年前摔倒,以為也沒事,後來發現腦溢血,120 送到醫院,回家又躺了六年。母親狠狠擰了他一把,但聲音還是在天井裡迴蕩了好一陣才消失。刀口下的白蘿蔔切歪了。
平叔的父親在三天後去世,我們都有準備。因為有三天的時間,整個小區都安靜異常。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耳語聲,說附近有人感染了。
喪事葬禮還未禁止,但只允許七位至親出席。法事全免。平叔家裡因此沒有傳出嗩吶聲,那裡留給我的記憶將永遠是薩克斯油滑的轉彎。一條大河波浪寬。
父親的通行證在第二天被收走了。禁令升級,小區完全封鎖,但也始終沒有確認小區內有人感染的消息。回收通行證時,物業發現,有九間房子是空置的,可通行證不知去向。
實行全面封鎖之後,每天都能看到人們在天台上來回走動,他們大多穿絨面睡衣,搓著手無事可做。阿公一天兩次,身邊不是總有阿阮陪著了,但阿阮也不在八樓的陽臺上。
有一天,父親在廚房聽到姑姑喊他的聲音,他尋了半天才發現,廚房的天井上方也是一處天台。「阿良,到上面來玩。」姑姑說。
「玩什麼?菜都整不完。」
「從來是這麼一板一眼,」姑姑的聲音在天井裡迴蕩。然後她放低了音量。因為風向的關係,我聽到她說,年前老太婆過世,眼看要不行了,阿良還住院體檢,說醫生不準他出院。她的聲音格外清晰,但聽不出在對誰講話。
父親後來還是提前出院了,只診斷出了十二指腸潰瘍。出院後,他每晚睡在阿公家裡,和母親的兩個哥哥一起。有一晚有些反常,他在上半夜就回來了。門鎖打開時,我和母親都還醒著。阿良,母親喊了一聲。
父親走到兩個臥室的中間說,阿媽走了。
幾時?
11:34。
我看到路燈的光散射進來,但被父親的黑色外套全部吸走。沒有人提問。
我還記得那晚,天氣乾淨清爽,我們穿上黑色的外套,沒有戴口罩,穿過彼時毫無屏障的小區,走到阿公家的門口。
是阿阮替我們開的門。滿屋點著燈,阿阮已從阿婆的房裡挪出,縮在沙發上。二舅從書房的推拉門後探出身來,他貼著門睡在摺疊的 竹床上。
阿阮帶我們進去,棕色的呢子毯往上拉了拉,蓋住了臉。她戴上一次性手套,問我們要不要看。母親雙手捂住嘴,說要看。阿阮很快拉開,又很快合上。
母親說,阿阮,你幫她把眼睛閉上吧。阿阮說,閉著了呀。母親說,沒有,有一隻還張著。阿阮重又掀開一點縫,沒讓我們見著,手往裡擺了一下,就合上了。
走進電梯,父親說,11 點 16 時,以為一口氣過去了,我們還不敢走,等了兩分鐘,又猛咳了兩聲,才走的。那一定就是走了,臉都青了。
母親這時候想起三個疊好的八卦還放在書桌上。姑媽說死人不淨,不宜靠近,但有了八卦就沒事了。母親問父親,會有事嗎?
父親越走越快,天落起小雨了。
沒事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