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兄語:今天(2016年12月20日)是卡爾·薩根逝世20周年。 本想寫一篇紀念文章,但剛剛寫了一個開頭就覺得自己實在太過淺薄,恐有損大師的偉大形象,特向卞毓麟老師約稿,正好他也答應《文匯報》專題撰文。所以,我們今天就借卞老師的文章以表敬仰與紀念。
「康德說過,讀盧梭的書他得讀好幾遍,因為在初讀時文筆的優美妨害了他注意內容。今天,我們讀卡爾·薩根的書,也會出現類似的情況。」16年前,我應《文匯報》「書緣」之約簡介《卡爾·薩根的宇宙》一書,曾以此開篇。頃重讀薩根,此種感受有增無已。
關於薩根其人,最完整的介紹當推美國科學作家凱伊·戴維森所著六十餘萬言的《展演科學的藝術家:薩根傳》。此書中文版由老友暴永寧君執譯,我本人擔任責編,2003年由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首次推出,2014年又納入「科學大師傳記精選」系列出了新版。奧地利傳記作家史蒂芬·茨威格有言:「歷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個作家都別想超越它。」薩根離世漸久,而《薩根傳》影響愈甚,其關鍵正在乎它對歷史之忠實。
了解薩根可以有許多途徑。例如,人民郵電出版社的中文新版薩根著《暗淡藍點——探尋人類的太空家園》(2014年),有尹傳紅君撰寫的《「科學先生」卡爾·薩根》一文代序,紹介薩根之為人與業績,梳理其諸多作品——《宇宙》《伊甸園的龍》《魔鬼出沒的世界》等——在中國翻譯和傳播的概況,有興趣者大可一閱。
Science is far from a perfect instrument of knowledge. It’s just the best we have. In this respect, as in many others, it’s like democracy. Science by itself cannot advocate courses of human action, but it can certainly illuminate the possible consequences of alternative courses of action.
科學遠不是十全十美的獲得知識的工具,科學僅僅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好的工具。就此而言,與其他工具並無差異,比如民主。科學本身不能支持人類行動的途徑,但是,科學卻能夠預測人類行為的各種可選途徑的可能結果。
——卡爾·薩根《魔鬼出沒的世界》
2014年10月,科普和出版兩界聯手在京舉辦「紀念卡爾·薩根誕辰80周年暨《暗淡藍點》新書出版座談會」。馳騁科普疆場70載的鮐老李元先生率先憶往,他談論薩根時情緒高昂,如數家珍,令人感佩不已。
我的發言從30年前與薩根的通信說起。那是1984年,我正在為于光遠等主編的《自然辯證法百科全書》撰寫「宇宙中的生命」、「平庸原理」諸條目,便帶著問題致函該學科領域的帶頭人薩根,兼敘本人對於科普之興趣與熱忱。50歲的薩根很快就回信了,起首是「我很高興收到您的來信並獲悉您有志於在中國致力科學普及」,結尾則為「請向中國天文界的同行們轉達我熱烈的良好祝願。/您真誠的卡爾·薩根」。
卡爾真誠地做人,真誠地從事科學研究,真誠地為讓公眾理解科學、為揭露偽科學、為人類的今天和更美好的明天奉獻了自己的一生。他的13集電視系列片《宇宙》於20世紀80年代初問世後,迅速紅遍五大洲。80年代中期的一天,中國中央電視臺的王錄先生風風火火扛來一大包《宇宙》電視片英文分鏡頭腳本,要找人在兩個月內全部譯畢。啊哈嗨,雖無重賞,亦有勇夫:吳伯澤、朱進寧、王鳴陽等一眾好手迅即伏案開譯,最後由我和伯澤君總審通校,及時交卷。1986年,弗拉馬利翁的法文巨著《大眾天文學》的譯者、已逾米壽的我國科壇耆宿李珩先生,為電視片《宇宙》的中文版同名配套圖書作序,題為《從〈大眾天文學〉到〈宇宙〉——天文學大眾化的100年》。李老盛讚薩根「是當代的弗拉馬利翁之一,他在科學普及上的非凡才能從《宇宙》一書及電視片的編劇中得到了證實」,並讚揚此書「把天文、地理、歷史、哲學以及生命的起源進化和地外文明的探討等等都熔於一爐而大放光芒」。
1992年,美國科學院院士、著名生物學家斯坦利·米勒院士曾如此舉薦薩根:「你們翻過他的履歷嗎?簡直無法相信,他什麼時間睡覺呢?」1996年62歲的薩根病逝,引起很大的震動。著名古生物學家兼作家史蒂芬·古爾德嘆曰:「這使我聯想起尼赫魯對聖雄甘地之死的感覺——光明消失了,黑暗籠罩了一切。」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則早於1982年已將第2709號小行星命名為「薩根」。
The brain is like a muscle. When it is in use we feel very good. Understanding is joyous.
大腦就像肌肉一樣,當我們使用時會感到愉悅。「理解」本身是充滿歡樂的。
——卡爾·薩根《文明》
薩根的名著《布羅卡的腦:對科學羅曼史的反思》於1979年在紐約首發。那時,年屆不惑的薩根對科學、社會和人生的見解愈趨成熟,《布羅卡的腦》則如一面鏡子那樣映照出這一切。此書探索宇宙和人類自身,論題極廣:從鹽的結晶到宇宙的結構,神話與傳說,生與死,機器人與氣候,行星探測,智能的本質以及尋找地外生命等。薩根指出,世間萬物相互關聯,而人類通過感官、大腦和自身經驗來感知世界的方式又高度相似,因此所有這些論題彼此都存在著聯繫。
或問:一部內容如此廣泛的科學著作,其可讀性究竟如何?薩根預見到此類疑慮,故在引言中先已作答:「本書中的每一章都是為大眾讀者而寫的。某些章節,例如『金星和韋利科夫斯基博士』、『諾曼·布盧姆,上帝的信使』……偶爾包含一些技術細節,但對這些細節的理解於理解全書無礙。」
書名《布羅卡的腦》取自首章章名,其寓意由副書名「對科學羅曼史的反思」點明。皮埃爾·保羅·布羅卡(1824-1880)是法國外科醫生和人類學家,於1849年獲巴黎大學醫學學位,後來專攻腦外科。1861年,他通過屍檢證明大腦左前葉第三回(後稱布羅卡區)受損會導致喪失語言能力,從而首次確證了某種特定功能與大腦某特定控制點之間存在著聯繫。布羅卡酷愛人類學,他關於頭顱的知識超過所有的同代人,並設計出測量頭蓋的新工具。他是達爾文生物進化學說早期的有力支持者,故而赫胥黎有言,只要想起布羅卡的名字,就會滿懷感激之情。
極富戲劇性的是,薩根曾在巴黎的人類博物館儲藏室一個偏僻的收藏架上,看到一隻矮圓筒瓶,瓶上的標籤寫著「P. Broca」,瓶中用福馬林溶液浸著布羅卡的腦及其切片!薩根虔誠地捧著這隻圓筒瓶,心潮澎湃,思如泉湧。《布羅卡的腦》全書由此啟幕,然後洋洋灑灑地展開,再展開……不熟悉這種寫法的人乍讀之下也許會覺得有點「東拉西扯」,其實薩根始終是在環繞著中心推進劇情,我稱此種境界為「形散神聚」。
《布羅卡的腦》早先已有兩種中譯本。2015年10月,人民郵電出版社又推出一個新譯本,我應邀為之作「中文版序」。這個新版本由北京師範大學的幾位年輕碩士執譯。新一代學子有志於研究、翻譯薩根的作品,令人很感欣慰。
薩根在病榻上完成的最後一部作品,是《億億萬萬——新千年來臨之際對於生命和死亡的思考》,但未及付印,他就被骨髓異常不良增生症奪走了生命。此書的一個特別之處,是他難得流露的個人情感。書中動情地描述了他與疾病的抗爭、訴說著他對家庭的愛……薩根去世後的第一個情人節那天,他的妻子安·德魯揚為此書作跋,感情細膩而真摯。據傳國內某出版社將於年內推出《億億萬萬》的中譯本,這真是對薩根逝世20周年的極佳紀念。
再想想那個小藍點吧。它就在那兒!那是我們的家,那就是我們!在那上面,有每一個你所愛的人,每一個你所認識的人,每一個你所聽說過的人,每一個曾經出現在歷史長河的人。
——卡爾·薩根《暗淡藍點》
>>>點擊原文閱讀往期精選《64億公裡外的「黯淡藍點」》
科學的發展日新月異,薩根的作品是否已經過時?首先,他的許多思想還在逐漸轉化為現實,例如太陽系的行星際空間探測,地外生命的探索等。其次,具體的知識自當隨時更新,但科學精神和科學思想的光輝卻永遠不會過時。再者,薩根闡釋科學的技巧、展演科學的藝術,始終是後來者的楷模。本文題名「經典之樹常青」,緣由亦在於此。
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文化素養,必須有薩根那樣傑出的科學家兼科學普及家。這並非指每個科學家投入科普的力度皆須與薩根媲美,而是說對於科學的普而及之懷有相同的理念、熱情和責任感。
本文刊2016年12月15日《文匯報·筆會》
水兄語:今年本想翻譯《億億萬萬》這本書來紀念卡爾·薩根先生,但遺憾地獲知版權已被某出版社購買。薩根在他的最後一本書中再次展現了他的非凡的能力,向普通讀者詮釋了宇宙之雄壯、生命之神奇,同時也非常難得地流露出卡爾薩根的個人情感,因此,很希望在卡爾·薩根逝世20周年之際看到這本書。至今仍在等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