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記者
從曾經的醫者到記者,又以記者的視角去關注醫者,我時而沉醉,時而徘徊,時而焦慮,時而釋然……常常,我飽嘗內心之起落。
醫者的心,是堅韌、是執著、是淡泊,是一顆滿懷希望之心。然而,誰願意說?誰願意聽?說什麼?聽什麼?
記者的筆,是耳朵,是眼睛,是嘴巴,是一支洋溢激情的筆。然而,誰可以寫?誰可以看?寫什麼?看什麼?
《醫者》專訪醫療界,呼喚專業內涵下的醫學人文情懷。每個星期天,我們在一起傾聽。
□2009年,陳宏輝參加海地大地震國際救災醫療團。
人老了之後,不可避免的,會面臨生理機能的退化,由此帶來生活的不方便。有的時候,人們就忍耐著,安慰著:「老了,就會這樣的,這是自然現象。」
上海禾新醫院副院長和婦產科主任陳宏輝的專業是解決某一類族群,某一種生理機能的老化,做了30多年這方面的工作,他說:「我對這個族群的病人印象深刻。我對她們的焦慮和痛苦有很深的了解。」
中年女性的一種困擾
「我的服務對象年紀偏大,大多是45歲以上的女性,年紀最大的有90歲。有一些人都是拄著拐杖,帶著助行器,或是由家人攙扶而來的。」陳宏輝介紹說,然後他開玩笑,表示遺憾:「沒有辣妹的。」
陳宏輝在臺灣的醫學中心做了30多年的婦產科醫生,幾個月前他來到上海,擔任禾新醫院副院長和婦產科主任。現在,他在門診所接診的是產婦,進行普通的孕期檢查和諮詢。其實,以他的專長來看,他主要是服務中年和老年婦女,解決她們自更年期起的某一項困擾和痛苦。
他能解決的是怎麼樣的困擾?
1990年,陳宏輝還是一名從醫學院畢業沒多久的年輕婦產科醫師。在臺灣,如果醫生選擇在醫學中心工作,那就要對自己在專業、科研和醫療水平方面提出更高要求。那時陳宏輝面臨要為自己選擇一個次專科作為自己專業的問題,選什麼好?他的老師對他說:「你不能只是滿足於我教給你的東西,你要去學新的東西。」老師給出建議:「你可以去研究婦女泌尿和骨盆重建醫學,在臺灣沒多少人研究這個。」
陳宏輝聽從老師的建議,去美國亞特蘭大埃默裡大學醫院進行專門的學習和培訓。「在我去美國學習的那個時候,臺灣幾乎沒有醫生研究這個問題,當時來求診的病人也很少,現在過了20多年,這門醫學有了很大發展,也為很多病人解除了痛苦。」陳宏輝說。
星期日周刊記者(以下簡稱「星期日」):陳醫生,婦女泌尿和骨盆重建是醫學專用語,你能不能用通俗的語言給我們介紹一下,你所去進修學習的醫學,能解決婦女患者怎麼樣的問題?
陳宏輝:女性進入更年期之後,會出現泌尿方面的問題,尿失禁,尿急,頻率高,憋不住尿等等。我所學的,就是要解決這些問題。
星期日:你說,在你去學習的1990年代,那時在臺灣並沒有多少醫生研究這個問題,求診的病人也比較少,為什麼會是那樣的情況?
陳宏輝:並不是說在1990年代,有這方面困擾的病人少,而是那時人們有不一樣的認識。那個時候,女性進入更年期之後和現在的女性同樣開始面臨尿失禁、尿急,還有子宮脫垂的問題,可是人們認為,這些都是自然現象,是人老了之後必然要面對的老化問題。這些問題固然討厭,但它不影響生命,那麼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她們覺得,人老了以後就是要包尿片,就是要子宮下垂,這是沒有辦法避免的事情。
除了患者的認識之外,當時臺灣的醫學在這方面也沒有什麼發展,1949年發明的針對這一問題的手術,用到了1980、1990年代,沒有好的醫師專注這一個問題。
星期日:雖然這個問題不影響生命,但應該會影響生活質量吧。
陳宏輝:那當然。很多女性年紀大了之後只能躲在家裡,不敢出去,因為她們一出門就要找廁所,而子宮下垂的話走路也很不方便。
星期日:從這一類患者身上可以看到我們時代的變化,過去我們只是生存著,如果身體的問題不影響到生命,那麼很多人就選擇忍著,但現在我們想要的是生活,會更關注生活質量。我想,在這一問題上,患者的態度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陳宏輝:現在,50多歲就躲在家裡怎麼行,即使到了60歲,女性還有很多人會在外工作,或是要參加旅行、聚會等各種社交活動。她們的活動能力依然很強,不希望這個生理問題影響到自己的生活,或是影響他人。出去旅行的時候,怎麼可以總是說「停車停車,我要上廁所」,這不是浪費大家的時間嗎?即使是進了養老院,並不是說呆在裡面不出去了,她們還是要出去玩,出去和朋友聚會。所以越來越多的女性會有要求,解決這一生理問題。
我們曾經做過統計,50歲以上的女性中有這一問題的人大概佔到四分之一,過去人們對這個疾病認識不多,認為這是自然現象,就診率很低。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想要改善自己的這一問題,恢復膀胱的正常功能,所以在臺灣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門診量變得越來越多。
星期日:你在臺灣一天的門診要看多少病人?
陳宏輝:一個上午大概是60人。
「我要把尿片送給我的朋友」
1990年代初,在臺灣,處理婦女泌尿問題的手術還是延續了1949年的方法,手術傷口要開到9公分左右。陳宏輝在去美國進修後,每一年都參加婦女泌尿醫學會的研討。他說,要進入這個醫學會不是那麼容易的,得通過專門的考試,而在醫學會的討論中他每次都受益匪淺。因為專門從事這一學科研究的醫生們在一起探討,手術可以如何改善,新手術和舊手術相比優劣點在哪裡,是否有足夠的數據證明,可以採用新手術方法。「每次參加這樣的泌尿醫學會,我都會有很多心得。醫學也是在這樣的討論中得到發展的。現在,我們做改善患者尿急尿頻等問題的手術,手術切口只有1公分,而且根本找不到傷口。」
星期日:我曾聽中年女性說過關於尿急的困擾,出門了,內心就很緊張,總是關注廁所在哪裡。有時越緊張越無法控制,內心充滿了對自己身體無法掌控的痛苦。從1990年代初至今,你對相關的患者實施治療有20多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有沒有讓你印象深刻的病例?
陳宏輝:並沒有具體的某個病例,而是我對這個族群的病人印象深刻。我對她們的焦慮和痛苦有很深的了解。看到病人在家人的攙扶下進來,我知道,她們的生活一定是遇到很大困難了。
我一個上午的門診看60個病人,疲累是肯定的,但也很有成就感,我知道,自己能對這個族群有貢獻。患者來看門診的時候,常常會問我:「治療之後,我可以不需要用尿片嗎,咳嗽的時候不會漏尿嗎?」我會給她們肯定的答案:沒問題。記得有一次,我去查房,前一天動了手術的一位老太太看到我就高興地說:「陳醫生,我要把所有的尿片送給我的朋友。」
星期日:看到手術效果的時候,醫生很有成就感吧?
陳宏輝:是的,而且我們這個手術的效果是立即性的。它不像有的治療,要過幾個月之後才能看到效果,它能馬上解決患者的問題。有的患者困擾了20多年的問題,通過手術幾十分鐘就解決了,而她們馬上就能給我反饋,這種感覺很好。
星期日:但是醫學從來沒有百分之百的事情,你肯定也會面臨手術沒有效果或手術出現問題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有怎麼樣的感受?
陳宏輝:它雖然是一個不大的手術,但也會出現併發症,造成出血,或傷害到其它器官的問題。這是一個為了改善膀胱功能的手術,但如果在手術的時候傷害到了膀胱,那就非常不好,也很不值得。我也曾碰到過做得不好的手術,感覺非常糟糕,當然在感受之外,我會想,這是否是我專業還有欠缺的地方,我該如何去避免。
星期日:你前面說到了疲累和成就的問題,我想這也是很多醫生在工作中尋求自我價值感的過程,作為一名工作了30多年的醫生,你對你的工作是怎麼想的?
陳宏輝:對醫生來說,每個病人都是挑戰,要有勇氣接受挑戰。每種疾病都不一樣,即使疾病一樣,在每一個個體身上,也有不一樣的表現。所以工作那麼多年,還是要不斷學習,不斷挑戰。記得在我們年輕的時候,看到級別高的醫生做手術,崇拜得不得了,心裡就默默下決心,自己也要達到這樣的水平。不過現在在臺灣,醫生圈子好像變得浮躁起來,年輕醫生們有點急功近利,想著如何趕快賺錢,輕鬆過日子。在工作中很多人就想著不要去冒險,不要接受難的病例,5個小時的手術不要接,輸血要1000CC的手術不要接。
星期日:和你們當時相比,為什麼現在在臺灣,年輕醫生會有這樣的變化?
陳宏輝:可能是環境變了,價值觀變了。1990年代,臺灣提供公共醫療服務,實行健保,患者就醫所要付的醫療費用是很低的。這是對公眾有利的事情,但同時,醫療從業人員的工資被犧牲掉了,薪水沒有得到很大提升。可能一開始,醫生的工資還不錯,但過了幾年,沒有很大漲幅,而其它行業,比如電子業、商業有很大發展,在相關領域工作的人薪資有很大漲幅,那麼醫生內心難免會有不平衡。
星期日: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你內心有不平衡嗎?
陳宏輝:當然也會有,但我會覺得,相對賺錢,醫生的尊嚴更重要。在我們年輕的時候,看到那些大師做危險的手術,內心充滿了敬仰:好厲害啊。這是挑戰,也會獲得很大的滿足和尊嚴。
我有的時候覺得,是她們(患者)在書寫我的歷史。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我做了什麼事,都在患者發生的變化中體現。讓我覺得很高興的是,有的人是我一輩子的病人,在她年輕懷孕的時候,是在我這裡看的,等到她年紀大了,有了婦女泌尿方面的問題,又成了我的病人,而當她女兒懷孕了,她也會讓女兒來我這裡做檢查。她們信任我,就一直追隨我,這種肯定,是非常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