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代碼給我匹配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陪我走上一段或長或短的路,開心地聊上那麼幾分鐘的天。臨走時分,有人笑著說下次再會,有人熱情地掏出手機說加個微信,但更多的只是默默地說一句:「下車請當心,請給我點個五星好評。」
杭州火車東站這個華東地區首屈一指的交通樞紐,卻對網約車十分不友好。每輛車只能停留三分鐘,超時會被罰款。一些網約車司機對接到火車東站出發的單會不自覺的心跳加速。這不,我那天就遇到了一個,前期溝通都說得明明白白,結果接頭的時候愣是互相找不到。司機沒好氣地在電話那頭責備著:「你就是存心要讓我罰款是不是?」不能取消訂單的他氣憤的語氣裡透著絲絲幽怨。我拖著行李來回跑了兩趟,實在找不到他,只能和他說聲對不起,取消了他的訂單。
王哥是我那天後來打到的一輛滴滴的司機,敦實健壯的身板擠在網約車小小的駕駛座上,他的車裡散著一股淡淡的煙味。「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王哥輕輕打著方向盤,「有些司機在火車東站就是總接不到客人。就像小學生考試一樣,他緊張。」車子不緊不慢地跑在高架路上,路邊的燈光在汽車的後視鏡上徐徐退去。邊走邊聊,王哥才慢慢吐露了他作為紡織貿易老闆的主業。年輕時的王哥練過拳,打過架,「也是吃過見過的人」。這幾年來生意越發地不好做,紡織貿易這一行做一個渠道商利潤很薄,資金鍊又長,賒帳經營帳期長,三角債比較嚴重,一不小心你的客戶跑路,連帶著你也要喝西北風。王哥這回也是碰到了客戶破產,百把萬砸裡頭了。「我每天起床了不敢躺床上,怕一躺躺一天。我一起床就去健身房健身,這樣一天都會比較精神。」王哥留一個小妹在公司守門,自己就開輛車出來跑滴滴。「生意嘛一般就打打電話給小妹發樣品就行了。我在公司坐著也不掙錢呀,朋友來了還得前前後後照顧著,都是花銷啊。我出來跑滴滴,也就不喝酒不抽菸,有人找我我就說在外面出差看貨。一來一去,總能省些花銷。」王哥平靜地和我說著,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年輕時候誰不喜歡玩呀,那些酒場歡場的門道我可比誰都清楚。現在生意越來越難做,我大概是在還我年輕時候欠下的債。」車子輕快地載著我們在文一隧道裡面穿梭,很快就到了我的住處。後來加了王哥的微信,朋友圈背景圖是他可愛的兒子。
一次周末我去浙圖還書,搭上了軍哥的車子。車子是一輛別克,這引起了我的興趣。軍哥是河南人,剃著精神的寸頭,說起話來也是結結實實的,像子彈打在土裡,卻能感覺出一絲絲的冷漠。說是大哥,年紀比我父親還大,不過光看外表,還以為不過四十多。「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開過各種各樣的車子。開來開去,還是這個車子牢靠。」軍哥以前當過兵,退伍之後做過很多買賣,販過棉花,倒騰過鋼料,最近和朋友合夥做火箭的隔熱材料準備出口到美國,結果碰到了貿易戰和疫情,加工好的貨物發不出去,只能找了另一位朋友的倉庫存起來,幸好不用付倉儲費。「改天請你這個物理博士小兄弟去看看。」軍哥說著把車子轉了個彎,「我其他人誰都不信,我就信我這位戰友。」很多人都有這種近乎偏執的信念。軍哥曾經出差深圳被困在酒店身無分文,最後是他這位朋友給他電匯的錢救急。「那時候我手機也丟了,只能賒帳一臺手機,那售貨員小夥子陪著我去對面營業廳辦卡,因為我願意多付他錢。」在軍哥的人生中,多的是這種峰迴路轉的大場面,「一次生意失敗被逼急了,我從四樓跳了下來,卻沒死,之後就不想死了,一切都看得很淡。」軍哥說到這裡,話語明顯地變冷了,「後來離了婚,我自己就住在杭州。這邊我有兩套房子,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我卻看淡了。有空我就開開滴滴,出去旅遊,看看我小孩。」他給我看他粉碎性骨折的腳掌,已經變了形,又給我看他兒子的攝影公司拍的照片。開滴滴之於軍哥,更多的是排遣心中的那份孤寂。
「小夥子,你快一點,我等在樓下,這邊不好停車。」那是一個下雨天,我提前約了一輛滴滴,沒想下班晚了一點,接到了梅姐的電話催促。梅姐是一個公司職員,單位早點下班她就出來跑滴滴補貼家用。「沒辦法呀,家裡有一些債務,總得想辦法補掉。」梅姐畫了淡淡的眼影,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是個標誌的人兒,「滴滴不好開,每天都有任務,一定要跑夠一些遠程的單子才能拿一點點補貼。有時候跑過小半個杭州城去接人,結果快到了乘客卻取消了。」梅姐還告訴我,滴滴對女司機也會有一些優惠條件,跑單的錢會比男司機高一些,「但也沒多少區別,總是賺辛苦錢。在系統眼裡,司機就只是一個開車的工具,它不會關心你今天身體舒不舒服,日子過得開不開心。」梅姐的語氣裡有著深深的疲憊,「不過今年環境這麼差,只要挺下去,就會過去的。發生什麼事都沒關係,只要人活著,就有出路。」說這句話的時候,梅姐並沒有看我,她的眼睛盯著前方,手握著方向盤,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楚,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這時車窗上的雨刮器划過,撫走了擋風玻璃上的雨水,留下一條水痕。
回國工作後坐了小半年的滴滴上下班,一路走一路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滴滴司機們。他們中的大多數,是人生走進中場的普通人,各自為了生計被困在一方小小的駕駛座上,任一行行代碼差遣著去往城市的各個角落。很多滴滴司機的車上都放著幾個「四勿小和尚」,是滴滴搞活動拿積分換的。儒家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在普通人眼裡,就只是不看、不聽、不說 、不動。在生活的汪洋裡,每一輛滴滴就像一葉扁舟,渡著一位位漂泊的旅人,而那艄公自己,卻不知道要駛向何方。
「師傅路上小心!」我走下車,輕輕地關上了車門。
(本文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照片均為作者攝影作品。)
關於作者:牛津凝聚態物理博士畢業,關注PE/VC,興趣愛好有點廣泛。點擊原文了解一個更有趣的我。歡迎關注我的公眾號:逆旅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