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能把託爾斯泰小說全部翻譯過來的,全世界也只有草嬰一個人。從50多歲開始,草嬰前前後後共用了近20年的時間。他說:「我這一輩子就只想做好一件事:文學翻譯。我對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
今年87歲高齡的草嬰因老年性疾病在華東醫院已住了一年多了。但說起翻譯,依然思維清晰,談吐自如。
從《老人》邁入俄羅斯文學海洋
草嬰生於浙江鎮海一戶殷實之家,抗日戰爭爆發後,懷著對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草嬰把目光轉向當時被認為是充滿光明和希望的蘇聯。受魯迅「給起義的奴隸偷運軍火」的翻譯理念和「領路人」姜椿芳的影響,開始文學翻譯的生涯。
草嬰翻譯的第一個俄羅斯短篇小說是普拉東諾夫的《老人》,刊登於1942年《蘇聯文藝》第二期,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草嬰」這一筆名。這篇約7000多字的作品,描寫基舒卡老爹隻身抗擊德國鬼子的英雄壯舉,小說格調與當時的國情十分吻合。
新中國成立後,1950年,草嬰翻譯了巴甫連柯的長篇小說《幸福》,而為他贏得空前聲譽的是1955年翻譯的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說《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作品先是在《譯文》上刊登,由於小說內容是「關心人民疾苦,反對官僚主義」,提倡改革,得到當時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的重視和推薦,在《中國青年》雜誌上連續兩期轉載,發行量達數百萬冊。小說主人公娜斯嘉成為全國青年學習的榜樣。這篇翻譯作品影響乃至催生了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等一批「幹預生活」的優秀作品,並在新時期被譽為「重放的鮮花」。
從肖洛霍夫到託爾斯泰傳播現實主義的光輝
徜徉於俄羅斯文學世界,草嬰發現俄羅斯文學和它的土地一樣廣闊,它考慮的不是一時一地一個家庭的問題,而是整個民族乃至人類的精神向度。俄羅斯有900年的沙皇統治, 在反封建專制方面與中國有共同語言。在眾多俄羅斯作家中,草嬰最後選定以肖洛霍夫和託爾斯泰為主攻目標,「從他們的作品裡所反映出來的人道主義的思想、人性的光輝是最強烈的,我的感受是中國經歷了2000多年的封建專制統治,特別需要培養和喚醒人性的光輝。」
肖洛霍夫的中篇小說《一個人的遭遇》講述一名戰俘的故事,作者對主人公索科洛夫給予了深切的同情,這和佔主流地位的「不是陣亡就是叛徒」的觀點格格不入。小說在《真理報》連載後,報紙被搶購一空,很多市民在寒風中聆聽了電臺的廣播,熱淚盈眶。
有著思想家敏感的草嬰立刻動手翻譯了這部作品。隨後,他又翻譯了肖氏的《頓河故事》、《被開墾的處女地》(上世紀80年代,草嬰重譯為《新墾地》),在讀者中均產生了相當廣泛的影響。
「文革」期間,草嬰受到迫害,被剝奪了寫作權利。那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悲劇?怎樣才能避免這樣的悲劇重演?很早就接觸過託爾斯泰作品的草嬰認識到,要結束這樣的悲劇,首先必須培養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感情,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係,宣揚人與人之間的愛,也就是人道主義精神。
巴金稱譽託爾斯泰是19世紀世界文學的高峰,是19世紀全世界的良心。作為巴金的朋友,草嬰是服膺這一評價的。但在這座舉世景仰的大山面前,草嬰一直不敢貿然動筆,而是在做了相當充分的準備之後,直到1977年,他才著手翻譯託爾斯泰,從《安娜卡列尼娜》開始,用了將近20年的時間,譯出《託爾斯泰小說全集》20卷,共400萬字。
此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過一套《託爾斯泰全集》,那是集體勞動的成果,譯者全部請自全國各地,用了差不多10年時間,《託爾斯泰小說全集》則是草嬰獨自一人擔當。翻譯家藍英年說:「這不僅需要堅強的毅力、嚴肅的態度,中外文深厚的造詣,還需要才華。」
有人說,俄羅斯文學中的人道主義、苦難意識,對人的精神世界細緻而深刻的探索以及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滋育了中國文學。這其中,當然有草嬰的功勞。
從「三無人士」看翻譯家的精神追求
採訪中得知,草嬰竟是一位「三無人士」——無工資、無編制、無職稱,一直靠翻譯的稿酬為生。他先後擔任華東作家協會專業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翻譯家協會主席、上海文聯副主席、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副會長等職,但沒有一個是拿工資的,直到1996年被聘為上海文史資料館館員,才有了每月2000多元的「車馬費」。他不是沒有領導才幹,也不是沒有出山機會,「文革」結束,組織上曾邀他出任新成立的譯文出版社總編輯,可為了把託爾斯泰全部小說翻譯出來,他謝絕了。他說:「人生有限,一個人一生能做好一兩件事,就是成就。」
對此選擇,草嬰一直無怨無悔。他有自己的邏輯:沒有職稱,沒有單位,我翻譯的選題不是可以更自由嗎?可是,「文革」期間,為了這份自由,他付出了相當慘重的代價。那時,肖洛霍夫被稱為修正主義文藝的鼻祖,草嬰作為他在中國的「吹鼓手」和「代理人」,「運交華蓋」。在勞動改造中,先是十二指腸大出血,送到醫院,胃被切除3/4;後來是從卡車上卸水泥,造成第十二節胸椎壓縮性骨折,痛入骨髓,一年後雖然癒合,但就此落下病根。草嬰一生翻譯託爾斯泰、肖洛霍夫等作家的作品30餘部,七八百萬字,可以說絕大部分是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完成的。這是一種怎樣的毅力啊!
草嬰的夫人、原上海辭書出版社編輯盛天民介紹說,從事翻譯的那些日子裡,他每天五點半起床,先是鍛鍊身體,然後吃早飯。上午翻譯,下午整理資料、看書。為了確保譯文的質量,草嬰給自己訂了一個硬指標:平均每天只譯1000字。草嬰說:譯者不是「傳聲筒」,也不是「翻譯機器」,文學翻譯更需要感情共鳴,只有感情被打動了,才能把自己融入原著那種氛圍之中。
他翻譯肖洛霍夫《一個人的遭遇》時,被主人公索科洛夫的善良所感染,「心情激動,一邊擦眼淚,一邊停下筆來。有一次,他的學生、俄蘇文學研究者章海陵上門拜訪,發現老師神情憂鬱,思想不集中,過了一會兒,草嬰難過地告訴海陵:「安娜死了……我,我剛才在翻譯『安娜之死』,心裡真難過……」
草嬰的耕耘為他贏得了榮譽。他是中國第一個獲得高爾基文學獎的作家,得過「魯迅文學翻譯獎彩虹獎」,榮獲俄羅斯「馬克西姆高爾基獎章」,並被俄羅斯作家協會吸收為名譽會員。但草嬰的價值不止於此。作家馮驥才在《草嬰先生》一文中說:「翻譯家的工作不是『搬運』別人的作品,不僅僅是謀生手段或技術性很強的職業。它可以成為一種影響社會、開啟靈魂、建設心靈的事業。近百年來,翻譯家們不常常是中國思想史的主角嗎?」俄羅斯駐上海總領事柯富安這樣稱讚草嬰:「您是連接兩個偉大鄰國人民心靈感情的拱梁……草嬰這兩個漢字表現出難以估計的艱苦勞動,文化上的天賦以及對俄羅斯心靈的深刻理解。」
對比時下某些人把「蔣介石」譯成「常凱申」,把「水磨坊」譯成「水淋淋的小姑娘」,兩三個月就翻譯一本十幾萬字的小說,草嬰不僅足以讓翻譯界警醒,更讓我們看到「翻譯事業這座大山令人敬仰的高處」。 (徐懷謙)(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