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小兩個月的表弟,才24歲就成了人們口中的「孤獨患者」,即一輩子找不到老婆的人。大概從表弟20歲開始,舅舅就發動全家為他找媳婦。親戚們都在嘀咕說人還小幹嘛著急給他找媳婦。舅舅扯著嗓門說:「村裡比他小的人都結婚了。」像是給出了一個極其充分的理由,盛氣凌人。
中學畢業後,表弟沒能考上高中,為了學一技之長以謀生存,舅舅讓他去了吉安市裡的職業技術高中讀書。19歲,表弟從職業高中畢業,度過了兩年被舅舅稱之為「混日子」的時光,第二年拿著中專文憑去了蘇州的一家電子加工廠。去蘇州沒多久,舅舅和舅媽就開始念叨要給表弟找媳婦。於表弟而言,那是他人生的開始,我有些納悶,為什么舅舅他們那麼著急。事實上,著急給表弟找媳婦這件事並不只是像舅舅所說村裡比他小的人都結婚了而已,後來我從母親那裡得知了一二。大概五年前,城市規劃中那些待徵的田舍裡就有舅舅所在的村莊,為了修建橋梁,他們村的絕大多數田舍都要被政府徵收。這就意味著他們村莊的每家每戶將一次性得到一筆不小數目的補償金。而在農村,按照最傳統的方法補償金將按人頭劃分,也就意味著家裡多一口人就能多得好幾萬。所以那陣子,村裡跟表弟年紀相當的小孩都開始娶媳婦了。可聽上去為什麼婚姻像淪落成一場讓人覺得羞恥的交易,而像表弟那樣的小孩變成了父母賺錢的工具。我納悶。「可是農村就是這樣啊。」母親告訴我說,「在農村,就算現在不找,過兩年還是家人裡幫忙說一個差不多的姑娘就把婚結了。」實際上,表弟並沒有妥協在父母的如意算盤裡。「我才剛出來,我根本不想結婚。」表弟跟我說,「我隨便他們自己去找,反正我又不結。」
想想也是,一個剛出社會的大男孩又如何會輕易走進婚姻裡呢,他現在的人生又怎麼能支撐他去經營一場婚姻和一個家庭呢。所以那段時間表弟和舅舅的關係很不好,每次打電話回家都是吵架,漸漸地,表弟打電話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舅舅舅媽更著急了。表弟與父母之間的關係像是被劃出了一道傷口子,敏感又脆弱,並且這傷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愈漸惡化。而那一道傷口就是:催婚。起初,舅舅盤算著讓他從廠子裡帶一個外省的女孩回來結婚,還能省一筆禮金。可表弟壓根就不想結婚。漸漸地,舅舅開始覺得讓表弟去蘇州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他們爭吵的戰火又燒到了他應該回家不應該留在蘇州的話題上。後來,表弟真就辭職了,但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北京。這一走,便出事了。辭職後的表弟在廠裡同事的介紹下去了北京,原以為那會是一個逐夢的好戰場,沒曾想夢還沒開始卻趟進了一個黑色的牢籠之中——跟家裡兩次通話之後,表弟被騙進了傳銷組織的消息被坐實了。這一下舅舅開始懊惱了,嘴裡跑出了很多個「早曉得當初就不應該……」的句式,早曉得當初就不應該讓他辭職,早曉得當初就不應該跟他吵架……但那句「早曉得當初就不應該讓他結婚」卻始終沒有從舅舅的嘴裡跑出來過。於是,原本燃著的戰火轉變成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營救。家裡面開始慌慌張張討論怎麼教表弟逃出來,甚至做好了交錢贖人的打算。起初表弟不以為然,倒是很享受裡面的快活日子,還順便擺脫了和父母的爭吵,覺得那是他夢想的一個出口。那大概是他們所說的「被洗腦」吧。小兩個月後,表弟才幡然醒悟,靠著一點點機智逃了回來。這一段「出去闖」的歲月最終以表弟只提著裝有數件換洗衣服的旅行袋回家而告終。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舅舅並沒有倒貼錢把他「贖」回來。顯然舅舅並不滿意表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這一段時光。而那時候,村裡徵地的補償金也分了大半。在親戚的規勸下,舅舅消停了一陣子,也讓表弟徹底從傳銷中醒過腦子來。催婚的事態也平息了一陣子。後來,表弟在家附近的工業園區找了一份工作。
可是沒過多久,家裡又開始催婚了。而這一次,在長輩的眼裡,理由似乎變得更合乎情理了:表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外婆說,22歲的男人都應該是要做父親的人了。我告訴外婆說現在世道變了,22歲前都領不到結婚證的,22歲結婚太早了。「你看村裡的小孩,都結婚了,是這個理。」外婆跟我說。事實上,在小鎮上好像就是這個「理」,那些固執的堅硬的如石頭一般的舊俗事理告訴著小鎮裡的人們,男孩20出頭就要找媳婦成家。這一次,外婆也加入了催婚的隊伍中,而他們的心理也從最開始的期待變成了擔憂爬上了各自的額眉。每次談論到婚姻的話題,他們總是眉頭緊蹙,有些失落的樣子。記得那陣子舅舅一家最喜歡看的節目是《非誠勿擾》,每周一家人都守著點收看那檔相親節目,對節目裡那些鐵打的女嘉賓和流水的男嘉賓評頭論足,津津樂道。看節目的那段時間似乎是他們最得以慰藉的時刻,在成為別人追求的幸福過程中的觀眾時,似乎他們自己也變得更加充滿希望。奇怪的是,這時候的表弟有些軟化了自己的態度。有時候甚至會加入了他們的話題中。也是從那檔節目中,舅舅一家人得知了相親網站這種新潮的玩意。幾乎每天晚上,舅舅一家人都吵著讓表弟打開電腦進入相親網站,然後痴痴地看著裡面的用戶,不知所以卻又充滿好奇,還時不時對每一個瀏覽過的人加以點評。那一刻他們像是孩童第一次走進了森林,見著的每一樣東西都能讓他們充滿熱情和好奇。舅舅甚至還主動掏錢讓表弟註冊了會員。事實上就在表弟一家進入網絡相親之前,表弟有過一段短暫的相親經歷。就在他們迷戀上相親節目和相親網站前,表弟在村裡長輩的介紹下認識了附近村裡的一個女孩。他們相約出去過幾次,聊天吃飯或者散步等等。
那時候舅舅一家每天都像是在看一場刺激的球賽,屏息期待、心潮湧動、熱血沸騰。那股如火燃燒般的滾燙熱情最終化作無數個問題拋向回家後的表弟:怎麼樣啊?今天到哪裡了?做了什麼?女孩怎麼樣?性格好不好?行為舉止怎麼樣?真人跟照片上比差得多不多?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今天花了多少錢,這是舅舅最無法忽略的問題。舅舅是建築工人,雖然每年能賺不少錢,但每一分錢都掙得極為辛苦,所以對於金錢,舅舅從骨子裡流露出了小心謹慎的態度。好像每花出去的一分錢都是經過內心一番精準繁瑣的計算程序之後做出的決定。說白了就是小氣,固執古板的小氣。在舅舅的世界裡,相親是件極為簡單粗暴的事情:兩人相見,你覺得我還行,我也覺得你能湊合,那就結婚吧。這是舅舅的相親理論。所以,為此多花出的一點錢在舅舅看來都是浪費。有一次表弟和那女孩周末約去爬山,表弟買了一些零食帶去。回來後卻被舅舅數落一頓說爬個山買什麼零食,有兩瓶水就夠了。就這樣極為短暫的幾次約會之後,這一段相親便不了了之了。再後來,親戚朋友們也嘗試過幫表弟物色對象,但都不了了之。或許這也是後來一家人迷上網絡相親的原因之一吧。虛擬的網絡世界從一開始就是縹緲無望的,而這樣的無望卻正好給了一家人最大的期望,這比現實中血淋淋的失落來得溫柔多了。時間似乎是所有事情最大的敵人,就這樣在搖搖晃晃的相親路上,表弟轉眼就23了。而沒有絲毫所獲的一家人終於尋到了一點兒火星。表弟在父母的鼓吹下認識了一個福建的網友,持續聯繫了一段時間。女孩讓表弟去福建見她,順便讓他考慮可以在福建發展,說得倒也中肯。父母聽到有這麼通情達理的女孩自然又是一番欣喜,催著表弟去福建見見那女孩。很快,表弟辭去了家裡的工作,準備啟程去福建。在父母的注視下,像戰士去往沙場一樣地去了福建。表弟去了福建的消息是母親告訴我的,在微信裡母親說表弟去了福建,說是去見女朋友,但具體情況也不是很清楚。在得到表弟去了福建的消息沒多久,我就收到了表姐的微信,表姐說表弟在福建有些古怪,讓我去聯繫他看看,問問他在福建的情況。
連續兩晚跟表弟聊下來之後,我確認了一個事實:這一次表弟又被騙進了傳銷組織。顯然那個女網友是傳銷組織裡負責騙人進去的主力成員。而這一次,表弟沒能輕易逃脫出來。表弟說他每天被關在屋子裡,唯一能去的就是被關的這間屋子的房頂。他想出來,卻沒辦法。於是我們開始各種設想,如何讓他出來。不幸的是,還沒等到表弟發出具體位置給我的時候,他的手機被查收了。他想要出逃的想法被組織裡的人發現了。無聲息地又過了一段時間,表弟再一次聯繫到我們。表弟說他們挪了窩,被換到了另一個地方。在一家人合力布局下,父親開著車和舅舅一行四人前往了福建南平,表弟最後一次發送的那個地理位置。在傳銷組織的監視下,父親和舅舅一行人與表弟通上了電話,電話裡父親直言此行目的就是帶錢來換人走,另一方面父親也與當地警察取得聯繫。電話掛斷後,父親他們就再也沒跟表弟取得過聯繫了。約莫是害怕這是父親設的局,傳銷組織的人沒有做出半點回應。兩天後,他們開車回來了,沒有接到表弟。回來後沒過幾天,傳銷團夥給表弟買了回家的車票。表弟又一次以只提著裝有數件換洗衣服的旅行袋回家,而結束一段旅程。24歲的表弟成了人們口中的「孤獨患者」、「大齡剩男」。舅舅還是沒有停止為他找媳婦的步子。
表弟被騙進傳銷組織的消息也慢慢傳開了,在這個喜歡嚼舌根的小鎮上,無疑更加大了為表弟找媳婦的難度。後來我問母親為什麼才24歲就會一直被催婚。母親告訴我說,在農村像這樣大的小夥子還不結婚會被人說壞的。人家會說這家的小孩還不結婚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之類的話。現在,我似乎看到了母親嘴裡說著的那些「看客」。後來表弟告訴我說,他想出遠門了,不想待在家。一晃4年又過去了,他還沒有找到可以結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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