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珠格格》火爆的日子好像還是昨天,每次動力火車唱起「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全家人就早已團團圍坐在電視機前,等著看那個大眼睛的小燕子又闖了什麼禍,一邊罵著皇后和容嬤嬤。
誰也不會料到,20年過去,那段乾隆年間的歷史又被大張旗鼓地翻出來拍成電視劇,皇后成了主角,小燕子不見了,容嬤嬤倒成了義膽忠僕。
這便是剛剛收官的《如懿傳》。男女主角開頭美好,結尾離散,在最後一集相繼離世。劇裡說這叫「蘭因絮果」,哭得我稀裡譁啦。
要是放在20年前,我怎麼可能看得進什麼「因」,什麼「果」?當時就喜歡《還珠格格》爽利暢快,演到小燕子嫁給五阿哥就結束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皆大歡喜!
那還是1998年。百分之60多的收視,全國幾億觀眾,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不分職業,都在同一時間齊刷刷聽著紫薇對爾康說情話:「你有沒有覺得,你好過分哦……可是我就喜歡你這種過分……」
這是現在的人想也不敢想的;那年我家剛換了大房子,買了32寸大彩電。新聞聯播說GDP又是高速增長,網際網路行業方興未艾,大城市裡遍地是金,房價還沒瘋漲起來。
簡直是夢一般的時代,人人都相信自己是小燕子,想飛就飛,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只要敢愛就會有奇蹟。什麼規矩什麼禮法,統統閃一邊去!
後來呢?後來的我們並沒實現夢想,後來的我們看《金枝欲孽》,看《步步驚心》,看《甄嬛傳》,紅塵作伴的心願消解在冰冷宮鬥的陰霾中,整整20年過去,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蘭因絮果?
到了《如懿傳》裡,小燕子絕對闖不進木蘭圍場,紫薇絕對進不了宮。皇后是顧全大局,而容嬤嬤不過是愛主心切。2018年的我們每個人都早已被修煉成一副現實主義的心腸。
我想起《紅樓夢》賈母痛批「才子佳人」的故事,說"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通文識禮的千金小姐只不過見了個清俊男人,就突然想起終身大事來——究竟不過是窮書生的意淫;再說,大家閨秀身邊必然少不了乳母丫鬟等一眾人馬服侍,絕不可能像那些書裡寫的,只一個小姐和緊跟的丫鬟。那麼容易就被趁虛而入。
正如20年前那種只要有愛有夢,多少邏輯bug都可以不管的浪漫主義已經滿足不了現在的觀眾了。清宮戲一部比一部精緻、寫實,到《如懿傳》開拍,已經走向登峰造極,劇組所費不貲地搭建起一個浩大的後宮世界,其中主要角色就有數十個之多,高晞月宮裡養著孔雀,金玉妍庭前種著紅楓,富察琅嬅喜歡拉著妃子們吃瓜談天;每位娘娘的服飾、妝容、居住環境都帶著各自的風格。
據說導演汪俊四處搜羅珍奇古玩,儘量放在戲裡,比如那些琳琅滿目的西洋鐘錶,見證著人世變幻。如懿第一次進冷宮前,在皇上書房裡訣別,回憶往日時光到動情處,鐘聲「當」地敲響,是兩人愛情的悲鳴;
所以總有人抱怨《如懿傳》節奏慢,怎麼全是一些瑣碎小事?——只因為細節能帶來更強的真實感,就像《紅樓夢》裡寫秦可卿臥室:「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靜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看似是碎語閒篇、無稽之談,但又立刻描摹出一個風情美貴婦的形象,引人遐思。
同樣,如懿並不需要靠大段的臺詞和誇張的表演來傳達自己,一盆乾枯的綠梅、一幅被剪掉半面的肖像畫、一句「花開花落自有時」就是最深切的蒼涼。
以至於我差點忘了,這只是部電視劇啊——一種免費的、隨開隨播、看了還能再看的內容產品——我們習慣用它配著吃飯,做家務時開著當背景音,哪有閒心去關注誰給了誰一枚珠花,去分析周迅瞬息萬變的微表情代表了啥?
也許我們的集體無意識裡仍深植著20年前甚至更早之前的觀劇傳統,情節簡單粗暴就好,演員養眼就好;色彩務必要調得花紅柳綠的,中間錯過幾十集也還能看得懂,反正最後總歸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20年後我看《如懿傳》,一個悠然的長鏡頭緩緩滑過成群的爭奇鬥豔的妃嬪隊伍,她們一一轉過身來,目光隨鏡頭遊走,最後落在初來乍到的寒香見身上,只見伊人冰肌玉骨、白衣勝雪——堪稱電影級的美感!
劇中隨處是美得過了頭的畫面,卻只能透過地鐵上誰的手機裡播出來,廚房裡誰的iPad裡播出來;87集精雕細刻的一場大戲,就這麼輕描淡寫、漫不經心地播出來,總像是煮鶴焚琴、暴殄天物,叫人很容易就忽略了,主創用了多少心。
所以有人說看得太喪,太憋屈,女主角總是有氣無力;可要找個爽劇又有何難?我們早已有足夠多的選擇:20年前《還珠格格》大紅,我們還相信愛情;後來《甄嬛傳》火了起來,這時我們是被歲月磨平稜角的中年人,看透了愛情,才明白權力是最好的春藥;
可是《如懿傳》呢?《如懿傳》想講什麼?
愛情、權力,如懿統統都失去了。難道只是為了反傳統而反傳統?為了憋屈而憋屈?
尤其是後期衛嬿婉一路高升,看得發悶,又想到歷史上的繼後本來就是個失敗者,心裡更堵得慌。
直到如懿斷髮開始,才覺得柳暗花明。
沒有埋怨,沒有撒潑,有的只是決絕和冰冷,情絲斬得果斷、乾淨。
是我先不要你!是我先休了你!是我先厭倦了當皇后——突然覺得那些爭寵上位的故事都弱爆了,這位烏拉那拉氏才是真正的女性之光,卻註定在史書裡沒有姓名。
只有在今天,我們才可能賦予繼後某種詩意解讀,她不是不鬥,不是不聰明,反而是太聰明了,以至於看清——困住自己的不是衛嬿婉,不是其他嬪妃;而是眼前這個,被皇權吞噬掉的弘曆。
容珮說:娘娘,你熬得太苦了;如懿笑道:這宮裡誰不苦呀?
在彌留之際,她居然懷念起阿箬、琅嬅、高晞月、綠筠、玉妍,甚至還有衛嬿婉——全部是女人,全部是曾經的敵人,可說到底,都只不過是一個個可憐人。
正所謂千紅一哭!萬豔同悲!
這一刻才懂了如懿;
還要愛嗎?可20年前的「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早已過了時;
那就徹底死了心,去鬥?去爭?走到無人之巔萬人之上又如何?最終也不過是陷入權謀的血腥循環;
如懿只輕輕一笑,搖著團扇,奔向了第三種可能性——自由。
原來放棄權力,放棄愛情,為的是自由,自由不是死後留給別人看的哀榮,自由是發自靈魂深處最隱秘的呼喚:想愛就愛,不愛了就離開;
如懿想陪著皇上,就當了皇后;皇后當得厭了,斷髮被廢也不在乎。
死亡,竟成了最好的結局,離開這高牆,如懿得到了她的自由。
多年後的弘曆把自己的斷髮和如懿的斷髮放在一起鎖入盒中,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只剩這一塊巴掌大的自由之地,留給外面的是十全老人清高宗和他行跡瘋迷葬入妃陵的繼後,留在裡面的是愛新覺羅·弘曆和烏拉那拉·青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