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從死神手中掙脫出來的人。
今天4月21日,義大利本土疫情爆發2個月整。2月21日凌晨0點至1點之間,馬提亞·馬埃斯特裡的鼻咽拭子採樣呈現新冠病毒陽性反應,那成了一個標誌性的時刻:義大利本土新冠疫情爆發了。
2個月後的今天,馬提亞的人生已與從前全然不同,「這2個月不僅是不可思議的,更是顛覆性的,但它不是一部電影。突然之間,我就生病了,在離死神一步之遙的地方我醒來了。我母親和妻子都被感染了,然後康復了。這個未知的病毒殺死了我的父親。茱莉亞誕生了,我們的第一個女兒。我學會了堅持抵抗,相信信任和烏託邦之間的差別,也學會珍視每個平凡的時刻。儘管我們沒有什麼機會去感受,但是生與死,每一天都在我們周圍無聲地交疊碰撞。」
馬提亞·馬埃斯特裡第一次接受媒體專訪,仔細回顧這一段改變全世界和他自己人生的日子。他在科多尼奧鎮上自己的家門口接受義大利《共和報》專訪,沒有讓記者進門,是為了保護妻子和出生僅12天的女兒茱莉亞。馬提亞今年7月即將年滿38歲,在米蘭東南郊小鎮卡薩爾普斯特爾稜戈的聯合利華(Unilever)公司工作,在米蘭畢業於食品科學系,工作領域是家用清潔劑的生產和開發。2月21日起,他成了義大利的1號新冠病人。「在科多尼奧醫院,我失去了意識,在那之前我以為自己只是得了普通肺炎。然而20天後在帕維亞(聖·馬特奧醫院)醒來時已經是20天之後的事了。我是新冠病毒的倖存者。我本來是寂寂無名的人,但這場瘟疫把我變成了歐洲疫情的某個象徵。這一整個經歷對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但更不可思議的,是那些不計其數的看不見的、不斷在發生的故事。只是——現在我明白了——命運會選擇以什麼樣的方式加在每個人身上。」
確診至今2個月,馬提亞還沒有完全恢復健康。他時常還需要躺下來休息。今天他接受露面採訪,是因為他相信:「我的經歷會激勵感染者不要放棄,也會幫助醫生的工作——他們的努力使得科學再度成為關注的焦點,也能促使政治人物做出前後連貫的、把人的生命放在首位的重要決定。」
以下是馬提亞接受《共和報》專訪的全部內容。
《共和報》:您是否願意講述一下,2個月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馬提亞:我身體一直很好。2月17日星期一,我發燒了。因為這很罕見,所以我去了急診。醫生發現我有輕微的肺炎。診斷方式是在家中服用抗生素:我接受了他們的建議,我去了藥店,然後回到了這裡,我們家的公寓。」
《共和報》:您是如何發現,平常的藥物不起作用的?
馬提亞:我的體溫不降反升。星期二我又去了醫院。排不上我,所以我在急診室裡等待。醫生給我又照了一次X光,他們發現我的肺部已經浸滿了。只是短短幾個小時的事:之前我還很好,很快我就離死亡一步之遙了。「
《共和報》:您很快就知道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嗎?
馬提亞:沒有。麻醉師安娜麗莎·馬拉拉發現連續兩天的普通肺炎療法對我都不起作用,她才決定為我做新冠病毒採檢,在那之前整個歐洲都還沒有發現本土病例。後來他們告訴我,得讓我睡一覺才能更好地治療。
《共和報》:您妻子想起來您曾和一位從中國回來的朋友一起晚餐?
馬提亞:他們對瓦倫蒂娜問了所有可能的問題。醫生們不明白我得的是什麼病。她提到了我和菲奧倫佐拉的朋友見面的事,但那時他已經回國好幾個星期了,而且身體也一直沒問題。那次晚餐相當於一個奇蹟:我的朋友從未感染新冠病毒,但提到這次晚餐相當於給馬拉拉醫生點亮了直覺之燈。「
《共和報》:為什麼您說是奇蹟?
馬提亞:2月20日,新冠病毒在歐洲還沒有引發本土傳染。我很愛運動,也很年輕,然而連我都有了生命危險。 這種不尋常得以讓新冠病毒被發現,而找出這個病因救了不止我一個人。從那時開始,幾千人都得以採檢。這給很多人的救治贏得了時間,也得以讓醫生們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瀕臨死亡的邊緣。
《共和報》:您指的是老年人嗎?
馬提亞:醫生們告訴我,至少從1月份開始就出現了無從治療的肺炎,不僅在倫巴第大區。不少老人已經死去,但還是沒人相信,新冠病毒已經從中國到了歐洲。在我身上,年齡引發了注意。
《共和報》:您的意思是說,如果是一個老人,醫生們就不會那麼注意嗎?
馬提亞: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說,馬拉拉醫生因為沒有弄清我的病因,所以才不甘心,才沒有放棄繼續查找病因。假如是一個老年人,又有基礎疾病,那麼他得到致命肺炎在科學上來說不是那麼不可思議。我的案例顯得太特別。
《共和報》:有關您陷入昏迷的兩個多星期,您自己還記得一些什麼?
馬提亞:在科多尼奧醫院被注入鎮靜劑(譯者註:醫生注入鎮靜劑是為了給馬提亞插管)之後,我就陷入了地獄的邊緣。我完全是無意識的,有時候我會做夢,但我記不清夢了什麼。我也不感到難受:但是我能感到,那種表面上的平靜其實只是死亡的前沿。
《共和報》:您醒來時是什麼情形?
馬提亞:在帕維亞的聖·馬特奧醫院,他們把我從危重病房轉入了重症病房。連續2天時間裡,醫生一直重複問我同樣的問題,以測試我的意識恢復程度。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儘管我還不知道新冠病毒已經成為一個世界級大流行病。
《共和報》:您找出自己的感染源了嗎,在哪裡,被誰傳染的?
馬提亞:沒有。我的0號病人至今是一團謎(譯者註:1月30日義大利的首例輸入型病例,一對武漢來旅遊的夫婦並不是義大利疫情的0號病人,那只是輸入型病例,夫婦二人得到了及時治療,與他們同團旅遊的中國遊客也都依規定在羅馬進行了14天隔離)。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出國了,我過的一直是同樣的生活:在卡薩爾普斯特爾稜戈上班,在科多尼奧和洛迪鎮見朋友。
《共和報》:您何時得知自己父親去世的消息?
馬提亞:3月19日,我從醫院裡給他的手機打電話。那一天是父親節,我想對他說節日快樂。電話是我母親接的,她哭了。沒有辦法為他舉辦葬禮。現在我母親把他的骨灰安放在家裡。
《共和報》:您挺了過來,是為了迎接即將出生的長女嗎?
馬提亞:當一個人快死的時候,他的努力求生無法找到理智的緣由。但是我想,茱莉亞即將到來的誕生為我的身體注入了幾倍的力量。我不能在她即將出世之時離世。
《共和報》:愛的拯救?
馬提亞:茱莉亞的預產期是4月19日。她提前出生了,我得以在米蘭的布奇醫院見證妻子的分娩過程。那兩個小時的經歷,讓我感覺,此前經歷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您想像一下:我才剛剛得救,從危重病房走出來,米蘭和洛迪鎮死了幾千人,而這個女嬰,我的女兒,她卻睜開了眼睛,因為生命仍然是美妙的。
《共和報》:您的故事教會什麼?
馬提亞:如果您想問我是否感到自責,我的回答是,我所經歷的一切並不是一個道德教訓。病毒擊中了我:我沒有辦法避免它。但是的確,不僅僅於我而言,一次這樣的體驗能夠澄清生命中許多晦暗不明的點。其中至少有兩點。首先,他人的無私與慷慨:我今天還能站在這裡,全都歸功於救治我的醫生和護士,他們每一天帶著天然的動力為我付出比必須做的還更多。第二,女人的精神力量:我的妻子和我的母親,她們不得不耐心等待,她們比我和我父親承受得更多。這種慷慨,這種力量,在瘟疫結束的時候,不能夠被遺忘和忽略。
現在有一個詞是馬提亞不能聽見的:「穩定」。他曾經幾乎整整一個月「穩定」地保持一種狀態,不知道射中自己的箭將是生還是死。「義大利也一樣,」在告別之前,馬提亞說,「現在義大利有資格重新找回它有史以來的『不穩定』。現在我想說:我的面前是太陽。」
(專訪結束)
譯者:汪瑋(「義大利日記」頻道作者)。
(前情提要: 2月21日,38歲的企業高管馬提亞確診為新冠病毒感染者由於他沒有明確旅遊和接觸史,這一確診標誌著義大利本土疫情的爆發。他熱愛運動,生病前參加過半程馬拉松,踢過足球賽,與多人聚餐,在他確診之後當地很多人也陸續確診,科多尼奧及其周邊10個倫巴第小鎮被義大利政府劃為「紅區」,進行一級封鎖。然而很難說當地所有確診病例都與馬提亞有關,部分媒體把他渲染成「感染了成千馬拉松跑者」這一說法是不對的。事實上,在他確診之前,當地也已經出現些許不明肺炎病例。當然,後來也有一部分感染是由於馬提亞未能及時確診反覆去急診室造成的院內感染。 馬提亞的確診耽誤了幾天時間,2月19日就出現了發熱和不明肺炎症狀,但因為沒有明確旅遊接觸史沒有被聯想到新冠病毒,後來多虧了一位女麻醉師憑直覺堅持為其做採檢,才得以確診。與馬提亞一起確診的還有當時懷孕8個月的妻子,幸好妻子是輕症,沒過幾天就轉陰在家隔離。 馬提亞的恢復非常艱難,確診入院後急轉直下,迅速轉院至帕維亞省的聖·馬特奧醫療中心,入住危重病房、插管、持續多日不見好轉,當時他父親接受媒體電話訪問時都已放棄希望,「我兒子兇多吉少。」後來他奇蹟般的回覆自主呼吸,拔管,再轉入普通傳染病隔離病房,再經過恢復和隔離期,於3月23日出院回家。4月7日,馬提亞和妻子瓦倫蒂娜的第一個女兒茱莉亞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