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街有位爺,沒人不認識,他不是吃官家飯的,但吃得又是官家飯。
這麼一說,本地人都能猜出是他來,但跟外地人說著說著就繞進去了,怎麼不是個當官的,還能吃得上官家飯呢?
難道是認了縣衙門的知縣當了乾爹?別急,且聽我細細說來。
單從這字面兒上,就是不當官的人,卻給當官的當走狗,大抵就是這麼個意思,簡潔明了。走狗這詞,絕不是我胡口亂謅的,每當提起這位爺,萬山街的人準是這麼形容。
用好聽話來說,就是個小吏,雖吃衙門裡的飯,但其實就是普通百姓,不像官老爺,不論他官頭大小,那個個也都是貨真價實的進士,都是天上文曲星下來的!
講到這位爺的名姓,或許知道的人不多,因為沒人這麼叫他,都叫的是黑臉。
為嘛叫黑臉呢?可不是因為他自幼不愛洗臉,落了個滿臉灰。他白淨著呢,吃官家飯,不用幹農活,不用拼營生,不白胖才怪哩。
叫他黑臉,可不是表面意思,是說他總黑著個臉,他的臉見誰都黑著,活賽別人欠了他幾百兩銀子那樣,但是到了衙門,他那黑臉就變了樣了,嘴也咧開了,牙也露出來了,要不是被人撞見,準以為這位黑臉爺沒長牙呢。
只要是出了衙門,哪怕是將將邁出門檻,他那兩條香腸嘴就把牙齒藏住了,立了誓一般,絕不再把牙露出來,好像別人都沒長牙,就他長了,好似得了寶貝,不想給別人看一樣。
要是有人對他點頭哈腰地獻殷勤,他也不理睬,就是學著當官的模樣,悶哼幾聲,擺足了譜,任誰也甭想見到他的笑臉。
前些時候,黑臉連家門都不敢出去——有人鬧事。
聽人家說,有個婦女帶著兩個娃娃到黑臉家門口,又哭又鬧,非說是黑臉把她丈夫坑死了,起初黑臉問她,你丈夫姓甚名誰,何時被抓進衙門的,可這婦女就是哭鬧,說也說不出來,還揚言要黑臉償命。
黑臉媳婦開解他,或許這外地女人知道你有點盤纏,就是想來訛詐一點罷了,不用放在心上,你在衙門十多年了,哪裡出過什麼事?
黑臉思忖一番,給了婦女十幾兩銀子,讓她給娃娃們換身衣服,該幹嘛幹嘛去吧,別再鬧了。
頭幾天,婦女還是來鬧,只是哭得沒有之前兇了,娃娃們也不哭了,只是坐在地上玩石子兒。再過幾天,就見不到娘仨的影子了,黑臉媳婦說,他們錢騙到了手,當然就沒有事了。
黑臉不笑是滿城皆知的。
萬山街的百姓都說,能讓黑臉笑出來的,一是官,二是錢。
黑臉在衙門當差,拿錢自然容易,但是整條街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黑臉往青樓鑽,朝賭坊跑過,不說別的,黑臉連菸酒都不沾,偶爾節假時到福滿樓吃點好的,也都是一桌子青貨,見不了葷!
賣菸酒的李二爺愛說閒話,尤其經常說到黑臉:「這個黑驢蛋子,大把大把地賺錢,不賭不嫖,就連菸酒都不碰,怕是上輩子就是個吝嗇鬼,沒當夠,這輩子還得當!」
乍一聽,覺得李二爺說得有些道理,但是退兩步想想,人家黑臉賭不賭,嫖不嫖,吃嘛,喝嘛,跟你李二爺有嘛關係?
哦,對了,像黑臉這種來錢容易的主,本就應當是李二爺家的大主顧,可誰知黑臉沒有菸酒的毛病,李二爺肯定刺撓,說些風涼話也正常。
當官當吏的來錢確實容易,況且黑臉幹得不是粗活,他用得是腦子。他專門替知縣老爺審犯人,此審非彼審,黑臉這個就是個套話的活,他腦子快,問話也快,幾句話就織了個網子,等你跌進來。
心虛的人最怕話趕話,再精明的人,一百句也難免沒有一句紕漏,黑臉就是專門逮這漏洞的。知縣手下有人給黑臉下任務,給他講案子,等黑臉琢磨明白了,就去見犯人了。
算下來,也有十年了。審的犯人也形形色色,有中套的,有寧死不說的,也有跪下來叫黑臉祖宗的,都沒用,就是演出戲給黑臉看而已。
中套的最多,也最好辦,直接關起來就是了;寧死不說的就更好辦了,不說就是心裡有鬼,嚴刑逼供完了,往頭上扣個罪名就行了;至於叫祖宗的,見了黑著臉的黑臉,怕是沒多少人會再求饒,這陰著臉的漢子,看著就不像個好人,求了也白求。
要不說沒點本事,就只能好好當個莊稼漢呢,黑臉靠這個本事,加上這張黑臉,在萬山街算是立住腳了。
至於有人走狗走狗地叫他,他心裡也明白,萬山街都是小販,嘴碎,而且他黑臉賺錢那麼容易,當然叫人嫉妒,還有就是他這個職務,本來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吃這份飯,就得被人罵走狗。
有人罵黑臉,就有人誇,誇他嘛?誇他機靈。機靈是肯定的,能當小吏的,不是身子骨精壯、會些拳腳的,就是腦子轉得快、能出主意的,黑臉當然是第二種。
還機靈在哪呢?
「他不是天生臉黑,他是裝的!」這話是從算卦的劉半仙嘴裡流出來的,他還說:「他要是不黑著臉,胡亂跟人結交,等到審問到他的時候,他一定會惦記著舊情,就沒法好好審了,而且他這黑臉還能唬人吶。」
唬人是真的,要是有小孩見了黑臉從哪過來了,準能嚇得直往家跑,好像黑臉氣勢洶洶的模樣,就是來審他的一樣。
雖然劉半仙幫著說好話,但是大家還是討厭黑臉。
「再說了,你老劉也不是嘛好鳥,我瞧見黑臉去你那坐過,兩人挨那麼近跟捉蝨子似的,一定是他叫你幫著說好話的。」賣紙鳶的何三姑向來脾氣不好。
最近旁人看黑臉有些變了,從衙門裡出來也不那麼從容了,總是緊著眉頭,低頭急匆匆地趕路,有人打聲招呼叫聲爺,黑臉也不帶回了,連個聲也沒有。
有人猜了,黑臉定是出了差錯,叫衙門裡的人逮到了,這才著急忙慌摸不著頭腦呢,但是衙門裡的事他們能知道?只有黑臉自己知道。
他確實遇到事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往大了說,這事扯上人命,往小了說,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扣個帽子的事。
原來是知縣收了哪家公子的錢,要買一條人命,買的就是二道口的馮大鼻子,便隨便找了個藉口把他抓到了牢裡,知縣跟黑臉也不拐彎抹角,說了實情,想靠黑臉這張嘴,給那人定個罪。
黑臉急了,這可不行,這是條人命,那馮大鼻子冤不冤吶?人命,天命,自己可做不了這主。
知縣本以為黑臉好說話,自己本來也沒拿黑臉當人,權當他是自己養的狗,說養就養,說扔就扔了。
可是黑臉卻不給自己面子,知縣氣壞了,撂下了句:「給你三天時間想想,我要不是礙於人言,還需要你?」剩下黑臉在那氣喘籲籲的,不知所措。
衙門裡有和事佬來找黑臉,兩人去福滿樓喝了幾杯,推杯換盞之際,那人對黑臉說:「你也知道,縣老爺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你根本不必因為這個丟了差事。」
「不是一次?您這是嘛意思?」黑臉突然冷了臉,臉黑得更甚。
「嗨呀,那馬瘸子那事就不說了,上次在你家門口鬧的那娘仨,不就是被殺了頭的劉四的妻兒嗎?那日.」
「馬瘸子?劉四?」黑臉打斷了那人的話,接著說:「劉四不是認罪了嗎?他偷的那點東西,也就關個幾日就行了,怎麼殺了頭?」黑臉瞪著眼,手直哆嗦。
「這事你不知道?」那人眼神畏縮起來,覺得說錯了話。
黑臉把酒往地上一潑,起身離開了。
連著幾天,見不到黑臉人影。
經人一問,黑臉這些天在寺裡燒香拜佛,把一半積蓄都捐了香火,剩下一半給了妻子,自己坐到了衙門門口,罵起了知縣老爺。
知縣老爺怕事情敗露,抓了黑臉,割了舌頭,給黑臉胡亂定了個罪,次日問斬。
李二爺頗有點幸災樂禍的,說那黑臉攢了一輩子錢,最後不也是一分沒帶走?這人啊說不定如何,之前還有人羨慕黑臉賺得多、賺得容易,你看他現在連死都是立馬的事。
那天去看黑臉被殺的人不少,但是最多的話就是:「黑臉到死都是黑著個臉。」
一大早,劉半仙到了街上就嚷嚷,把人都聚了過來。
劉半仙說他昨晚上做了個怪夢,夢到黑臉站在陰曹地府裡,身穿官袍,威風氣派,還是黑著個臉,手裡捧著案牘,站在階下,下面還跪著個哭冤的人,就是那個前幾天跟黑臉一起被砍了頭的馮大鼻子。
「那官臺上坐著的是哪位?」有人問劉半仙。
劉半仙朝那人看了一眼,故作玄虛地撇了撇嘴,說道:「聽我慢慢說嘛,金鑾宮殿雖暗著,但還是飄著光,我乍一看沒看清,再仔細一瞅啊,嗬!那官爺爺陰著的臉,比臺階下的黑臉還黑呢,我再一瞧,他手裡還攥了令牌,我一尋思,那官準是魏徵!」
「魏徵!」眾人驚呼,後面嗑瓜子的也嚇得把瓜子仁都掉了地。
「絕錯不了!就是魏徵,黑臉到了魏徵手底下當了判官,真神了!」劉半仙瞪著眼,又驚又喜。
眾人咽了唾沫,估計是想出了那個畫面,而黑臉也成了他們絕不敢再亂提的人物了,就算跟兒孫提起來,也都是黑臉判官、黑臉爺地叫著。
有人說知縣在那年死了,是黑臉把他捉了去的,也有人說知縣沒死,總之,當個故事聽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