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了裝的是肺裡面洗出來的黑水
公民之死(19)
袁立姐姐,今夜只想你
——記死去的和將要死去的塵肺病兄弟
姜詩元
題記:
《公民之死》組詩已寫了18首,到這首《姐姐,今夜只想你》卡了殼。其中原因,一是因為社會上發生了一些超級八卦的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實際上,根本原因還是我的軟弱和膽怯,在寫作過程中,我感覺「塵肺病」是某些人不喜歡的話題,害怕得罪權貴招惹麻煩。另外,我還發現袁立是一個jidutu,肯定她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帶來安全風險?於是我停了下來,是想觀察觀察再說。
三個月過去了,我意識到不可能為我的擔憂找到答案。於是我決定遵從最初的道義和良知完成了這首詩。同時我申明:一個詩人,我只能對詩歌作品文字內容負責,只能對作品本身的善和惡、美和醜負責。我沒有能力為作品之外的人和事負責。
標題來自海子的詩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塵肺病人,
兩隻黑色的肺葉,
像巨大的翅膀,
背負著沉重的GDP,
扶搖直上,衝出亞洲,
飛躍太平洋,
左肺擋著太陽,
右肺擋著月亮,
黑暗的深處,
淚水,血水,汗水,
在靜悄悄的流淌。
600萬個塵肺病人,
600萬個年輕的公民,
他們首尾相接,
可以組成長寬500公裡的十字架,
從秦嶺到泰山,
從黃河到長江,
既神聖又沉重,
既驕傲又悲壯,
他們以生命創造了輝煌,
他們以死亡的壓迫
塞滿了祖國無法喘息的胸膛,
那是怎樣的疼痛?
一個早期塵肺病人,
可以從肺裡洗出20斤的黑水。
那是怎樣的折磨?
一個晚期塵肺病人的肺,
手術刀切上去,
就像切上一塊塊石頭,
那是嵌在肉裡面的石頭啊,
分分秒秒不間斷的疼痛,
糾纏撕裂著他們,生不如死。
那是閻王爺越勒越緊的繩索,
那是越逼越近的絕望和死亡。
這是一群被上天遺忘的人,
這是一群向上天祈禱的人,
生活的重負,
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們,
把他們趕到地下,生活在礦井裡,
把他們趕進大山,工作在隧道裡,
把他們趕進無數個粉塵工廠,
伴隨著挖掘機,切割機,衝擊鑽,
一粒粒沙塵侵入了他們的肺部,
沉澱、鈣化、結石,
像死神一樣,一點點拿走了他們的生命。
晚期的塵肺病人,
他們的肺裡長滿了石頭,
他們只要躺下,
就會產生劇烈的疼痛。
他們只能夠
跪著呼吸,
跪著睡覺,
跪著死去。
他們都是以跪著的姿勢
仰望上天
祈禱著這人世間的苦難,
然後無奈而又絕望地
交出他們的呼吸,
交出他們的肉體,
交出他們殘缺的人生,
也交出了他們不甘的靈魂。
劉煥林把紅色的油漆,
一點一點抹在自己的棺材上,
這個嶄新的活人棺材,
成了他唯一像樣子的家具。
獨自面對死亡,
他從來沒有哭泣。
但見到了幫助他的袁立,
他就像見到了親人,
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
「對不起,我太軟弱了,
我太不堅強了。」
袁立安慰他說,
「你有勇氣給自己做棺材,
這就是最偉大的堅強。」
徐德地已經是塵肺病晚期,
因為缺氧,他的皮膚已經醬紫,
同時伴有腎衰心衰,
全身浮腫,體型怪異,
老婆出走,父母年邁,孩子幼小,
常年不見陽光的房子,
死亡的氣息四處瀰漫。
此情此景讓袁立動容,
忍不住張開雙臂擁抱了他。
這個30多歲的漢子,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愛,
顯得慌亂而又無助,
頭不知放在哪裡好,
手只是虛搭在袁立的背上,
任憑感動的淚水肆意流淌。
袁立用這驚世駭俗的擁抱,
向徐德地表示,
我們愛你,
我們尊重你,
我們不嫌棄你,
我們和你在一起。
冬天,是塵肺病人死亡的季節,
袁力對周文兵說,
堅持一下,過了冬天就是春天了,
但周文兵沒有堅持住,
他死在了春天的前頭。
袁立收到他死之前的簡訊:
「無情的塵肺病啊,
讓我日夜無法入睡啊,
今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啊,
胸口疼痛,像炸裂一樣啊,
我可怎麼辦啊?
跪求上天有好生之德,
讓我減少一點點痛苦啊!」
周文兵帶著無限的遺憾走了,
留下了七歲的兒子和70歲的老母,
他的妻子還患有乳腺癌。
面對這家子結伴而來的災難,
袁立也只有茫然和無奈,
她認養了這個七歲的乾兒子,
誓言要送孩子上小學中學大學,
聊以慰藉周文兵在天之靈。
善之成為善,因為有了惡。
那些作惡的人諷刺袁立在作秀,
刪她的帖子,攔她的車,
鼓動網絡水軍給她潑髒水。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什麼?
就是因為袁立和她的同道們
揭示了一條黑色產業鏈,
捅破了膿瘡,暴露了真相,
驚動了全社會。
她得罪了那些黑心的礦主,
得罪了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員,
斷了他們的財路,
影響了他們的政績,
阻礙了他們的升遷,
損害了他們精心編造的
高大上、偉光正的和諧景象。
縱使是高天滾滾寒流急,
袁立並沒有停止腳步,
她成立了自己的救助基金會,
給塵肺病人捐助呼吸機,
捐助防護設備,
捐助他們換腎,
救助他們的家人,
撫育他們的子女。
一起捐助的還有
人性的溫暖
和親人一般的關愛。
環境艱苦讓她身體過敏,
山路崎嶇讓她兩腿浮腫,
她不屈不撓,行進在
600萬塵肺病人的中間。
她給塵肺病人錢時,
總是把錢裝在信封裡,
或者塞在口袋裡,
或者壓在枕頭下,
儘可能多的給他們面子,
給他們活在塵世的尊嚴,
她想告訴他們,人間自有真情在,
他們的病痛需要救助
而民族的靈魂也需要救贖。
袁立從舞臺走向社會
遺世獨立,成為東方的女神。
她是一個jidutu,
是上帝的女兒,
她從天上來到人間,
幫助塵肺病人洗塵,
也是給患病的社會洗塵,
她像天使一樣分擔人間的苦難。
她在吶喊:「人是最寶貴的」。
她在呼籲:「收割莊稼不要太乾淨,
應當留一點給那些拾荒的人。」
她啟發我們,引導我們一起追問:
600萬塵肺病人意味著什麼?
他們促進了科技進步,
科技進步改善了他們的工作環境嗎?
他們創造了社會財富,
社會財富提高了他們的生活品位嗎?
對他們而言,公平正義還有多遠?
現代文明還有多遠?
民主自由法制還有多遠?
好吧,沉重的追問留給明天,
偉大的夢想交給未來,
今夜,這600個垂危的生命,
只想得到一點點現實的救助,
只想得到一點點溫暖一點點愛。
今夜,沒有神靈,
今夜,也不信上帝,
今夜,不想全人類,
袁立姐姐,今夜只想你。
2017.10.8.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