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20年冬季一個尋常的早晨,陽光和煦,田野平整。田間公路上,幾輛滿載遊客的大巴車駛進大午莊園。這個莊園儼然是一座小城,醫院、學校、劇院、街道一應俱全。他們的目的地是大午王國的最深處——大午溫泉會所。有的大巴車會先在大午溫泉會議中心稍事停留,旁邊是中華孫氏文化園和禪院,遊客自由參觀一會兒,再乘車到溫泉會所的停車場。從大午溫泉會議中心到溫泉會所,大巴車要經過大午劇院、宴會中心,還有一家酒店,一家超市和一片別墅區。見大巴車駛來,路口盡職的保安會用對講機提前通知停車場的工作人員做好接待。上午9時許,10分鐘時間裡,先後有5輛大巴車進入停車場。車停穩後,工作人員會引導遊客進入溫泉區。「這是京津冀周邊最知名的溫泉度假區。」天津某運輸公司的一名司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周邊城市的遊客泡溫泉,有單位開年會、培訓都來這裡。
大午集團園區入口
此番景象,讓人很難與40多天前大午集團經歷的危機聯繫起來。11月11日,河北高碑店市公安局對外發布警情通報稱,經偵查,河北大午農牧集團有限公司孫大午等人涉嫌尋釁滋事、破壞生產經營等違法犯罪。當日,公安機關依法對孫大午等人採取了刑事強制措施。大午集團辦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員當時稱,11月11日凌晨,孫大午的妻子、兒子和多位親屬以及集團多位高管被警方帶走。
事後,紅星新聞記者從相關方面證實,先後有25位集團高管和孫大午親信幕僚被警方帶走。正在海南參加活動的大午集團總經理劉平同日也被抓捕。
近日,紅星新聞記者從孫大午一位家屬處獲悉,涉嫌尋釁滋事等罪名的孫大午等人仍被指定地點監視居住。孫大午妻子劉會茹及兩個兒媳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已被公安機關逮捕。家屬曾向警方申請劉會茹及親屬的取保候審,得到答覆劉會茹有可能毀滅、偽造證據,幹擾證人作證,決定不予變更強制措施。
孫大午的家屬向紅星新聞記者梳理了被警方帶走的25人所涉嫌的罪名。這些罪名大致可以分為:尋釁滋事、破壞生產經營、故意傷害、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妨害公務、聚眾擾亂公共秩序6類。
目前孫大午和大兒子孫萌及孫大午的兩個弟弟孫二午、孫志華,集團總經理劉平,集團副總經理、集團辦秘書靳鳳羽,集團辦秘書紀瑋蓮處於指定地點監視居住狀態。其餘18人已經被批捕。
昔日養雞狀元「二進宮」
均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有關
據此前公開媒體報導,孫大午初中畢業後,曾待過山西臨汾二十八軍八十二師與徐水縣農行,這兩個經歷讓他發現農牧業可以發展經營。
1985年他創立大午農牧集團有限公司,擔任董事長,以一千隻雞與五十頭豬起家。擔任董事長期間,孫大午於1996年6月獲頒河北省養雞狀元榮譽。
1995年,大午集團已經成為中國五百大私營企業之一,孫大午也獲選為保定市人大代表。1996年8月,他當選保定市禽蛋產業聯合會理事長。2001年,孫大午除了大午集團董事長外,兼任大午學校校長;2002年10月,他被中國農業大學農民問題研究所聘請為高級研究員。
2003年5月29日,孫大午曾被指向三千多戶農民借款達一億八千多萬元而被捕,並以非法集資的罪名遭到收押,並被指控其非法持有彈藥;兩位弟弟大午集團副董事長孫志華、總經理孫德華和集團的財務處長也都被扣留。最終河北省徐水縣法院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罪名判其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罰金10萬元,大午集團同時也被判處罰金三十萬元。
孫大午
此案當時在全國引起很大轟動。知名財經作家吳曉波在《激蕩三十年》裡記述:這一年,河北徐水縣農民企業家孫大午因為在附近村莊搞「金融互助社」被捕,罪名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
紅星新聞記者獲悉,這次,大午集團所涉罪名仍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可謂「兩次踏入同一條河」。
在紅星新聞記者接觸的多位大午集團員工和相關人員來看,接受存款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甚至伴隨大午集團35年的發展。
一位大午集團員工的家屬向紅星新聞記者展示了一張大午農牧集團有限公司出具的「借據」,上面寫著「雙方不得違約,借款人保證按期償還」「此借據僅限於內部職工及職工親友」等規定。定期三年的年利率為5.76%。
大午集團的借據
這位家屬介紹,定期一年的利息是4.2%。大午集團並不會像發放債券一樣吸收大家的存款,也不設置發債的規模。大午集團效益一直不錯,資產狀況比較健康,員工和附近一些村民樂意把錢放在集團。而這次涉及的總金額大概有4個億。
一位曾在大午集團工作過的員工表示,一直以來,一些員工會把自己暫時不用的工資以借款形式放在集團。周邊一些村民也會參與。集團的利息未必比銀行利息高,但是員工和村民比較信任,而且很方便。如果有人急需用錢,他們可以在任何時間甚至深夜支取錢款。
有法律界人士表示,這種形式已經是一種變相吸收公眾存款的形式,具有法律風險。
大午集團附近丁莊村的一位村民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類似大午集團的這種做法不是獨此一家,有些村民願意把錢放在保定市徐水區的另一家企業——晨陽水漆,那裡的利息更高一些。但今年前半年晨陽水漆發生了擠兌危機。」
2020年10月13日,河北保定市徐水區人民政府發布公開信息:
晨陽水漆受疫情影響出現暫時經營困難,區政府成立工作專班,全力幫助企業恢復生產。據知情人士介紹,大午集團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是晨陽水漆集資案爆雷引起的連鎖反應。晨陽水漆出事以後,政府加強了監管。今年2月,晨陽水漆還曾因資金周轉困難向大午集團請求幫助。
其實,這種借款方式在大午集團另有淵源。傳記《風雨孫大午》記載了大午集團「糧食銀行」的做法:孫大午最早辦的飼料廠糧食不夠用,當地農戶會把自家產的糧食借給飼料廠,然後兌換飼料。餘糧如果農戶還要,就還給農戶。如果不要,糧食就兌換成錢。價格就高不就低。有的農戶既不要糧食也不取錢,就自動轉化為借款「吃利息」。20年後,孫大午才聽說「糧食銀行」還有個學名叫做「期貨市場」。2003年被判刑以後,他曾多次在農村金融相關的論壇上提到這一做法。
作為危機導火索的「土地問題」:
與國營農場的土地糾紛曾發生多次
紅星新聞記者曾經從多個渠道了解到,這次大午集團危機與一起土地糾紛有關。一位集團內部人士甚至言之鑿鑿地表示,大午集團此次危機的導火索就是與國營農場的土地糾紛。
11月13日、14日紅星新聞記者多次與這起土地糾紛的另一方當事人國營保定農場場長張洪生取得聯繫。張洪生當時表示:「此次警方抓捕孫大午可能與我們之間的糾紛和我們報警有關係。」
張洪生說,國營保定農場與大午集團2010年就曾因為榮烏高速過境佔地,其中佔地補償款分配發生過糾紛,當時大午集團租用國營保定農場土地,但按照規定,高速路的佔地補償不能給大午集團,只能就大午集團的地面附著物進行賠償。張洪生當時補充,這和此次糾紛是兩碼事兒。
大午畜牧
張洪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今年8月4日,國營農場拆除了農場範圍裡大午集團的違章建築。隨後幾個月,大午集團幹擾過農場的生產經營,但是雙方沒有發生過直接的衝突。也不存在打人的情況。「(在土地糾紛中)我們不允許國有資產隨便出讓,所以我們該報警就報警,我們不與他們直接衝突。一直在報警。」
此前,大午集團微信公號「大午風採」曾發文稱,多年前,郎五莊村曾將740畝土地交由徐水國營農場耕種。但實際上,徐水國營農場佔用郎五莊村土地超2000畝。為了土地確權問題,雙方數年間爭執不下。
後來,郎五莊村將地租給了大午種業公司。2020年6月21日,大午集團人員與徐水國營農場人員發生了第一次衝突。8月4日,雙方再次發生衝突,徐水區公安介入,發生過肢體衝突。這兩次事件被大午集團稱為「6.21事件」和「8.4事件」。
11月14日之後,紅星新聞記者曾向保定市和徐水區警方相關部門和負責人詢問,大午集團相關案件的調查進展,以及是否與國營農場的報警有關,但未得到回應。
大午集團最新動向:
企業帳戶解封8500萬用於各單位經營
孫大午等人被抓捕以後,11月14日,紅星新聞記者從大午集團一位子公司負責人處了解到,政府已經向大午集團派出了接管的工作組。
其中大午醫院和中學因具有公共屬性,成為接管的重點。大午醫院被保定市第一醫院接管,第一醫院書記院長各科主任,已經參與到了大午醫院具體工作中。大午中學校長被刑拘,學校被教育局接管。集團的帳戶也被凍結。
大午醫院門口石碑鐫刻孫大午名言「病人進門,醫院全責」
大午集團被接管,帳戶被凍結,究竟是政府幫助企業的過渡性做法,還是為了下一步查扣沒收涉案財產做準備,成為研判事件走向的一個關鍵問題。河北省警方有關人士曾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政府所作的並非接管,而是代託管和幫扶指導,為了穩定企業,幫助正常運營」。紅星新聞記者曾多次聯繫保定和徐水警方相關負責人了解相關情況,但未得到回覆。
近日,一位接近大午集團高層的人士向紅星新聞記者透露了最新情況:
上級部門派出的工作組由市委市政府成立,總工作組組長是保定市某國企董事長,副組長是徐水區政府負責人,各單位都有分組。財務審批工作,嚴格按集團原有制度執行,超出各單位一把手權限的,由領導小組兩人籤字。成立財務臨時領導小組。企業帳戶解封8500萬元,2778萬元用於工資發放,剩餘5722萬元用於各單位經營。建築公司由於季節和資金原因,新上項目停建,放假900人,還有部分在建工程正在收尾。學校由保師附校幫扶,師生穩定。醫院由第一中心醫院在幫扶,目前還有200名住院病人。
據悉,12月10日,除了總公司、學校、建築、農業園是集團統籌發工資,其他單位自籌發放了工資。臨時領導小組決定,除以上8500萬以外,不再動用企業資金,各單位要逐漸將資金回到集團帳戶,把8500萬收回。集團公章由工作組保管,各單位使用公章,由臨時領導小組兩人以上簽字方能使用。
這位人士表示:「能理解政府現在的做法就像是給大午集團做全身體檢,幫助企業向更好的方向發展。「但他也不免擔憂,現在企業面臨的可能是內生動力不足的問題,集團離開了靈魂人物,只能靠慣性運轉。如果未來業績下滑,人心勢必受到影響。他擔心,尤其是春節以後一些員工不願意再回到集團工作,集團走向盈虧拐點。
多面孫大午與他的「大午王國」:
兒子、親屬均在集團擔任高管,在集團不講情面
對於大午集團來說,孫大午到底是個什麼角色?上述這位人士形容他為:「靈魂人物」。
一位在孫大午身邊工作多年的前員工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是大午集團的守護者,是企業制度人格化的象徵。
這位前員工介紹,孫大午和家人更願意作為企業產權的代表人。集團除了他和妻兒四位股東以外,其他的親屬均不拿股份。他對家族的利益做了好多限制,比如他不會讓任職高管的親屬拿高於員工兩倍的工資,他們雖然可以根據每年所負責的工作業績拿獎金,但是不會太多。
2003年孫大午被判刑以後無法做法人代表,法人代表就由長子孫萌來做,當時孫萌正準備出國留學,計劃最終作罷。大午集團有28家子公司,他的兒子和親屬在集團擔任高管,需要經過三層選舉程序。
孫大午是一個民營企業家中的獨斷專行者嗎?在大多數人看來,作為「大午王國」的締造者,他無疑享有權威。
大午莊園每一個毛孔,似乎都有孫大午的「烙印「。路燈上掛著孫大午語錄,石碑上刻著孫大午的字跡。知名學者熊培雲曾稱孫大午為「田園專制主義」。
這位前員工認為孫大午並不算「專制」。他認為,孫大午是一個農民,很樸實的人,他在管理自己的企業,他宣揚的都是他的心裡話,他學到悟到的話。
大午新民社區
這位前員工講,一次一位戲劇家做客大午劇院,稱要給孫大午的帶領農民致富的奮鬥史編一個話劇在劇院演出。孫大午非常尷尬,臉色大變說到:「你愛跟誰編,跟誰編,我不需要。我沒有是說來帶領農民致富,我就是幹我的事,誰願意跟我一起做事,大家一起搭夥過日子。」
這位前員工介紹,孫大午是一個勤奮的人。他從部隊出來,保持軍人做派。很能吃苦,創業養雞時,甚至住在雞棚裡。他生活簡單,不追求奢侈。他有學習的意志,酷愛讀書。他最喜歡美籍華人作家林達的書,書架上放著《歷史深處的憂慮》。
這名前員工還透露,孫大午重視親情,在集團,有時候引進的人才和做高管的家人之間發生分歧,孫大午會支持家人。儘管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家人未必是對的。但孫大午認為,家人的情感破裂了不可挽回,而人才離開了還能繼續招來。
這位前員工還談到,孫大午重視友情,講義氣。一些企業家、律師朋友遇到困難,他總很願意出手搭救。
而一位接近大午集團高層的人士介紹,孫大午在集團比較威嚴,講原則,有時候不給人留情面。他未必在種禽繁育等集團業務方面很精通,但他很重視企業文化,他會經常舉辦民營企業家的培訓、遊學。大午集團的抖音帳號時常會發布孫大午講演的視頻。
「雖然孫大午在種禽繁育等業務方面稱不上專家,大午集團在國內種禽界卻稱得上巨頭,領先同行業。」這位人士稱飼料、學校、溫泉、豬場四部分是大午集團最主要效益來源。
多人眼裡的孫大午:
企業部分員工未繳社保,多次「叫板」地方政府
「孫大午不善於企業風險防控。」一位法律界人士談到,他曾給大午集團設計過一些風險管理的方案,但孫大午並未重視。
一位企業風險管理專家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大午集團的土地問題、員工的社保問題,都是集團與地方政府可能存在的矛盾焦點。大午集團給員工很好的保障,卻不給員工交社保,集團用租來的農田建設各種項目,它的建設手續並不完善。此外,大午集團還有向員工借錢。
但上述集團前員工表示,孫大午是有自己的邏輯,他知道怎樣向政府爭取權利。
據南方周末報導,2003年以前,孫大午和他的大午集團,在過去的20年裡,屢屢「叫板」地方政府,光和政府的官司就打了不下10場。
孫大午自己也在一次採訪中說,自己和各個局都發生過衝突。
關於大午集團存在的用地問題等風險問題,得到了上述接近大午集團高層的人士的證實。他介紹,即便這樣,當地政府仍然很重視大午集團,近幾年地方政府一直在幫助大午集團完善土地手續,今年以來還開過幾次政企對接會。政府主要負責人與大午集團高管面對面座談,幫助集團解決困難。
這位人士談到,大午集團是一個農業企業,稅收優惠很大,整個集團年納稅不過四五百萬,在徐水算不上納稅大戶。但它連接著周邊村子6000多名在集團工作的村民的生計,沒有工資就要發放2200萬,農忙時節有9000名村民在集團工作。政府還是會樂於幫助大午集團。這兩年政府,幫大午集團整治環保的投入就達到400萬之多。最近一次政企對接會,政府還商議了幫助大午集團修路的事項。
而對於大午集團交社保的問題,只得到了這位人士的部分認同,他表示,其實大午集團的中高層員工、醫院、學校的工作人員是交了社保的,剩下可能有一部分沒有交社保,但這應該不是集團與政府的真正矛盾。
這位人士證實,孫大午個人與政府官員很少有私交。關於他與官員的交往,在孫大午的一本傳記中,有過這樣的記錄:
(2003年)11月4日,孫大午出獄第三天,縣委書記召集了縣長、政法委書記、公安局局長、法院院長、檢察院檢察長、銀行行長等一把手,設宴給孫大午壓驚。
「大午,給你三點希望:第一,希望你正確對待這次訴訟;第二,希望你正確對待參加訴訟的這些人和這些單位,也就是說,告你的人、抓你的人、批捕你的人、判你的人今天都來了,大家以後還要和你共事,支持你的工作,希望你正確對待;第三,希望你回來以後繼續把企業搞好。」
隨後幾年,孫大午在不同場合都表示過對緩刑期間政府支持的感謝。他時常會公開談論自己2003年「鋃鐺入獄」的感想。當年孫大午等人被抓捕後,政府也派出了工作組進入大午集團。
而17年過去後,時過境遷。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這也許是66歲的孫大午人生中又一次的至暗時刻。
來源 紅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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