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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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周六,在以色列做學術調研的我決定去逛特拉維夫城南部逛逛。這一地段的房價比其他地區便宜,近年來成了來自非洲、中國、菲律賓、泰國等地打工人口的聚集區。
仿佛身在非洲
一下車,放眼望去,街上走的、路邊坐著發呆的、公園裡聚在一起聊天的竟然都是黑皮膚的。該區域的樓房比城市其他地區破舊許多,步行街兩邊居民樓一層小店彼此緊挨著,日用百貨、食品、叫不出名字的非洲餐、顏色鮮豔豐富的非洲服裝等等應有盡有,走在街上仿佛置身非洲,逛了一個小時才看到差不多10個中國人而已。
我正在路邊休息,遠遠看到一位50多歲樣子的中國大叔手提中國超市購物袋,慢悠悠地朝我這邊走來,等他走到近處,我忍不住叫停他:「您好,您是中國人吧?我想問一下中國超市在哪裡?」
大叔沒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先把手中的袋子放在地上,指著來時的方向說:「在那邊,走過去幾分鐘就到了」。怕我沒聽明白,他又揮著手臂指揮了半天,卻還不著急結束對話,又指著斜對面的樓房說:「我現在要去華人教會,你待會兒有空過來看看吧。看到那個綠牌子了嗎?從牌子下面的樓梯口上二樓就是了。我們每周六都有聚會。」
就在這棟樓內
教會所在的居民樓刷著白漆,雖不起眼,和周圍樓房相比,還是顯得新一些。一樓是幾家小店,周末均不營業。正門口沒有任何華人教會或者中文的標誌。
走進樓來,還遇到幾個非洲婦女站在樓門口閒聊,我心裡暗贊她們裙子的美,略感尷尬地從她們中間穿過,樓內一戶人家的門敞開著,一屋子非洲男女老少熱鬧說笑著,我疑心自己走錯,直到再往上走看到關著的木門上方紅底黑字的「特拉維夫信望愛華人宣道會」字樣才打消困惑。
我正要敲門,裡面有人開門走了出來。我借著走進去,完全沒想到裡面是百餘米大小、寬敞明亮的大廳。周六的活動已經結束了,三四個人正揮著沾溼的拖把擦地,七八個人圍在靠近入口的兩張桌子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幾個中國人主動跟我打招呼,叫我「姊妹」,我便入鄉隨俗,稱他們「弟兄」或「姊妹」。他們告訴我,這是加拿大的一家華人基督教會20年前在此成立的分支。
一位50歲上下、個頭不高、精瘦、皮膚曬得黝黑、臉上不乏皺紋的弟兄問我結婚了沒,又勸我趕快找對象,不能錯過最佳生育年齡。剛見面就被當頭一棒,我氣不打一處來,扭過頭不再理他。還好,一位40歲左右、剛結婚不久的姊妹幫我解了圍。她曾在香港工作11年,11年裡沒談過戀愛,「連男人的手都沒牽過」,後來遇到了真命天子 —— 一位以色列猶太人,就立刻辭掉工作嫁了過來。「我跟你說,你可千萬不能著急結婚,得看準了人。人生大事絕對不能將就。」姊妹操著東北腔大聲說。我坐在椅子上,腰背一下就挺直了,圖一時爽快諷刺了一句:「是啊,我不急,都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話一出口又有點後悔,怕得罪了弟兄。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我成了這裡的常客,想聽聽同胞們在以色列打工的故事,每次我來這位弟兄都皺著眉、苦口婆心地勸我找對象,臉上表情比我爸媽都著急。讓我哭笑不得,卻也感到一種關心,再沒法生他的氣。
在以色列這個彈丸小國,有數千名華工在當地建築公司當工人,他們都是花了幾萬到十幾二十萬不等的價錢找中介辦過來,而不是被中國企業外派過來的。在以色列的中國工頭或者人力公司會直接僱用已經到達當地的中國工人做項目,每人每月的工資在3萬到6萬元人民幣之間。
由於從國家層面來說,以色列給中國建築工人頒發的工作籤證數量有限,所以就有了「白工」和「黑工」之分。「白工」是經由正軌渠道選拔並籤發工作籤證的工人,如果通過輪輪選拔和考試以及體檢最終獲得了赴以工作機會,他們只需要向勞務公司繳納一筆幾千元人民幣的服務費;「黑工」則是先拿到短期旅遊或商務籤證落地以色列,從此黑下來打工的,一旦被移民局抓住,黑工就會被遣送回國。
06年到08年,以色列政府因為勞工短缺發了一大批籤證,有幾千中國工人進來了。他們多數來自農村的,由於很少有人上網,信息也不對等,所以大多都是找中介,經由中介從蛇頭手上買的名額,或者是通過介紹人收取介紹費過來的,花費在幾萬到十幾萬不等。即使坐的是同一班飛機前往,每個人所繳納的費用也有所不同。
從08年到2017年之間,以色列只發了特別少的正規籤證,因此除了白工中介費狂漲之外,這段時間還滋生了黑工。偶爾會有個別蛇頭拿到白工名額,做起倒賣生意,價格最高漲至23萬。有些想來工作的中國人交了錢,蛇頭就直接消失了,由於一份名額從蛇頭到中介到代理手中層層傳遞,交了錢也不知道該找誰詢問籤證進展的情況也有存在。但現在白工的情況相對正規了,2017年中以兩國 籤訂了協議,以方將一次性發放6000個正規名額給中國建築工人 —— 據說是因為以色列要在耶路撒冷大量蓋房子跟巴勒斯坦搶地盤。
28周歲的宇輝(化名)常給像我這樣新到教會的人遞飲料和水果,他看起來就像個大學生,來以色列之前他在河北老家當司機,生活也算穩定,但他渴望出去闖闖。2年前,向一個來以打工過的老鄉打聽到這裡的確能賺到錢後,他便索要了中介的聯繫方式。
「那個中介特別會忽悠。他說你選以色列就對了,以色列就缺像你這樣的人,聽你說話就覺得你這個孩子特別好,肯定能在以色列賺到錢。」宇輝身前繫著長過膝蓋的深藍色圍裙,一邊在教會廚房裡刷洗午餐後大量髒碗筷,一邊用講笑話一般的語氣告訴我,「當時明知道是忽悠,但還是挺心動的。」
中介收了9萬多塊錢的費用,承諾一個月之內辦好出國手續,最後宇輝等了3個月,額外又付了800美元請中介幫忙介紹工作,得到給找一份每天工資500謝克爾(1000人民幣)、住宿由老闆安排的工作承諾。原先宇輝拉了身邊不少朋友一起出國,彼此有個照應,誰料其他同伴的籤證全部被延後了,他一個人拿著有效期3個月的以色列商務籤證上了飛機。
聽他說著,我想到自己一次次獨自離家,雖然每次的心境都不同,卻難免會有在機場強裝笑顏跟家人道別、轉過頭一個人流淚的情況。不知道他當時一個人出國時是什麼樣的場景,也許「男兒有淚不輕彈」,跟我這個小女子不一樣,我不願多問。
跟中介介紹的中國工頭對接後,宇輝開始到建築工地上班,他一下子見到30多個從中國來的黑工,只有帶班的是個白工,頓時安了心:「看來中國人還挺喜歡來這個小小的國家打黑工的。」誰知第二天,工人們開始罷工,宇輝問工友為什麼不好好工作,才知道工友在這裡工作了3個月,只拿到半個月的工資。這天又到了該發工資的日子,老闆還是拖欠。
宇輝又失望又迷茫,趕快通知國內中介,要求換工作。因為國內還有十幾個待出國的老鄉指望著宇輝提供這邊的真實信息,中介也不敢怠慢,趕緊給他找了第二份工作。這次遇上一位好老闆,也是中國人,中介承諾的工資標準也兌現了。宇輝說待久了才知道,自己其實很幸運:「白工都有拿不到錢的。」
不提每天12小時的體力活兒有多辛苦,以色列的太陽是出了名的毒辣,每年有大半年的時間裡天空不見一絲雲彩,日日暴曬。工地四周的圍牆有時能擋光,不過只是一時。大部分華人黑工都曬得黝黑。他們白天上班,晚上回宿舍跟室友搭夥做飯、吃飯、聊天、躺在床上看看書、玩玩手機,9點多就睡了。因為時差關係,這時國內已經是後半夜,即使想也沒法跟家人聊天,只能周末再聯絡。「其實也沒什麼煩心事,今天重複著昨天的事情,時間過得很快。」
後來,一位工友把宇輝帶到這家教會,一開始他小心謹慎、不敢多說話,後來喜歡上了這裡的熱鬧,現在每周末必來。在以色列,周五周六為法定休息日,周日開始上班。宇輝每周工作5天半,周五上半天班,下午一下班就騎老闆送他的自行車直奔車站,把車鎖好,然後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特拉維夫,參加教會唱詩班的練習、學聖經,晚上住在教會,等周六一天的活動結束後才回去。
他也因為教會而結識了新的老闆,辭去上一份室外的工作,轉成了室內粉刷工。現在早上7點上班,午休半個小時,晚上5點下班。工作時間短了,新老闆給的工資比以前還略高一些。因為遇上好老闆,他的工資比正常黑工標準要高一些,但跟白工還是沒法比的。
而宇輝介紹來以色列的那十幾位老鄉,其中有幾位就走了黴運。他們的老闆慫恿他們花4000美元辦難民證,說有了難民證就可以合法工作了,不用每天擔驚受怕,他們交了錢後才發現難民證有效期只有2個月,續籤時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被移民局查個正著,直接被遣送回國了。
一轉眼,來以色列已經快兩年了,宇輝一直沒回過家,家人也沒來以色列看過他,爸媽知道他一切都好,也很放心,他內心唯一的不安是覺得虧欠了孩子:「我出來的時候孩子剛滿月,現在都快兩歲了。不過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還會堅持的。因為現在各方面確實比以前好了。」
宇輝和華人教會裡的百餘名弟兄是以色列數千名華工的縮影。教會裡的姊妹很少,只有不超過10人,其中有嫁給猶太人的、有中資企業員工的家屬、有學生,但就是沒有建築工人的妻子。教會裡一位30多歲的弟兄告訴我,他住在特拉維夫城郊的一處居民區,那裡聚居了幾百名中國建築工人,「全都是單身漢」,他隨即解釋說,他說的並不是沒結婚的單身漢,而是常年在外打工、和妻兒分居生活的單身漢。
這一點和我曾居住過的美國與非洲務工情況都不同,在那些華人群體中,常年和配偶兩地分居的情況並不像在以色列這般突出。擁有美國工作籤證的外籍人員,其配偶也可以獲得家屬籤證、在美國合法工作。在很多非洲國家,工作籤證基本是交錢就能解決的事情,不少被中資企業外派到非洲的中國人選擇帶配偶出國,因為在非洲的大中小型中國國企或私企都需要人力,此外還有華人自己做生意或者創業,為配偶找工作並不是大問題。而以色列的政策則明顯鼓勵外籍猶太人移民,同時反對其他種族移民至此。
以國政府需要海外建築工人,於是專門設立相關工作籤證,但這裡的中國公司屈指可數,建築行業以外的中國人幾乎不存在,留學生畢業後也拿不到工作籤證。除非跟當地人結婚,否則外來的人都不能留下工作,這種情形下,何談允許中國工人的配偶前來呢?這大概就是在以色列生活著大量「成家單身漢」的主要原因。
這些華人黑工中的不少人一拿到工資,就直接去銀行給家人匯款,只留一些生活費在身上。一位在以色列工作了11年、45歲左右的白工這些年一共就回家過3次,每次待40天左右,他不吃喝嫖賭,把辛苦賺的錢全部給了家人,還供女兒去加拿大讀大學,那裡的學費和生活費加起來每年差不多要花去三十多萬。他並不清楚女兒學習什麼專業,只知道大概跟經濟學有關。「如果不是在以色列工作,根本不可能送女兒去加拿大上學。」
這位白工說,他只會用當地希伯來語說像「升降」這樣的工地詞彙。很多年前,一次他和兩位朋友一起打車去一處景點,因為語言不通,被當地司機宰了好幾百謝克爾,從此再不自行出門旅遊。好在教會每兩到三個月組織一次集體出行,去以色列或者巴勒斯坦各景點觀光,每次安排兩三輛大巴車,黑工們都覺得跟教會的眾人一起出門旅遊才不會被移民局盯上。
語言問題是個大事,除了受到欺負想出口氣而發奮學語言的少數人,大部分黑工都不太熱衷於與當地人交流,宇輝平時工作中也很少跟當地人打交道,有事直接跟老闆說,老闆是在這邊待了10多年的白工,懂希伯來語,大小事務由老闆去跟當地人溝通。所以宇輝只學了一些簡單的問候語,「就像嬰兒只會叫爸媽一樣」,與當地人沒法交流。
黑工身份也限制了不少人的自由。儘管宇輝不擔心自己的黑工身份,覺得移民局的人跟自己出勤時間相反且沒那麼勤快,而且所在工地的承包商當地猶太人也對黑工情況心知肚明,喜歡這些拿現金不用交稅的黑工。但不少老鄉偶爾會遇到沒工作的短暫空檔期,怕被警察抓就每天耗在家裡不敢出去,等到周末才敢出去買菜。
除了語言不通的問題,很多人還會有健康方面的困擾。每一批新來的工人裡總有幾個受不了日復一日的重體力活兒,幹不多久就回國了。而留下來的人裡面,也有人因為語言不通,有小病小痛不願意看醫生,長此以往,日積月累了一身病,甚至有人辛勞十幾年、剛回國就撒手人寰。
同時,幾乎每年都有工人在施工現場受傷。教會有一名白工3年前在施工過程中掉下來摔傷,右腿裡打了十根鋼釘,至今不能工作,也不能離境,耗在以色列跟保險公司打官司求賠償。像宇輝這樣的黑工沒有醫保和任何福利待遇,如果需要去醫院就得自費承擔昂貴的醫療費,幸好他到目前為止沒去過醫院。
上周,又有一批中國建築工人開啟了到以色列工作的人生新篇章,也有新人被介紹到這間華人教會。之前勸我找對象的弟兄走上臺,聲情並茂地分享自己的經歷。他毫不忌諱地說,剛來的時候自己每三個月去找一次女人,也不瞞著妻子,妻子無奈只說了句「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但他入了教會之後便開始約束自己的行為,勸誡新弟兄們不要做虧心事,更不要像個別中國人那樣,把辛苦賺到的血汗錢揮手丟在賭場上。
這位弟兄個頭不高卻氣勢懾人:「你們記住,今天的我就是未來的你。未來的你們會站在這裡,給新來的人講這些道理。」
我仿佛又看到了一種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