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是一名中學語文教師,後來機緣巧合,在高校做了一名理論研究者。自問最大的變化,就是認識世界的方式從感性直觀變成了理性思維,促成這一大變化的主要原因就是閱讀。所以,我想跟語文界的同行們分享我的閱讀故事。
我不是那種博覽群書的人。就自己的閱讀經驗而言,我覺得讀書不應該簡單追求讀得多。對教師的專業成長來說,大部分人缺的是精讀,而不是泛讀。
精讀應該讀什麼?這是一個值得每一位教師深思的問題。
精讀的具體書目沒有標準答案,它必須視每個教師的具體情況而定,我想談的是精讀的核心策略之一——務必去閱讀那些高於你的理解能力的書,並努力消除其間的落差。教材、報紙、雜誌、散文、新聞、微信……這些佔據我們大量閱讀時間的文本,它們或許能增加我們的信息,但很難提升我們的理解能力;它們或許能給普通讀者帶來知識,卻不能給專業教師帶來能力。
總之,如果你想讓閱讀變成一種學習,而不是消遣和娛樂,就得主動去找高臺階的書。
下面,我來分享三段有意思的閱讀經驗。
一、分類是一種智慧
2005年,我第一次讀到王榮生教授的《語文科課程論基礎》時,有思接千載、視通萬裡,一下子看到九重天的感覺。我當時激動壞了,因為從來沒有一本語文專業領域的書,會有那麼多超越我理解能力的觀點,超出我話語系統的陌生術語。
我讀了好多遍,並且在以後十餘年的專業生涯中,不停地去翻閱它。在我們的專業發展道路上,如果你有幸遇到一本給你帶來嶄新獨特的體驗、帶來更高層次啟發的好書(事實證明這些書往往都是經典),你應該準備好重讀。
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裡說,「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一部經典是一本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在重溫的書」。但是,不是所有的經典都能帶來初讀如重溫般甜蜜、重溫如初讀般驚喜的感受,而一旦你遇上了,就要毫不猶豫撲過去,佔有它,重讀是最好的佔有方式。
我在《語文科課程論基礎》一書中最大的收穫,不是知識,而是一種研究的方法——研究者想要有所創新,一定要對既有的分析框架進行破和立。
比如,王榮生教授的一個重要研究成果——對語文教材選文類型的鑑別,就是基於這樣的方法論而創生的。他突破了語文教材選文既定的朝代分類、文白分類、體裁分類、主題分類等固有的框架,將選文分成「定篇」「例文」「樣本」和「用件」四種類型。我從中悟出了一個重要的道理:分類是一種智慧。
閱讀經典的同時,還要努力做到學以致用。學它,用它,以此向經典致敬。於是,我試著對語文課程與教學中諸多習以為常的概念進行分類的創新。
比如,在拙著《寫作教學內容新論》中,我試著從學科教學的角度,對「文學創作」這個概念做王榮生式的「層疊蘊涵分析」,從文學寫作類型與功能多樣化的角度,論證了中小學進行文學寫作教學的必要性。
在寫作《看圖作文教學指南》一文時,我將看圖作文分成「結構式看圖作文」「半結構式看圖作文」與「開放式看圖作文」;在寫作《正確把握讀寫結合的「點」》一文時,我將範文閱讀分為「示範性閱讀」「鑑賞性閱讀」與「反思性閱讀」;對中小學常見的訓練文體讀後感,我將其分為「解釋性讀後感」「分析性讀後感」「評價性讀後感」與「反思性讀後感」。
在這個過程中,我試著建立「描寫」這一表達方式的層級評價標準:好的描寫的基本要求是具體,較高要求是生動形象,最高要求是準確傳遞作者特定的情感與態度。
分類,其實質是分析,分而析之。語文學科中有很多模模糊糊的概念與知識點,如「簡單的記敘文」和「複雜的記敘文」,「簡單」與「複雜」的含義就相當模糊。概念模糊,教學就不可能做到明白。
所以,當我嘗試著對語文教學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知識點作創造性的分類、分層、分析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找到了一條條通向有效教學的小路。
二、知識也能導致無知
蒙田曾說:「初學者的無知在於未學,而學者的無知在於學後。」第一種無知,在於沒有學過。第二種無知,有三種可能:其一,學過卻沒有得到;其二,得到錯誤的知識;其三,得到知識,卻把其他知識全擋在門外。對傳授知識的教師而言,第三種可能性最大。
眾所周知,知人論世是我國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傳統,最早由孟子提出。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孟子認為,要了解作家的作品,就必須了解作家本人,了解作家所處的時代。孟子的「知人論世」說至今還在文學批評與語文閱讀教學中盛行不衰。
考查作家的身世背景、生平事跡、政治閱歷、社會關係、興趣愛好、個性品性,藉此找到闡釋作品的依據,同時也希望通過作品的闡釋進一步認識作家本人,語文教師在教材的文本分析上,經常遵循這樣的思路,尤其當學生對課文的主題產生爭議的時候,作者說或者作家傳記似乎成為最有力的證據。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伊格爾頓的文學理論。根據文學批評對三個主題(作家、作品、作品所進入的社會,包括社會環境與讀者本身)的關注度,伊格爾頓認為,現代文學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全神貫注於作者階段(浪漫主義和19世紀),絕對關心作品階段(新批評),以及近年來注意力顯著轉向讀者的階段。
這段話讓我豁然開朗。我覺得,教師在文本解讀上給學生灌輸唯一的或權威的標準答案,不全是因為應試,深層的原因是千百年來知人論世、以作者為中心的文學批評的傳統,已經內化為語文教師的一種閱讀自覺,外化為閱讀教學的一種範式。
對照伊格爾頓三階段的劃分可以發現,語文教學中的文本解讀,基本上處在「全神貫注於作者」階段與「全神貫注於社會環境」階段,關心作品(新批評)與關心讀者(接受美學)顯然是我國語文閱讀教學尚未真正進入的階段。
在這次閱讀經驗中,我悟出的道理是:知識可以促成創新,也可以變成限制。就像知人論世這樣的閱讀策略,當我們把它奉為文本解讀的圭臬時,它已經變成了阻礙與限制。
它讓我們覺得,最好的文本闡釋是接近作者原意,閱讀文本等同於尋找、發現、闡釋、印證作家的意圖。在這樣的閱讀教學中,作家雖然死了,但似乎還活著;讀者雖然活著,但似乎已經死了。多麼可怕的閱讀!多麼可怕的教學!
怎樣的知識會變成限制?認為自己所掌握的知識絕對正確。怎樣的知識會變成限制?沒有更新的知識會變成限制。所以,開始閱讀吧!唯有閱讀才能讓我們看到自己的無知與淺薄,才能對知識抱著客觀與審慎的態度,才不會對理論報以輕蔑的微笑。
三、沒有質疑就沒有創新
有人曾說:「朱自清的散文由於很早就被選入國文課本,他的新散文與現代教育史連在一起,因此,近90年來得到了學界和教育界的許多褒獎。」信哉斯言!近一個世紀以來,朱自清的散文是語文教材中毋庸置疑的經典。《背影》《春》《匆匆》《荷塘月色》……篇篇都是語文教材中的名篇。
對這些課文的教學,教師基本上持鑑賞性閱讀的取向,引導學生欣賞和體會朱自清散文高超的藝術,諸如情景交融、意境淡雅、結構精巧、語言優美、修辭高妙等。
也是很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余光中寫於1977年的文章《論朱自清的散文》,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有些東西在我心中瞬間崩塌,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久久不能平靜。
在這篇論文中,余光中指出,朱自清散文最大的瑕疵,是交代得過於清楚明白,少了含蓄和餘韻,更少了灑脫之氣,「有礙想像之飛躍,情感之激昂」,顯得太老實。為了說明這一點,余光中以朱自清散文名篇《荷塘月色》第3自然段為例: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裡。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余光中認為:「這一段無論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無趣。裡面的道理,一般中學生都說得出來,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節奏,更顯得交代太明、轉折太露,一無可取。刪去這一段,於《荷塘月色》並無損失。」讀到這裡,我大吃一驚,因為在我們的課堂上,誰會去質疑這段獨白存在的必要性呢?大家普遍關心的是這段獨白所表現的作者的思想感情!
除了批評朱自清的散文寫得過於直白老實,余光中還指出朱自清散文的另一個瑕疵,就是譬喻不出色,他同樣以《荷塘月色》的第4自然段為例。這段短短兩百字左右的文字,是高中必背語段。
余光中指出,這段共有14處譬喻,用喻過密,此其一。其二,14處譬喻,竟有11處是明喻,太過淺白,不曲折。其三,大多數比喻毫無新意,俗濫。最後,余光中還結合朱自清的其他散文,指出其用喻的一大敗筆就是「好用女性意象」,比如,把荷葉比作舞女的裙,把荷花比作美人出浴,余光中認為這樣的譬喻「實在不高明」,會引起「庸俗的聯想」。他還發現,「小姑娘,處女,舞女,歌姝,少婦,美人,仙女……朱自清一寫到風景,這些淺俗輕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現筆底,來裝飾他的想像世界」。
我講這樣的一個閱讀經歷,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朱自清是我們語文界頂禮膜拜的現代散文大師,余光中竟對他的散文藝術吹毛求疵,絕對是振聾發聵,而且,舉證分析邏輯嚴密讓人不得不信。
於是,我開始反思自己。我在中學任教的時候,對《荷塘月色》的教學完全襲用了教材的分析,似乎完全同意教材對該文的評價——「語言樸素典雅,準確生動,充滿詩意」,「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比喻的新鮮貼切,其次是動詞的準確使用,再次就是疊字的使用,使文章具有音韻美」。
假如沒有餘光中,也許今天我還是會「跪著」讀朱自清。所以,余光中的批判,讓我一下子看清了,在我們的語文教學中,凡是經典閱讀,我們就沒有批判性思維,只有鑑賞性思維!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都陷入可怕的思維定式與思維習慣:只要是名家、名師、名作、名言,我們就「跪著讀」。
我們解讀文本的姿態,是仰視的姿態;我們解讀文本的措辭,是歌頌體;我們解讀文本的方式,是「無一處不好」的深情撫摸!錢鍾書曾諷刺那些談藝者「每傭耳賃目,未飲先醉,擊節絕倒,自欺欺人」,用「未飲先醉」來形容那些認人不認文、對經典文本完全喪失批判性自覺的語文教師,也是極其恰當的。
這段閱讀經歷,時常提醒我,要做一名客觀、公正、獨立、開放、審慎、嚴謹的讀者,尤其當我們面對大師、面對經典的時候。我們是教師,教師的職責在於指導別人學習;我們是語文教師,語文教師的職責是指導別人學會閱讀與寫作。
如果教師自己不善於學習,他如何指導別人學習?如果教師自己不會閱讀,如何指導別人閱讀?而一個高明的學習者或讀者,他們一定擁有一個共同的思維品質——批判性思維。沒有質疑就沒有發現,沒有批判就沒有創新,批判性思維是教師養成自我成長的專業學習方式。
董毓在《角逐批判性思維》一文中說,「批判性思維已成為中國學生素質上的重要缺陷」,「反觀大洋彼岸,培養批判性思維能力,早就是美國基礎教育的著力點」。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能力,也被寫入我國語文課程標準,但是,任重而道遠,一切還得先從教師抓起。
我在語文學科教學的研究道路上走了十多年,離一名優秀的理論工作者距離還很遠,但我頗為引以自豪的是,我是一名具有批判精神的學者。
我是怎樣成為今天的我的?不僅僅是專業知識的增加,也不僅僅是理論的學習,更主要的是我的思維方式與習慣的改變。我用第一個故事說明我學會了深度分析,從概念的分層分類上入手;我用第二個故事說明我熱愛閱讀,因為我意識到,唯有閱讀才能促進知識的更新,而不被知識所囿;我用第三個故事說明我喜歡質疑,因為質疑是創造之母。
每當我在閱讀中有所會意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朱熹在《觀書有感》中所寫的「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那種閃耀浮動,如千萬條光在心裡交織,是何等幸福!
(文章選自《小學教學》數學版,作者:葉黎明,作者系浙江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