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張晴丹
編者按
再過兩天,就是第36個教師節了。節日是慶祝和讚美的海洋,但紀念和守望不可或缺。
今天,我們將對教師節的關注目光,投向一個平日少有人關注的學科——農史學及它的開拓與守望者。
相比不久前備受矚目的考古專業,農史學尤其是「冷門」中的「冷門」。
而從事這個學科教學與研究工作的教師們,更是幾十年、數代人默默耕耘,鮮有被媒體關注的機會。
但也正是他們,讓我們有機會對我國傳統農業歷史的偉大得窺一斑。
正值新一輪開學季,高校校園裡又呈現出生氣勃勃的景象。至今,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以下簡稱西農大)中國農業歷史文化研究所所長楊乙丹仍對多年前在該校上的研究生第一課記憶猶新。
「迎新座談會上,老師們首先給我們講的是研究所和農史專業的基本信息,講辛樹幟、石聲漢等前輩們的辛苦耕耘和在農史領域做出的卓越貢獻。」
直到現在,這個優良傳統仍然在持續。
作為我國傳統文化的根基,農業文化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在該校的發展歲月裡,活躍著一個農史研究專家群體,他們是開創中國農史學科的一支中堅力量,歷經了數代人、幾十載的積澱,使得我國農史研究有了今天的面貌。
但令人遺憾的是,設立農史學科的大學迄今只剩下四所。年輕一代農史學人的心中,五味雜陳。
可不知農、不事農,但不可輕農
「這個時代,你可以不知農、不事農,但不可以輕農。」西農大農業農村部傳統農業遺產重點實驗室主任、中國農業歷史博物館館長樊志民在接受《中國科學報》採訪時表示。
在他看來,「現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延續,現代中國思想是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升華,這是我們的『血脈』」。傳統農業文明的智慧,在今天看來依舊具有獨特的價值。
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念,樊志民來到了西農大開啟農史研究之路。上世紀80年代初,同來者因忍受不了環境的艱苦而選擇出國或調離,樊志民成了僅有的幾個留守者之一。
在農史研究中,他率先倡導地區與斷代史研究,在西北地區和秦漢史研究中開闢了「新天地」,確立了他的特色領域和學術地位。
談到當初的選擇,樊志民表示,在現代社會,農業仍是社會安定的基礎產業,農業文化仍是民德歸厚的精神家園。
從文明的高度理性綜合闡釋中華農業的成就與貢獻,是農史學科發展的必然趨勢,也是農史研究長期學術積累和學科發展的體現。
在緊張、繁忙的工作之餘,樊志民還主持創建了中國農業歷史博物館,並親自擔任館長。這座博物館非常「了不得」,館藏農史文物2000餘件、套,是國內目前展示體量最大、內容最為系統的農業歷史專題博物館。
珍本古籍特藏庫擁有各類中國古籍1.2萬餘種、50000餘冊,其中善本文獻40餘種。
尤以古農書收藏為特色,全國現存農業古籍300餘種,本庫收藏280餘種,居全國農林院校之冠。
師從樊志民的朱宏斌同樣對農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對我們的先民真的由衷敬佩」。他告訴《中國科學報》,傳統農業科技文化,從現代的角度來看,似乎不足為奇,但從歷史來看,又不得不令人感慨。
「洪範八政,食為政首」「民以食為天」,傳統精耕細作技術體系,歷經數千年之發展,未出現重大失誤,這是人類文明賴以延續不可或缺之保障。
本該被視為崇高的農業文化,近代以來,卻被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籤:「保守」「愚昧」「落後」等。
但是,從朱宏斌的研究視角來看,則有不同理解,「它凝聚了我們先民的心血,體現了我們民族的智慧,凸顯了我們文化的包容」。
古為今用。新中國農史研究之肇始,即瞄準國家重大需求,「整理研究祖國農學遺產,為廣大人民的幸福生活服務」。
溯往知來,不斷發揚光大
讓時間回溯到半個多世紀以前。大半生從事農業教育的經歷,讓我國著名農史學家、曾先後兩度執掌西農大的辛樹幟深感整理祖國農學遺產的重要意義。在他看來,在此基礎上建立的中國農學,其偉大決不在中國醫學之下。
在我國農學遺產中,卷帙浩繁的古農書佔有重要地位。據統計,從公元前3世紀到清末,共有376種。那麼,整理工作應從何著手?
辛樹幟認為,應集中力量首先攻下幾部代表一定發展階段的大型骨幹農書,在完成這項開拓性工作之後,道路便將鋪開,其餘困難當迎刃而解。
1952年,辛樹幟倡議在西北農學院(西農大前身)成立古農學研究小組,組織有經驗、有基礎的教授如石聲漢、夏緯瑛、周堯、鄷裕恆、翟允褆等,積極開展古代農業文獻的整理與研究。為聯絡全國古農學知名學者,辛樹幟先後奔赴華東、華南和東北等地區。
古農學研究室成立後,在條件十分簡陋的情況下,由辛樹幟親自主持,先後研究、整理出版了數百萬言的古農書專著和論文。
他在古農學方面的著作,如《禹貢新解》《易傳分析》《中國果樹歷史的研究》《我國水土保持的歷史研究》等,為研究各類專業農史提供了寶貴的參考。
與辛樹幟同為農史學科創立者的石聲漢有著強烈的民族責任感。《齊民要術》這部書在國際上被稱為「賈學」。當時幾個國家的學者都在開展研究,而且譏笑中國人不研究「賈學」是一件憾事。
他只用三年工夫,就寫了《齊民要術今釋》97萬字。日本研究《齊民要術》的權威西山武一教授看了該書後,讚嘆為「賈學之幸」。
在被醫生告知自己的生命最多不過十來年的情況下,石聲漢更是日以繼夜地拼命工作。除了授課和培養研究生外,他還完成了200餘萬字的《農政全書校注》《農桑輯要校注》《中國農業遺產要略》和《中國古代農書評介》等重要著作。
石聲漢認為,「溯往知來,研究古農學正是為了更好地了解今天農業所依賴的優良傳統,為促進我國農業生產發展尋找更廣闊的道路」。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和使命。辛樹幟、石聲漢、夏瑋瑛、李鳳岐、馬宗申、馮有權等先輩們完成了他們的歷史使命,整理校注了《授時通考》等歷代大型骨幹農書,為後人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為了順應學術的發展和時代環境變化,農史研究重點由農史文獻整理逐漸轉入農史學術研究。以鄒德秀、張波、樊志民等為代表的專家,在各自不同的領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將農史事業不斷發揚光大。
「冷門」絕學艱難求生
「一定要把前輩們開創的農史事業傳承下去。」這是西農大農史研究者共同的心聲。
然而,這條路越來越難走。作為一個小學科,農史逐漸成了「冷門」。為什麼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越來越少?
樊志民表示,古農學是我們祖先為人類創造的寶貴遺產,是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整理古農書既要求有廣博的現代農業科學知識,又要有深厚的古文學和文字學修養。研究農學需要熟悉不同的學科領域,這種跨學科的高水準、高要求,符合條件的人很少。
令人堪憂的是,目前真正保留農史學科的大學,只剩下南京農大、西農大、華南農大和雲南農大。
即便是同領域裡的「佼佼者」,西農大農史學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據了解,受學校區位劣勢、高校人才競爭加劇等因素影響,今年農史學科尚未招到新人補充隊伍,且有不少單位頻頻對在崗的年輕教師拋出「橄欖枝」,這讓學科點負責人楊乙丹越發焦慮,「學校對農史這門學科的定位是特色學科,但實際上已經是一個尷尬的邊緣學科」。
農史是科學技術史的一個分支,農史學科近年來的遭遇,也是科學技術史學科發展困境的一個縮影。實際上,很多高校的科學技術史學科已經、正在和即將面臨被「砍掉」的危機。
在上一輪學科評估的時候,許多高校為了整合力量衝擊「雙一流」,狠狠地撤掉了一些科學技術史學科,以致學科評估後萎縮了四分之一左右。目前,保留科學技術史學科的高校只剩下28所。
「要『砍掉』一個學科很容易,但是攤子一散、隊伍一亂,今後再想扶持起來將會非常艱難。一紙命令,就會讓幾代人辛辛苦苦積累幾十年的心血付諸東流。」楊乙丹說。
一些高校的科學技術史學科為了求生存,選擇了「寄人籬下」。比如,西北地區的某著名師範大學就明確把科學技術史的師資併到中國史去,著重保中國史,雖然名義上保留著科學技術史學科,但已經成了「空架子」。
2019年底,在首屆全國高校科技史學科點聯席會議上,專家們一致表態要向教育部建議,保護科學技術史這個小學科,不要再對學科進行評估,以避免它們更多地被「砍掉」。但截至目前,仍未有積極的回應。「學科未來的發展和前途是灰暗的。」楊乙丹說。
在樊志民看來,這樣的制度會阻礙學科發展。「要形成一個博士點,就要求必須有多少人的團隊。實際上,農史、醫學史、數學史、天文史等,一個大學有幾個人研究足矣,然而,農史學科完全是按照其他學科來對待,因人數不夠不能批博士點,這是不對的。」
他告訴《中國科學報》,科學技術史是基礎性的研究工作,不可能馬上變成生產力和效益,因而難以獲得國家和省級科研項目的立項。
與此同時,一些高校對科學技術史學科的投入很少。他建議,農史學科有自己的特殊性,應該區別對待,不能按照常規的學科評估和評價指標去「考核」。文化要得以傳承,就需要這樣的學科,國家應該對這些學科給予一定的扶持和投入。
在楊乙丹看來,目前,科學技術史學科布局與我國建設教育強國、科技強國和文化強國並不匹配,科學技術史學科的設立應該與大國地位相稱。
他認為,「我們有將近3000所大學,儘管科學技術史是邊緣學科,但它的學科交叉屬性明顯,有助於培養具備科學精神和人文素養的卓越人才,矯正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割裂之弊。
因此,我國高校今後應該開設科學技術史領域的通識課程,將目前培養科學技術史專門人才的學科點擴容到50至70個左右,其中博士點要達到30個左右。」
朱宏斌則認為,古農學不單純是「冷門」絕學,也是傳統國學不可或缺的重要構成,「因此,從新的視角進行闡釋和發展,是特色小學科前行不能忽略的思路」。
《中國科學報》 (2020-09-08 第5版 大學)
編輯 | 趙路
排版 | 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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