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根針管,整整60針
剛一打完
他緊張的表情一下不見了
笑了出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2019年10月24日,重慶西南醫院康復樓,杜富國正在用輔助具吃飯。
這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身體。
肉眼可見的是從脖子到肩膀、到腹部、再到大腿,凌亂分布的幾十條傷疤,粉紅色的凸起與褶皺,像蚯蚓一樣,爬滿了軀幹。他的眼睛完全失明,眼球被摘除後戴上義眼片,長時間隱藏在墨鏡之下。兩隻手已經截肢,小臂僅剩二分之一,甩動空空的袖管成了慣常動作。
身體屬於杜富國,他是一名掃雷戰士。2018年10月11日,27歲的杜富國在執行掃雷任務時,一枚加重手榴彈突然爆炸,他渾身是血,被抬下雷場。
時隔一年,失去了雙眼與雙手的戰士正在慢慢適應他的新生活。他收穫了很多榮譽,被南部戰區陸軍黨委授予一等功,先後獲「感動中國2018年度人物」、「全國自強模範」、「時代楷模」稱號,中央軍委授予他「排雷英雄戰士」榮譽稱號,習近平主席親自向他頒授獎章和證書。同時期,為了康復與生活自理,他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無數個,先後使用了10幾件假肢等輔助工具。
頭頂光環,身負傷痛,杜富國在一點點摸索未來的人生路。2019年10月,他的戰友們正在中緬邊境掃雷,屬於杜富國的新道路,也在慢慢鋪展開。從練習獨自穿衣吃飯,到鋪床疊被,再到寫字,他經常說,「掃雷的長徵路剛剛結束,要開始新的長徵路,這條路上,自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洗漱完畢後獨自穿衣服
10月23日,位於重慶的西南醫院康復樓。
早上六點半,附近軍校起床號準時響起,杜富國從黑暗中醒來,然後在黑暗中摸索。
衣服在睡前就擺放在固定位置,他挪到T恤的位置,先用鼻子蹭衣服,分辨正反面,有的衣服靠商標或者褲帶分辨,碰到前後一樣的,戰友就在正面別上個淺藍色的小熊掛件,方便杜富國分辨。
分清正反後,杜富國用牙齒咬起衣服一端,伸胳膊,頭鑽進去,左右搖晃兩下就穿好了上衣。
2019年10月24日,重慶西南醫院康復樓,清晨,杜富國洗漱完畢後獨自穿衣服。
失去雙手,他正慢慢熟練新的洗漱方式,用僅剩一截的右胳膊夾住牙刷,把牙膏從擠壓盒裡擠出,牙膏總是沾不到牙刷上,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洗臉、擦臉、刮鬍子,如今他都能用殘臂熟練完成。
失去雙眼和雙手一年後,如今杜富國已經能一個人完成日常洗漱穿衣。
依舊按照軍人標準整理內務
比起當兵時,杜富國的速度慢了太多,但他堅持用軍人標準要求自己。
洗漱後他要疊軍被,先是繞著被子走一圈,用半截小臂把被子撫平,然後打出褶,小心翼翼,五分鐘過去,「豆腐塊」成型。
再花十分鐘時間,把被子移到床頭,拉平床單。
床鋪整整齊齊。
熟悉的動作總讓杜富國想起部隊的日子。
負傷前,他是南部戰區雲南掃雷大隊掃雷四隊的士兵,參加的是中越邊境第三次大面積掃雷作戰任務。
和他一起的,幾乎全都是90後士兵。
2019年10月24日,重慶西南醫院康復樓,清晨,杜富國洗漱完畢後,依舊按照軍人標準整理內務。
出事時,他們的掃雷場在雲南文山州麻慄坡縣猛硐瑤族鄉,位於我國的西南邊塞,和越南僅一山之隔。歷史上浩大的戰爭被這些邊陲小鎮繼承,雨季,山上的地雷衝下來,掉進地裡、田裡,牛、羊等家畜踩上就炸死了,人也死傷的多,有的村子「87個人,78條腿」,老百姓們飽受其害。
雷區被稱為「死亡地帶」,立著帶有骷髏的標誌物。在那裡,杜富國被叫做「雷神」、「雷場小馬達」,戰友們都說,他是帶工具最全的人,缺什麼就喊他拿。
從2015年6月份進入掃雷大隊,直至去年10月負傷,三年掃雷生涯中,杜富國進出雷場1000餘次,累計排除爆炸物2400餘枚。
三年時間,去的時候還是荒草叢生的雷區,走的時候已經長滿了莊稼。風一吹,在山間颯颯作響。
可惜,即便還能再去老山,杜富國都很難聽到這聲音。爆炸導致他的耳膜穿孔,聽力嚴重受損,如果在吃東西,那外界對他就是一片靜默,只能聽到咀嚼的聲音。
早上7時30分,杜富國準時吃早飯。右胳膊綁上一段樹脂做的假臂,前端是一個勺子形狀,他已經學會自己吃東西。吃飯的時候,他嚼得很快,吃完一些就停下來,豎著耳朵,聽聽飯桌上戰友們在說什麼,不時問一句「你們吃飽了嗎?」調整自己吃飯的速度。
天完全亮透了,重慶滿城霧氣蒙蒙,打溼一地桂花,淡淡香氣從窗戶飄進來。護士量完血壓,杜富國笑呵呵打招呼,「你今天來的早呀。」護士問「擦眼睛了嗎?」他在床邊坐得端端正正,「就等你了,你給我擦吧」,兩隻衣袖被他左右甩來甩去,像個撒嬌的小朋友。
2019年10月24日,重慶西南醫院康復樓,杜富國使用的義肢、輔助具及其用輔助具寫的字。
因為眼球摘除,杜富國的眼睛會出現很多分泌物,即便戴上義眼片能緩解,也需要每隔兩三個小時用棉籤擦拭。
擦完眼睛,杜富國準備再戴眼鏡,不小心掉到地上,他蹲下來慢慢摸索,找到後一次沒撿起來,接著撿,還大聲給自己鼓勁「一次不行,再來一次」,說完自己也笑了。
4根細長的針管拿到病床前,杜富國該打疤痕針了。
他的身體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這些傷疤「有毒」,需要每隔半個月打一次疤痕針,「打到和皮膚一樣平就不用打了。」醫生說。
上一次打針是8號,杜富國記得,那個醫生手法好,「說話溫溫柔柔的,像打麻藥」。臨近打針,護工和戰友都來到屋裡,杜富國調皮地說,打針的時候要來好幾個人,你猜他們幹什麼?來壓著我。最難的是開始,傷疤硬硬的,護士只能用力往裡面推針,疼得他直冒冷汗。
「3 2 1,狙」,一旁的戰友張鵬提醒杜富國,「狙」就是「打針」的意思。脖子上打完11針,杜富國喊著:「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打」。
給他準備的有咬著的筷子、毛巾,還有果丹皮等各種糖果零食。以前和戰友一起看《紅海行動》,裡面的角色受傷時說,吃顆糖就不痛了,杜富國如今也是這麼想的。
打針繼續,痛到極點,他嘴巴張到最大,眼睛緊閉,臉憋得發紅,忍著不讓自己喊出來,半截小臂忍不住翹起,肚子因劇痛吸氣而狠狠癟下去,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四根針管,整整60針,剛一打完,他緊張的表情一下不見了,笑了出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每天練字一個多小時
如果碰不上打疤痕針,杜富國的一天就更加一成不變。
從去年12月21日來到西南醫院,他在這裡度過300天了。現在已經可以自如上下樓梯,不用人扶。戴著黑色的墨鏡,不細看發覺不了他是盲人。
他喜歡玩護士臺上的一把黑色旋轉椅,自己坐在上面轉來轉去。護士姓餘,護士們叫她「餘老大」,被他起了綽號「鯊魚妹」,因為「管著兩層樓,很厲害」,餘護士最近瘦了不少,他給人家的綽號也隨機應變,成了「金魚妹」。
回到房間,他拿出自己的平板電腦,那是為盲人特別設計的,可以把所有的按鍵與文字轉化成語音,杜富國已經可以用小臂熟練操作,他打開音樂,一首張震嶽的《再見》流出,「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伴著音樂,杜富國自己走到隔壁的康復室。
康復師張鑫給他作康復訓練有一段時間了,每天上午、下午各一小時,主要活動他的手臂肌肉。他自己也在積極做康復訓練,光是吃飯的輔助器,已經換到第三個,越來越順手。
醫院為他配了一隻機械手,可以做出「開 閉 旋」三個動作,對應「張開手,握手,和轉動手腕」。這隻機械手造價不菲,醫生介紹是德國進口的。眼下,他們正在調整這隻「手」,4月份配的,但杜富國瘦了,需要再緊一緊臂圍。和受傷前相比,他瘦了20多斤。
2019年10月23日,重慶西南醫院康復樓,杜富國嘗試將智能手穿戴到胳膊上。
杜富國還學著靠盲杖走路,左中右三點定位,方便他以後自己去陌生的地方。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在康復室走了兩圈,便跟醫生提議,「出去走一下吧」,護士跟著他在走廊裡轉了兩圈。剛練習使用盲杖不久,他還不能完全熟練,有時候會去抓一下身側的醫生,需要感受到別人的存在,「有安全感」。
他的病房桌上放著幾本雜誌,裡面有對他的專訪。其中一本,寫他的前一篇文章是寫張海迪,他能對張海迪的經歷侃侃而談,他還介紹有個雙目失明的人,靠著自己的堅持成為知名書法家。
他也在練字,在右邊小臂上綁住一支筆,靠左邊的小臂定點起筆,如今已經能寫出自己的名字,寫出「不忘初心」等不少字。幾乎每天,他都要練上一個多小時,左臂被塗得黑乎乎一團。
他還曾想過,以後做一名播音員,這是他27歲生日時許下的願望。還專門找了老師,教自己普通話。時隔一年,他的普通話倒是很有進步,但不再提做播音員的夢想,「以前是隨口說的」,他對自己還不夠自信。
杜富國在嘗試學習各種各樣的新事情,雖然還沒拿準以後究竟要幹什麼,但他心裡一直有股勁,「我總是要做點什麼的」。
2019年10月24日,杜富國在技師的指導下接受體能康復訓練。
出醫院吃飯會被顧客認出來,去康復室會有病人家屬認出來,大家一致的稱呼都帶著「英雄」二字。就在10月23日下午,有剛從北京參加完閱兵慶典的儀仗兵,來到杜富國的病房,送上大大的擁抱。
練字的時間更久了,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敵人」。
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戰勝。
半個月就接受了自己
待在病房的日子,杜富國有很多話可以聽、可以說。
他笑嘻嘻地介紹,自己現在多了三個好朋友,它們是小愛、小度、天貓精靈,這都是好心人送過來的。他在上面聽歌、聽書,國防和軍事類是最喜歡的。
不同於他的戰友,中越邊境掃雷結束後,戰友們去了中緬邊境,已經開始新一輪掃雷。聽聽軍營那些事兒,成為杜富國貼近軍旅生涯的另一種方式。
杜富國出生於貴州遵義湄潭縣的一個鄉村。到了18歲,就報名當兵,去了雲南,先是邊防兵,他的日常就是站崗放哨、巡邏執勤,也在當地幫著修路、蓋房子。新兵訓練時,他在西雙版納的一個戰地醫院,醫院上面的紅十字搖搖欲墜,左側是停屍房、右側是廁所,前面是兩個直升機的停機坪。
他們把房子重新修繕,挖魚塘、清河溝,清理出兩個籃球場那麼大的地方,種上花兒,周圍是大片的油桐樹,綠油油的。回憶過去,他不避諱提起眼睛這個話題,「我以前視力可好了,100米、200米打靶每次都中,隨便一打就是優秀。」
每天站崗放哨、巡邏執勤的日子,持續到2015年6月,他報名加入掃雷大隊。「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危險性」,杜富國坦言,「再好的防護服,也防不了衝擊波」。
杜富國(左)排除了1枚反坦克地雷。
據統計,僅在中越邊境雲南段,約130萬枚地雷、48萬發爆炸物遍布289平方公裡的161個混亂雷場。
回憶起那次使他失去雙眼和雙手的爆炸,杜富國從來不後悔,「我受傷後,半個月就接受自己了,我不後悔,如果後悔就接受不了自己」。
執行掃雷任務,是杜富國真心熱愛的事情,回憶起來,嘴角不自覺上揚。高溫是他們要克服的困難之一,熱帶雨林,經常是40多攝氏度的高溫,宿舍裡像蒸籠。最初沒有空調,戰士們床上鋪涼蓆,在身上澆兩盆冷水,趁著涼快勁兒入睡。
掃雷防護服人手一套,得半小時才能洗乾淨,晾曬需要2-3天時間。他們每天掃雷,來不及洗,一套衣服穿一兩個月是常事。出的汗變成鹽,落在衣服上成了一灘灘白色的印子,隔著二三十米就能聞到掃雷兵的味兒,酸臭。
掃雷兵們在當地很受百姓歡迎,當地的孩子們碰見掃雷兵,都會敬禮。杜富國還記得一次掃雷途中,他在橄欖綠的軍車裡,路邊走著三個光著腳的小孩,背著捐贈的花花綠綠的書包,對著他們敬了個少先隊禮,直到車開走很遠也沒見孩子們把手放下來。
那裡流行一道菜,叫軍民魚水情,當地百姓種的芭蕉花和部隊的罐頭拌在一起,或煮或炒,芭蕉花澀味消失,罐頭不再油膩,大家都很愛吃。
2018年麻慄坡縣猛峒鄉發生特大泥石流,他站在半山腰,看到泥石流從菜場、街道穿過。他和戰友們第一時間去救人,水沒過腰,他們順著電線爬過去,把養老院的老人從房頂背出來,安置到營區,街上的門面房全是泥漿,挖掘機進不去,他們趟在泥塘裡救人。直到第二天救援隊來到,他們回歸掃雷任務。
老百姓給他們遞饅頭,杜富國啃下去,覺得「當兵就得這樣,為老百姓做貢獻」。
掃雷就是他心中的貢獻,帶著骷髏標記的雷場,成了良田沃土、經濟開發區、紅色旅遊帶,百姓們在上面種上莊稼、蓋上房子,杜富國覺得一切值得。
雷場變沃土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掃雷兵們脫下黑黃相間的工作鞋,換上尋常膠鞋,唱著軍歌,手拉手走過雷場,證明這片土地的安全。
南部戰區陸軍雲南掃雷大隊官兵在雲南省麻慄坡縣老山西側壩子雷場手拉著手徒步驗收已掃雷場。
向記者介紹這些,杜富國的話就說不完。負傷後剛甦醒時,他還不了解自己的傷情,旁人也不敢告訴他,小夥子樂呵呵保證,得多吃點有營養的,早點回歸雷場。
他的歸隊儀式在2019年5月,時代楷模發布會上,隊長、戰友突然出現,為他準備了這個驚喜,杜富國忍不住流下淚來,這也是最近一次哭。
跑三公裡只用13分鐘
10月24日下午三點,結束午休後,杜富國出現在康復樓二層鍛鍊室。
康復師指導他做平板支撐,每分鐘一組,他把雙腳改成單腳撐地,康復師笑著問,「富國,自己增加難度嘍。」
他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變更好,在反重力跑臺,一跑就是三公裡、五公裡,汗水打溼衣服。康復師介紹,他現在跑三公裡,大概只用13分鐘,比一般成年男子速度還要快。
2019年10月24日,杜富國在技師唐鵬的指導下接受反重力跑臺訓練。
每個剛接觸杜富國的人,都小心翼翼,怕不小心問到他的傷處。但他自己卻終日笑呵呵,喜歡把空空的袖管甩來甩去。剛告訴他失去雙眼雙手時,醫院還專門安排了心理疏導,但沒料到,杜富國平靜接受了,還反過來安慰別人。
甦醒一周,杜富國感到幻肢痛,偶爾有個手指頭痛一下,他去摸,卻什麼都沒有,「這種痛就是一種折磨」,這是他唯一表露出的難過。
最初進行康復訓練,戴上機械手,杜富國的胳膊磨出紅紅的新疤;黑暗中找不到方向,一次次摸索,但他沒叫過苦,「不想讓別人擔心」。
「這個事情就像一個疤,不提還好,什麼時候提起來什麼時候疼。」回憶杜富國剛醒來的情景,杜媽媽忍不住掉下淚來。
杜富國的弟弟也是軍人,駐守西藏的邊防兵,即便大兒子出了事,杜媽媽也沒勸阻小兒子離開,「留在身邊該有危險還是有危險,聽他自己的。孩子放到身邊,永遠都長不大。」
杜富國負傷後,杜媽媽一直跟著他輾轉幾個醫院,照料在側,她把微信名改成了「女本弱為母則剛」。
康復中的杜富國,收到一大箱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他小心收好。幾乎每天都有人前來慰問、看望。病房裡有戰友們帶來的各式好吃的,文山咖啡、蒙自石榴,還有雲南的鮮花餅。
2019年10月24日,杜富國體能康復訓練後,滿頭大汗。
每逢有人來,他都要囑咐泡上一壺老家的茶,湄潭翠芽。他聽爸爸說,家裡新種了兩棵茶樹,現在已經有十畝茶園,他盼著早點回家。
談到未來,他還不太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能確定的是,他想留在部隊,做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他形容自己過去走了一段掃雷的長徵路,之後要走一段新的長徵路,一切才剛剛開始。
晚飯後,杜富國到醫院旁邊的陸軍軍醫大學散步,戰友陪著他,每天都要走上一小時。新生們正在訓練,軍號聲、口令聲不時傳來,杜富國慢慢往前走著,走一圈是400米,大概七分鐘能走一圈,他記得很清楚。
操場周圍是大片的黃葛樹,鬱鬱蔥蔥。杜富國慢慢往前走著,過臺階會不自覺踢正步一樣上去,面前的一切他看不到,但道路漫長。
(人民陸軍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