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告訴現在的孩子們,以前秋收時中小學生往往還有個兩三周長的小假期,他們肯定會錯愕地張大了嘴巴,然後鬼哭狼嚎捶胸頓足地抗議:為什麼啊——憑什麼啊——
也是沒辦法的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廣大的農村,很多的鄉村教師家裡也有地,需要搶收忙種,老師們到地裡忙活去了,哪還有人上課?所以,只好因地因時制宜地把學校大門一關,放假,大家先把緊要的豐收果子收了,其它的往後稍稍;又因為秋忙持續時間長一些,半個月左右的假期便順理成章了。在很多人看來,這可真是太嗨了,而且還沒有學期末考試的壓力。事實上,作為有親身經歷的我,這個假,不僅談不上可愛,甚至在心裡還會有些牴觸。
農家孩子一年要經歷麥收、秋收兩個「收穫的季節」。麥收就如同急行軍,運動會短跑衝刺,講究一個「快」字。每年的五六月份,來自印度洋的西南季風裹挾著溫暖溼潤呼嘯而來,原本還帶著蔥綠的小麥一夜之間泛了黃,三天就焦了頭。秸稈們變脆了,快要撐不住沉甸甸的麥穗,等它們耷拉下腦袋,麥子就不好收了,辛苦幾個月所得的糧食有些就要落地裡了。所以得搶,跟打仗似的。此時的老天爺仿佛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孩童,時不時地「咕隆隆」打上兩個響雷或者於天的某一角聚厚沓沓的一票烏青雲彩來唬唬下界的百姓生民。農家院裡忙碌起來,大人們三更半夜就起床。婦女們燒水、做乾糧,再準備些其它吃的喝的帶上——往往要勞作一整天的。勞力們取來早就磨好的鐮刀,給地排車打足氣,取來綆繩等物什。小孩子們香甜的美夢常常被打斷,人被從床上拖起,小一點的要去幫著將麥個子(打捆的麥子)從地裡搬到地頭上,大一些的要拿上鐮刀,在父母旁邊割上個一壟兩壟的湊湊數。
秋收就不一樣了,戰線較長,強度稍低,相對溫和一下,不用太看老天的臉色,沒那麼急頭白臉的,不過也得搶。往自家扒糧食,但凡有點腦子的都明白要抓緊一些,連不知道哪個村的傻子都起早貪黑地突突一趟突突一趟地往自家小屋裡倒騰玉米棒子,就是效率低了一些:每趟只有懷裡那幾個。
老家那邊秋季糧食產物主要三樣——玉米、花生、大豆。相較而言,農活裡我最喜歡的是掰玉米。這時候,暑熱已經成過去時,天已經有一丟丟的涼快了。可早晚露水重,溼漉漉的,所以只好頂著太陽幹活。還得用長褂子長褲子把自己裹嚴實,再不停地動著,也屬實悶熱。順著臉流下來的汗能用毛巾擦擦,感覺還好。最煩的是脊背上出的,衣服黏糊糊的貼在身上,癢,還夠不著撓,靠著玉米稈蹭蹭吧,那玩意比川普還不靠譜。滋味當然不好受,但比麥收時強多了,收麥子太刺撓人了。
玉米有兩種掰法,一種是「光腚」剝法,就是把棒槌子不帶皮的直接從秸稈上掰下來;另一種是帶著玉米皮的。之前慣常用的是後一種。當然,皮不是全帶上,外面幾層硬的不帶。玉米的底部有個把,虎口卡住,另一隻手順勢掰扯,玉米便從稈上脫「皮」而出。此情此景這像極了武俠片裡大俠們練功,對於一直夢想行俠仗義獨步江湖的我來說,這是極佳的熟悉招式的機會,我醉心於此,手刀、馬步、摧心掌、高鞭腿等都頗受益,暗器功夫也在扔坷垃中大有長進。
掰下來的玉米棒子被順手扔到趟裡,就近的打成個小堆,再把它們裝進編織袋裡,然後從地裡一趟一趟地突破棒子葉的圍追堵截,「撲啦啦」背出來。有時候秸稈長得旺,人進去如入了汪海大海,倒沒有多麼恐怖嚇人,就是左掰一個,右掰一個,轉來轉去的,竟然覺得地有些斜,讓家人好一頓笑。
把棒子們拉回家後,還要把皮從一頭剝開擼下,摘掉幾片硬的,捋順裡層軟和的,跟另外一個繫到一塊,多個的就綁紮起來,再把它們搭掛到院子裡支好的長粗木棍上、棚子裡、房簷下等地方晾曬。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心裡埋怨大人們為什麼不直接「光腚」剝下來,那多省事。現在明白了,應該是儲存的問題。光溜溜的玉米棒子在收拾時固然省氣力,可那會的農村,平房都沒幾家,土路居多,沒有地方晾曬,大家一時消耗不了,也賣不動,所以「晾」起來是最權宜的做法,只是費事一些。
說實話,在地裡即使不幹活,風乾日靠的,一天下來,也是疲憊滿身,回到家裡,小孩子最想做的大約就是填飽了肚子去床上躺著,要是能看看電視裡的動畫片,那就頂好不過了,哪還顧得上什麼豐收景象,農家生活的愜意灑脫。可吃過飯,全家還得拿個小板凳蹲坐在玉米堆一旁,就著昏黃的燈光剝玉米、系玉米。玉米皮漸漸地堆積在身旁,玉米棒子一個個地過手,靠裡面的還有些溫和溼潤,好大一會,這如山的一堆似乎沒有減少多少;過一會,腰有點酸,便起身活動活動,捶捶;又過一會,得去喝點水;再過一會,去趟茅房;再再過一會,攥起拳試試螻蛄能不能跑了我的手掌心……堂屋裡的座鐘「嘡嘡嘡」地響了九下,母親便說:
「你先歇著去吧。」
我瞅一眼棒子堆,也想著留下來。
「剝不完明天再剝。你快睡覺去吧。」
我又剝了幾個,然後起身把大人們身邊系好的玉米把子三五個一組的搭到廈子裡的木棍上,又把剝下來的玉米皮抱到廚屋,做完這些,才打著呵欠進屋上床睡覺去了。
這樣的勞作大約要三四天才能將幾畝地的玉米全收回家裡。期間要用地排車把玉米棒子一車一車地從地裡拉回來。路遠,車子沉,鄉間土路坑坑窪窪的不好走,我幫著父親拉偏跨,胳膊穿過繩套,賣力弓背往前,繩子繃緊了,在還顯稚嫩的肩膀上勒出一條痕,母親過來拿塊毛巾給我墊肩上,叫我慢著些。少年人不惜力,一股子一股子的發橫力。父親也不言語,只是架著車轅穩穩向前,像沉悶的牛。上坡時提醒孩子緊跟幾步,下坡時把穩車子收住速度,叫孩子收收繩子。待爺倆從壩子上拐下,上了大道,車子會輕便許多,溜達著就回家了。路上見了鄉鄰便打個招呼,有些叔伯嬸娘,認得一旁出力的少年郎,便誇上兩句。
進到胡同裡,遠遠地見到自家的磚牆小院,少年心裡不由得歡喜起來,加把勁,又將繩子拉直了。後來,他教學生讀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心中酸楚,眼前浮現的便是此時情形。
玉米在架子上晾曬個差不多的時候,還要趁空把玉米粒從棒芯子上弄下來,又是一件適合小孩子幹的活;地裡的玉米秸還得使钁頭刨起來曬上,這種活計一般是由家裡的壯勞力來完成,但我認為掄起钁頭咔咔刨地的姿態大開大闔,威猛霸氣,我很嚮往,可大人不讓做,只讓拿個扒鉤子敲打曬好的玉米秸的根部,把泥打掉——又是一項適合小孩子幹的活。這類的農活不急,而且比較爽落,做得煩了,收拾收拾螞蚱,逗弄逗弄蟋蟀,或者跑地頭上拿草帽遮了眼,在蔭涼地裡睡一覺還是很美的。有時候也會碰上些蛇、蛤蟆、野兔子、野雞之類的,吵吵一番,便又低頭幹活了。
玉米收個差不多的時候,開始收花生了。這個活計我至今有陰影,跟拔草一樣特別煩人,我給這並齊的哥倆一個稱號:「熬人雙煞」。花生們埋在土裡,個頭小,散,還易於從花生秧上掉落,但是值錢啊,全家人都得小心翼翼。男人用寬大的钁頭將一棵花生連秧刨起,擱置一邊,婦女跟孩子便跟在後面將土鬆了,將花生括子擺在一旁。忙活了半天,一抬頭,就能看到地頭——希望就在眼前;再轉身看,嗨,還沒出「姥娘窩」吶。這活效率極低,天蒙蒙亮就出發,天擦黑才回家,一天弄不了幾分地。回來之後,簡單洗洗,吃完飯,一家老小還得把這些既嬌嫩又嬌貴的小東西從花生秧上磕下來。又得忙活到半夜。累歸累,花生吃起來還是挺香的。有人喜歡吃鮮的,甜絲絲的。我喜歡煮的,香;冬天生爐子的時候,烤著吃也不錯。
家裡綠豆、紅豆基本不種。黃豆種得也少,只曉得在一些偏遠的三級地,在場裡種過一些。應該是很省心,不用做太多的管理。就是有一次點豆子時,那塊地靠近水澤,又是天快黑的時候,蚊子們盛大出行,而我竟然穿的短褲,餵了蚊子很多血,賺回來好多的包。黃豆收起來挺簡單,拿鐮刀割了,一小車就拉回來了。擱院子裡曬,曬得差不多了就用個杈子砸,使豆粒從豆莢中掉落。這是男孩子最喜歡的活,他們可以盡情施展從武俠小說電視電影中的學到的以及自創的各種招式,小小的院落頓時成了縱蹦跳躍、快意情仇、傾灑豪情的江湖。
好景不長,當大部分黃豆收起來,母親歸整出又有豆又有莢又有豆莢的一小堆,孩子只好噘著嘴,拿個小竹筐,搬個小凳子去翻撿其中的豆粒去了,做得不耐煩了,趁大人不注意,抓一把扔豆莢堆裡——管他有豆沒豆吶,能快點完事就好。
差不多忙活完這些,孩子們的愜意生活就來了。大人們要下坡整地耩麥子,糧食晾曬在家裡,孩子們看著,他們可就是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嘍。
到現在才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國家發展了,社會進步了,秋收秋種也變得輕鬆愜意,有機器,有車,道路也通暢。大人都不怎麼忙活,哪還用得著小孩子?有些人甚至直接把地包租出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脫離了「農業社」。但沒了勞動的洗禮,黃土秋風的薰染,藤草蔓秧的纏繞,我總覺得人的性情裡少了一些味道,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