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翟星理編輯 | 劉海川1
一
「如果人生有四季,28歲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
49歲的吳九昆把電影《一代宗師》中的這句臺詞稍作改動,套用在自己身上。28歲前的吳九昆身體處於巔峰狀態,單手轉24圈,單膝轉18圈。他是中國霹靂舞界的領軍人物。
這是1998年夏天的一個晚上,28歲的吳九昆在福建一家酒吧駐場表演霹靂舞。一個客人是企業老闆,已經醉了。表演完畢,他喊住吳九昆,讓他再跳一支舞,給100元小費,跳完幹一瓶啤酒,再送兩個花籃——花籃可以拿到前臺抽提成。
吳九昆照做了。他連本帶利欠了20多萬元外債,在酒吧表演一晚的收入有兩三百元,全是小費和提成。不出意外,3年後他就能還清外債,回江西新餘老家繼續做他的霹靂舞王,「東山再起,把失去的一切都贏回來」——包括因為他破產而和他分手的女朋友。
1998年吳九昆的音像店倒閉,他徹底破產,遠走福建。他把多年搜集的錄像、磁帶、樂器存放在新餘家中的儲藏室,被灰塵覆蓋。攝影:翟星理吳九昆記不清他給這個老闆又跳了幾支舞,他自己也醉了。第二天,酒吧的服務員告訴他,他是倒著從舞臺上摔下來的。右腿脛骨骨折,左腿半月板撕裂。醫生說,最好的結果是能正常走路,「跳舞?不可能的。」
他人生的春天從這一刻結束。當然,一切厄運都有徵兆,只是他沒有相信。
1996年,江西省新餘市最成功的霹靂舞演員吳九昆在廣州投資的文化傳媒公司破產。當時,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夠度過難關。他是新餘市生意最火爆的「冰與火」歌舞廳的老闆,還經營著新餘市區第一家音像店,生意紅火的時候新餘市半數音響是從他店裡賣出去的。他的歌舞廳場場火爆,高朋滿座。
最早提醒他的是一路支持他跳霹靂舞的二姐,隨後是母親。她們也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吳九昆遭遇了一場騙局:常年在新餘的吳九昆在廣州投資20多萬,合伙人一分錢不出,不讓他參與決策,也不分紅,做著法律上打擦邊球的業務,誰會願意做這樣匪夷所思的投資?最要命的是,20多萬的投資款,有十幾萬是吳九昆從親友處借來的,他自己的積蓄都在歌舞廳和音像店上。
吳九昆無條件地信任他的合伙人,「我知道世界上有壞人,但他們絕對不是。哪裡有那麼多壞人?」為此,他和家人決裂。
不久,家人的擔憂成了現實。合伙人帶回來公司破產的消息,一臉苦相地對吳九昆聲稱,他的投資款已經花光了,一分錢沒賺到。
最先來追債的是他女友的家人和他的一個親姐姐。時隔23年,吳九昆仍然覺得那時候他「孤傲又自卑,我就說行,我馬上還你們。」他把投資十幾萬元、生意一直火爆的歌舞廳以四萬多元的價格急售,還給她們。
借錢的親朋都來討債。音像店沒錢進貨,撐到1998年也倒閉了。吳九昆遠走福建跳舞賺錢,臨走前心緒難平:「以前我生意好,不需要借錢,他們硬把錢放我這吃利息。」
沒人來送他。他的徒弟們怕他借錢,一見面先說家裡困難。其實吳九昆並沒有找他們借錢的打算,只想和圈裡人吃飯聊天,與霹靂舞江湖告別。
二
迷上霹靂舞之前,吳九昆的興趣全在武俠小說上,他瘋狂地迷戀喬峰,「怒極反笑,他才是一個男人的極致。」
而在現實世界中,早產兒吳九昆15歲時身高還不到1.5米,被男同學欺負得抬不起頭。
那是1985年,剛剛平反不久的父親去世,他失去現實世界中的所有庇護。他們關係頗為微妙,1970年,吳九昆出生時,父親曾考慮把他賣掉。他有1個哥哥4個姐姐。
那時,他敏感脆弱,自尊而不得。
準確地說,改變他命運的契機是一部美國歌舞電影。1984年,《Breakin』》上映,講述了兩個街頭黑人舞蹈家在朋友的支持和鼓勵下衝破傳統舞蹈偏見,在舞蹈比賽中脫穎而出的故事。1987年,這部電影在中國大陸公映,譯名《霹靂舞》。正是這部電影,在中國掀起了風靡1980年代末的模仿、學習霹靂舞的熱潮。
一位霹靂舞愛好者在回憶文章中描述道:「從北京上海到普通的小縣城,時髦的年輕人只幹一件事:跳霹靂舞。歌廳、街頭、學校操場、縣城小公園,他們無處不在。」汾陽霹靂舞小王子賈樟柯、哈爾濱高二學生孫紅雷、北京雜技團學員沙寶亮等人當時都是霹靂舞發燒友。
1980年代,改革開放剛剛開始,一切都是嶄新的。作為西方世界的外來文化,霹靂舞劇烈地衝擊著興奮又小心翼翼的人們,無論是在民間還是官方評價裡,它一度合理,也一度尷尬。
1988年,《霹靂舞》在新餘上映,一張票2元。吳九昆的二姐給了他一張電影票。一陣激昂的打擊樂之後,名叫「馬達」的主角太空步倒滑入畫。
49歲的吳九昆回顧自己的一生:「敢做、不惑、不悔」。攝影:翟星理31年之後的2019年6月,駝背的吳九昆上身陷在沙發裡,兩條傷腿放在茶几下面,他回想到當時的場景,雙手下意識地做了一個霹靂舞「傳電」的動作,「我確定我窒息了,空氣都凝固了,那個畫面好像永遠定格在那裡。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奇幻的動作,天吶!」
電影膠片在新餘城區停留了十幾天,隨後被送到新餘周邊的縣城放映。吳九昆跟著這盤電影膠片,逃票、扒運煤火車跑遍新餘周邊縣市鄉鎮和工礦企業的露天放映場。大部分時候,他看這部電影也要逃票。為了不被抓到,他躲在熒幕後面看,畫面反著。
影像像刀片一樣刻畫著他的記憶。《霹靂舞》上映期間,他一共看了67遍,筆記本記滿4本。後來他參加霹靂舞比賽得獎,聲名漸起,他根據這4本筆記整理出一本中國當代霹靂舞入門教材,送給一個慕名而來的福建徒弟。
4本原始筆記,和他多年搜集的霹靂舞演出服裝、青年時代寫的幾本詩歌,在他打工還債時被母親全部當做廢品賣掉了。
當時國內沒有教授霹靂舞的機構,專業舞蹈院校也沒有設置霹靂舞課程,吳九昆和所有人一樣,一切靠自學。
這4本筆記成為他日後行走霹靂舞江湖的秘籍。他記下了這部電影裡出現的每一個霹靂舞動作的分解姿勢。但習得過程並沒有什麼秘密,他唯一要克服的,只是長時間的重複帶來的枯燥,「一個簡單的滑步,練了兩年才會控制方向,正滑、倒滑、側滑。」
一招半式足以震驚「壞孩子們」。1988年,吳九昆讀高三,課間走了幾下太空步,同為業餘愛好者的「壞孩子們」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叫來全班圍觀,他們半恐嚇半命令地要求正在找藉口脫身的吳九昆認真跳一段。跳到一半,隔壁班的同學被歡呼聲吸引來,一百多人圍著他喝彩。
那天晚上,一個圍觀的同學把吳九昆拉到他家,他父親是畫家,家裡有一臺三洋牌錄音機。吳九昆在同學家看到費翔和猛士迪斯科的磁帶,絆著曲子跳了他學會的所有動作,包括業餘愛好者很難掌握的電流舞——他把雙臂傳電的舞姿分解成從左手指尖觸電依次到右手指尖送電的12個連貫動作。
一起跟來的同學視他為「大神」,「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表演,活到十八歲,第一次贏得別人的尊重,我也有尊嚴了。」憶及此處,吳九昆神情悲涼。
三
在朋友圈裡聲名鵲起的他依然膽怯。
1988年高中畢業前夕,吳九昆的同學湊了兩元錢報名費,瞞著他在臨近新餘市的分宜縣報名參加分宜縣首屆迪斯科霹靂舞大獎賽。當時,他們每天的生活費是兩毛錢,可以吃一頓早餐。
吳九昆不去,他怕輸,怕丟臉,怕被圍觀。同學逼他還報名費。他盤算著,他10天不吃早餐才能攢夠這筆巨款,就跟著6個同學逃票坐火車去了分宜縣。
比賽場地在分宜縣文化館的辦公大院裡,沒有舞臺,水泥地上扯了幾條星光燈帶,燈帶上繫著東倒西歪的氣球,牆上掛著一條紅底白字的賽事橫幅。
窒息的感覺再次出現。他自己編排了一套3分鐘的霹靂舞,模仿《霹靂舞》中的「馬達」雲步側滑出場,正滑慢跑,做一套完整的雲中漫步。接著是他的招牌動作,雙膝跪地,背躺在地上,模仿拉繩動作,完全靠腰腹力量從躺姿把身體拉成立姿。過渡動作是霹靂舞中最簡單的地板掃腿,而後又是展現腰腹力量和高難度體姿控制的毛毛蟲動作,最後的退場動作是邊倒滑出場邊朝觀眾揮手。
跳到後半段,他感到「嚴重缺氧,我一直在屏氣,頭暈,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一定要跳完,一定不能丟臉。」賽前,他預感到這種情況,把這套動作在一個月內練了700多遍。
他倚在兩面紅磚牆的夾角中,張著嘴喘氣,身體慢慢癱軟,坐在地上起不來,他沒有聽到觀眾席上的任何聲音。
事實上,觀眾掌聲如雷,他最終的名次是亞軍,獎金30元。冠軍名叫陸鳴,父親是當地一個領導。後來吳九昆流浪十年還清外債回到新餘,陸鳴還去拜訪過他。
越來越多的愛好者慕名來拜師。這多少讓他產生了虛榮感。他找到了尊嚴所依託的方式。這個極有希望考上大學的高中生最終成了一名落榜生,被家人掃地出門。
他的二姐問他的打算,他想以霹靂舞為業養活自己。二姐不再堅持,在新餘火車站附近租下一套兩居室,讓吳九昆專心練舞。
吳九昆的招牌動作之一:單手轉。受訪者供圖新餘第一個盈利性質的歌舞團將他招致麾下,一場表演給他7元酬勞。他和追隨者們成立一支霹靂舞隊,取名「冰與火」,在新餘城中心的火車站附近活動。
表演和練習組成他的全部生活。他攻克了霹靂舞技術動作「三大件」:單手轉、單膝轉、風車轉(託馬斯背旋)。在他的巔峰時期,他的單手轉可以做到24圈,單膝轉18圈。他見過最厲害的一個挑戰者,單手轉到4圈半。
1980年代末,在中國霹靂舞的黃金年代,他頻繁參加各地的霹靂舞比賽,拿過海南天涯杯霹靂舞大賽的冠軍。他跟著歌舞團四處演出,廣東、福建兩個民間霹靂舞最活躍的省份,演出商用吳九昆的名字買票。巨型海報上,他經受過市場考驗的頭銜是「中國十大霹靂舞高手之一」。
四
「我一輩子都活在那個年代。如果你經歷過1980年代,我相信你會和我一樣,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那裡。」吳九昆說。
除了「冰與火」,新餘還有三支霹靂舞隊,分別叫太陽神、震動、閃電。四支隊伍有各自的活動區域,從地理範圍看,冰與火位於新餘市正中心。起初,四支隊伍各自活動,相安無事。後來,四個隊長的徒弟們越來越多,新餘市沒有專業的霹靂舞活動場地,他們在室外公共場合相遇,鬥舞不可避免。
江湖就是這樣形成的。徒弟敗了,同門不服,選出功力更高的師兄弟,與戰勝的一方約好時間地點,非要把本隊的面子討回來。鬥舞逐漸升級,徒弟之間互有勝負,誰都不服誰,只能讓隊長上陣。
隊長對勝負看得極重,不僅僅因為事關榮譽,「在新餘你都不是最厲害的,出去怎麼混?」1988年秋天的一天,他們從下午鬥到晚上,吳九昆事後把它比作聚賢莊喬峰大戰群雄。
那場鬥舞是四個隊長事先約好的,地點在新餘市中心的金三角花園。四支隊伍一共來了200多人。下午是徒弟們鬥,四大門派殺得昏天暗地,難分勝負。動感激昂的電子打擊樂吸引來市民。到了傍晚,金三角花園中央的小廣場已經被市民圍得水洩不通,人數難以計算。
當時,國內霹靂舞正處於自發發展階段,以東北、北京為代表的北派霹靂舞愛好者大多有武術、雜技功底,舞蹈風格以硬橋硬馬、善用獨門大招見長,還有意識地融入北方啞劇的元素,颱風勁爆剛猛,觀賞性極強。以廣東、福建為代表的南派霹靂舞更重視柔姿動作的訓練,擅長動作創新,重視配合音樂。
新餘霹靂舞處在南北過渡地帶,練習者風格各異,吳九昆攻克北派擅長的霹靂舞「三大件」之後,又發明了鷹姿舞、閃電步、打槍舞,並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用雙卡錄音機在磁帶上剪輯配樂,自稱「技術流」。
傍晚,四大門派的隊長先後登場,代表新餘市霹靂舞最高水平的惡鬥進入白熱化。吳九昆的隊員集資買了一臺當年售價200多元的燕舞牌收錄放三用雙卡錄音機,還帶模仿舞臺效果的彩色閃燈。勝負已分,吳九昆的戰利品是其他隊長的表演服。
天色完全黑下來,水洩不通的圍觀者製造出巨大的聲浪。路過的卡車司機打開車燈為吳九昆照明,請他再跳一曲。
本該享受勝利的時刻被一個遠道而來的挑戰者推遲了。臨近新餘市的樟樹縣(後改設為樟樹市)一位高手剛趕到金三角花園,鬥舞已經結束,他沒有看到吳九昆的表演,執意挑戰。
他在霹靂舞江湖的喝號是「樟樹第一殺手」,打遍樟樹縣的大招是單手轉、單膝轉。他單膝能轉4圈半,《霹靂舞》中「馬達」也只不過轉到這個圈數。膝轉是霹靂舞的代表動作,身體與地面平行,單膝觸地,身體依靠慣性旋轉,行話「燕子」,難度極高。
吳九昆有理由感到驕傲,他以眾人見證的方式用單膝轉18圈的表演成為無可爭議的新餘霹靂舞王。那是他身體機能和表演狀態的巔峰。
他懷念那個年代,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大家都佩服有本事的人。落敗者爽快地交出表演服裝,再不挑戰,而是以切磋交流的名義與吳九昆頻繁走動。
1990年代初,吳九昆在新餘市盤下兩層樓,樓上開「冰與火」歌舞廳,樓下賣音響。1993年到1996年,吳九昆的生意好到需要請社會人員駐場維持秩序。他不缺朋友,不缺錢。家族終於認可他,遠近親友把錢放在他店裡吃利息。他談了一個女朋友。
五
他懷念的年代塑造了他的性格。具體而言,他不設防,願意相信任何人。他的聲樂老師、歌舞團老兄弟在吳九昆出資之後,遲遲沒有兌現共同出資的承諾,他們一遍遍強調家庭困難,「我能怎麼辦呢?隨他們去吧,他們也不容易,都指望這個公司翻身呢。」
即便按照今天的標準看,這樣的合作形式仍然讓人感到匪夷所思。尤其讓人難以理解之處在於,吳九昆去廣州考察過公司的經營,發現主營業務是收招聘報名費,在打法律上的擦邊球。但他仍然選擇相信他的合伙人。
1996年,合伙人把破產的消息帶回新餘。他們回來之前,吳九昆已經得到消息,他們帶回來的唯一資產是幾套昂貴的電子設備。他們告訴吳九昆,公司一分錢沒賺到,也沒留下任何資產。吳九昆反而懷疑自己得到的消息有誤。
吳九昆至今將那些願意幫助陌生人又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的人稱為「我們那個年代的人」。他遊蕩10年才還清這筆債。
他也繼續為此付出著代價:一個舞蹈教師從四川到新餘投奔吳九昆,不久便試圖在吳九昆借錢投資的舞蹈培訓學校取代他的位置,他向吳九昆借過幾筆錢,又在朋友圈發布對吳九昆侮辱性的言論。活到49歲的吳九昆將之引為人生的奇恥大辱,把這個曾經跪在他面前懺悔,被拒絕之後又對他大打出手的人告上法庭。
「我就是被咬一下才會縮回去老實一陣子。以後再困難的人我也不會立即就幫助,要幫助也以匿名的形式。」他仍然願意相信,這個世界上雖然有「壞人」,但好人更多。
但究竟什麼樣的人是好人?他也說不清楚,他風光時圍在他身邊,他落難後避之不及的徒弟們算不算好人。他也弄不明白,他賺錢如流水時來吃利息、他破產後率先來討債的至親能不能稱為好人。人心至暗至深,他讀不懂。
吳九昆教小學生跳霹靂舞。攝影:翟星理他反思過,但得到的結論往往是內省性質的——不是「壞人」太壞,而是自己不夠幸運。音像店徹底倒閉的1998年,他去福建參加東南衛視的《銀河之星打擂臺》。這是一檔後來被稱為中國娛樂選秀節目鼻祖的電視節目,當年風靡全國,影響力輻射到港臺和東南亞。
他做了四期擂主,在福建的知名度頗高,娛樂場所邀他駐場表演,每月的收入最低有六七千元。他算過,這樣的收入水平能讓他在三年內還清債務,如果運氣好一點,還能攢一筆小錢回新餘東山再起,把女朋友追回來。
但毀滅性的傷病讓他在病床上躺到2000年。他已經30歲了,不僅失去了18歲那年通過霹靂舞得到的尊嚴,「甚至比以前都不如,不但被侮辱,還要賠債主的笑臉。」
從1998年受傷到2002年恢復行走能力,他被債主羞辱了整整4年。時間久了,他發現羞辱人也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出言不遜是最低級的一種,他早已免疫。讓他無法忍受的一種方式是債主逢年過節就坐在家裡不走,也不說話,盯著他,又瞄一眼飯桌,「意思就是說你沒錢還債怎麼有錢吃飯?我受不了,我風光的時候你們怎麼求我幫你們的,現在我過年過節吃點好的我就有罪了?這不是我的錢買的,是媽媽和二姐省吃儉用給我買的。」
2002年,他帶著家人湊的800元,一個人到浙江謀生。他在金華倒賣過義務的小商品,賣過羊肉串,做過廣告裝修工。生活動蕩不堪,掙到一點錢就馬上寄回家還債。
從2005年開始,他一直在工地上幹活,先後做過小工、水電工,最終的歸宿是室內塗料工。周圍的工友都是為了生活拼命掙扎的人,他被淹沒在苦情的叢林之中,看到生活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六
工地上,吳九昆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比他小八歲的河南工友。他是吳九昆見過的最快樂的人,無憂無慮,每天晚上有吳九昆陪著喝點小酒就開心得不得了。
他體態敦實,吳九昆一直認為這是典型的心寬體胖。其實他家庭情況比吳九昆還困難,三十多歲還沒談過女朋友,相親的對象都排斥他家糟糕的經濟狀況。
他帶給吳九昆一種價值觀上的震撼,「管他什麼煩心事,睡一覺就好了。」雖然有避世的成分,但吳九昆看到他每天發自內心的快樂,「你說人這種生物,神不神奇?」
有的工友家裡老人生病吃不起藥,也有人老家的孩子交不起學費。人間讓人惻隱的種種苦情,每天都發聲在吳九昆身邊,「但是他們反而比一般人更想得開。」
吳九昆很快就發現工地生活的特點,無論你以前做什麼,來到這裡,大家都能很快進入設定好的角色:賺血汗錢的家庭支柱,「都來到這了,再壞能壞到哪裡去呢?」
工友的這句反問,吳九昆思考過很久。他羨慕他們轉眼就能忘記煩惱的本事,也意識到他們是被迫鍛鍊出對生活中的不如意熟視無睹的能力,這讓他既感動又心酸。
進工地前幾年,吳九昆認定自己和工友不算同類,他仍然幻想著能有星探發現他,能有慧眼識珠的導演找他拍霹靂舞電影。
他已經開始恢復練舞,小心翼翼地試探兩條腿的承受極限。除了單膝轉的功夫不復以往,他仍然將自己視為國內最精通霹靂舞的人之一。
二十一世紀初,街舞的概念在中國興起。街舞的幾大分支舞種都脫胎於霹靂舞,但都融入了新的元素。吳九昆的另外一個幻想,就是登上更大的舞臺,讓世人知道街舞的母體霹靂舞是什麼樣的。
從2005年到2012年,吳九昆沒敢回家過年,他怕債主得知消息後登門打擾家人。
一個除夕夜,工地早已停工,附近的飯店都關門了,他去小賣鋪買來一碗泡麵,兩根火腿腸,兩個滷蛋,住10元一晚的旅店。窗外萬家燈火通明,鞭炮聲響起的時候二姐打來電話,他捂著淚流不止的眼睛說,工地上的錢太好賺了,過年工資翻倍。
「那些幻想一瞬間都不存在了」,吳九昆說,做什麼大明星,做什麼霹靂舞王,「做一個普通人,做平凡的人,有什麼不好嗎?有追夢少年,追夢青年,你聽說過追夢中年嗎?」
2009年,39歲的吳九昆徹底放下青年時代引領霹靂舞風潮的夢想。他感到從未體驗過的輕鬆和快樂。工友把他在工地上跳霹靂舞的視頻拍下來,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伴著八十年代的配樂,露出純真的笑容。他說,那是不帶任何功利性的快樂。他不再執迷於炫技,而是更加注重舞蹈中的情感表達,他甚至開始在工餘時間梳理中國霹靂舞自八十年代末的嬗變史,嘗試從理論方面審視這一特殊舞種在中國現當代舞蹈中的歷史地位和豐富和亞文化內涵。
當然,這一切出了工地沒人知道。他完全融入工友們,和他們一起快樂哀傷,「我是做室內牆壁粉刷的工人吳九昆。」
七
但在一個以70後為主的國內霹靂舞愛好者的QQ群裡,吳九昆在工地上跳舞的視頻還是被人發現了。
一個自稱叫韋德·羅布森的美國舞蹈演員來中國活動,聽說吳九昆所在的QQ群,便發來一段自己跳舞的視頻,「非常厲害,他以前是麥可·傑克遜的伴舞。」但吳九昆和群裡的人都覺得,發這樣的視頻,有點像他們當年踢館的意味。
群主坐不住了,把吳九昆在工地上跳霹靂舞的視頻發給韋德·羅布森,對方的評價很高,並建議他把視頻發布在網際網路上。
一段名叫《感動和震撼外國舞蹈家的中國民工霹靂舞》的視頻在網絡上獲得上千萬的播放量。群裡有人喊出復興霹靂舞的口號。
2013年年初,娛樂節目的導演找來的時候,吳九昆已經連本帶利還清外債,正準備從工地回新餘。他拒絕了,追名逐利不是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他只剩下兩個願望,帶媽媽和二姐遊遍中國,再為復興霹靂舞做一些事情。
導演打來電話,「吳九昆,多大的腕我都沒求過人,這次我求你,為了霹靂舞。」年輕的導演允諾他帶群裡願意來的朋友一起參加節目,錄一段集體舞。QQ群裡的70後躍躍欲試,吳九昆妥協了,他對拂人美意的道德指責向來毫無辦法。
1980年代末,吳九昆和他的霹靂舞隊員。受訪者供圖他先後參加過湖南衛視、浙江衛視、東方衛視的娛樂節目。央視新春走基層節目播出時,對他的介紹是「草根霹靂舞王」。
新餘人知道吳九昆回來了。舊時的夥伴和對手找他吃飯。1988年分宜縣首屆霹靂舞迪斯科大獎賽的冠軍陸銘在飯局上向吳九昆表達了敬意。他很早就放棄了霹靂舞,陸續開過幾家小公司,做信息諮詢業務,生活勉強過得去,現在是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人。
很多人事後才意識到,也許和天才式的才華一樣,堅持也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稟賦。
江湖已經不復存在,孕育江湖的特殊時代也不可能重現,但曾經參與其中的人特有的自命不凡,仍然讓吳九昆感嘆。
陸銘不知道,頻頻參加娛樂節目的確為吳九昆帶來知名度,但他仍然缺錢。回到新餘之後,他做過兩份正經工作,第一份是賣棉花糖。
起初生意不好,二姐讓他跳霹靂舞吸引客人。客人把他的棉花糖霹靂舞傳到微博上,王思聰見了,也隨手轉發過。
他的第二份工作是舞蹈老師。早在吳九昆剛回到新餘的2013年,已經有愛好者慕名來拜師。比吳九昆小23歲趙志青當年是學習汽修專業的大一學生,那年成為吳九昆的關門弟子。
不過,吳九昆收徒弟並不收錢,還要承擔徒弟在新餘的食宿,他經濟壓力很大。
江蘇一位霹靂舞愛好者看到吳九昆的節目,從南京開車20多個小時到新餘看望吳九昆。趙志青記得,看到吳九昆的寒酸樣,40多歲的南京來客哭得像個孩子。
八
吳九昆想過復興霹靂舞。他召集舊時的徒弟聚會,希望他們重拾霹靂舞,好帶他們去參加節目。徒弟們早已各奔東西,有人是富有的地產商,也有人日夜守著雜貨店餬口。應者寥寥。
散場後,吳九昆走在最前面。他聽到身後的徒弟說,師父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這麼不切實際。
他把希望寄托在新收的趙志青身上。趙志青拿過中國街舞聯賽霹靂舞成人組冠軍,接觸上國內的街舞圈。他們對吳九昆的評價是「OG」,意為元老,公認他是街舞「OLD SCHOOL(傳統流派)」代表人物之一。國家體育總局體操運動管理中心全國街舞執行委員會給過吳九昆一個頭銜,「CBDA全國霹靂舞聯盟會長」。
圈內的認可並沒有為復興霹靂舞帶來有效的幫助,但他身邊的朋友看到商機。
他借了一筆錢,在新餘投資開辦舞蹈培訓學校。吳九昆始終沒有透露這筆錢的數額,他怕新婚妻子憂慮。
妻子是二姐介紹的,他們談了九天戀愛就領證了。他對妻子說過,如果舞蹈學校能盈利,他就帶她和媽媽、二姐週遊全國。但資助貧困高中生和孤寡老人的事,他沒全對妻子說。
他不適合做生意。有家長向他講述自家孩子家庭貧困但熱愛舞蹈,他就免掉孩子的學費。其他股東頗有微辭,「哪怕你只收個水電費呢。生意不是慈善。」
股東們把動用關係打聽到的情況告訴吳九昆,那個孩子的家庭算不上困難,家裡有房有車,「比你吳九昆過得好多了,你知道嗎?」到最後,他也沒好意戳破那位家長。
他無法下狠心。2019年6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在他的課堂上,一群不滿十歲的孩子搗蛋,課上不下去。他發怒說,再調皮就扣掉你們的小星星。幾分鐘之後,課堂再次失控,他倚著舞房裡的落地鏡,抓著耳朵,神情無助。一個女孩子提醒他,該扣星星了。他楞了一下,「要不這次就先算了吧。」
培訓學校開張之後,趙志青很少能見到師父了。偶爾在學校打個照面,他看到駝背愈發嚴重的吳九昆,說不出話來。
趙志青以吃宵夜的名義把師父約出來。49歲的師父對26歲的徒弟說,年近半百還背著債務,滋味不好受。如果學校能賺到一點小錢,他就帶妻子和媽媽、二姐去旅遊。他接了安徽衛視一檔節目,正在構思編舞,但如果找不到讓他滿意的創意,他會推掉。無論是舞蹈還是生活,他都不想再回到過去了。
趙志青騎摩託車把師父送回家。小區門口是一條幽深的小巷。趙志青看見師父背影佝僂,一步步走入陰影。他們頭頂的上方夜色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