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蘇軾來說,一生中最大的心願就是歸隱。「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是蘇軾的偶像。
他曾經寫下一首《江神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是躬耕。」沒錯,陶淵明,就是我蘇軾的前世;我蘇軾,就是陶淵明的今生。
寫下這首詞的時候,蘇軾就像陶淵明一樣,靠著躬耕為生。不一樣的是,陶淵明是辭官歸裡,蘇軾是被貶黃州,衣食無著,只能躬耕度日。
最初的惶恐和焦慮過後,蘇軾曾經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改成了一首《哨遍》:「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
寫下這首詞後,蘇軾很得意,「使家童歌之……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為之節,不亦樂乎!」家童唱詞,蘇軾扣著牛角給他打節拍,其樂融融。
不僅陶淵明,每一位有歸隱意願的古代賢者,都是蘇軾的偶像。
在《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中,蘇軾寫道:「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
安石,是指謝安石。《晉書·謝安傳》記載:「安雖受朝寄,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於言色。及鎮新城,盡實而行,造泛海之裝,欲須經略粗定,自江道還東,雅志未就,遂遇疾篤……」已經打包準備回家的謝安,只好又返回京城,聽說車輿到了西州門,謝安很傷心,他知道,自己歸隱的心願,永遠都難以實現了。
不久之後,謝安病死。謝安歸隱的「雅志」終究被「軒冕」所誤。蘇軾繼續在自己的詩詞中,表達歸隱的心願。
他在《減字木蘭花·送東武令趙晦之》中寫道,「賢哉令尹,三仕已之無喜慍。我獨何人,猶把虛名玷縉紳。不如歸去,二頃良田無覓處。歸去來兮,待有良田是幾時。」
他在《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中寫道,「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他在《臨江仙·贈送》中寫道,「應念雪堂坡下老,昔年共採芸香。功成名遂早還鄉,回車來過我,喬木擁千章。」
他在《滿庭芳·歸去來兮》中寫道:「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裡家在岷峨。」
他在《浣溪沙·自適》中寫道:「賣劍買牛吾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願為辭社宴春秋。」
他曾經在陽羨買田後,欣喜萬分,寫下了「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隨物外遊」的句子。
雖然一心歸隱,但蘇軾終究沒有像陶淵明一樣,選擇辭官。因為在他的心中,還牽掛著天下蒼生。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滷變桑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蘇軾說出了天下百姓的心聲,他也因此進了大獄,險些丟掉性命。
作為地方官的蘇軾,曾經因為密州「累歲旱蝗,齋素累月」,對於一位美食家來說,這需要巨大的毅力和堅韌而深沉的愛民之心;在徐州的時候,蘇軾曾帶領百姓,歷經了四十五天的「抗洪救災」;第二年,徐州又遭受旱災,蘇軾身為太守,又親自到石潭求雨、謝雨,也因此誕生了著名的《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
「旋抹紅妝看使君」——蘇軾成了百姓的「吉祥物」,百姓紛紛走出家門,要親自看一眼這位為徐州帶來福蔭的地方官;「慚愧今年二麥豐」,此時的蘇軾,才真正放了心。
在杭州時,西湖「水涸草生,漸成葑田」,蘇軾擔憂不已,寫了《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申三省起請開湖六條狀》,在蘇軾的一再堅持下,西湖才得以修繕,如果沒有蘇軾,就沒有了今天的西湖。
雖然政績卓著,但是因為屢屢直言進諫,蘇軾被一貶再貶,臨終之時,他寫下了「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被貶儋州的時候,蘇軾給一直都在追隨自己的參寥子,寫下一首《八聲甘州·寄參寥子》:「記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參寥子,是蘇軾的「鐵粉」,跟著被貶的蘇軾,從黃州,到杭州,此時又準備跟著蘇軾到儋州去。
蘇軾在這首詞中,再一次用了謝安的典故。像謝安一樣「東還海道」,依然是蘇軾最大的心願;他希望自己不要像謝安一樣,「雅志困軒冕」,他還希望,參寥子不要因為自己,像羊曇一樣,在西州門,為謝安痛斷肝腸。
事與願違。
多年以前,當蘇軾寫下《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的時候;此時,蘇軾寫下《八聲甘州·寄參寥子》的時候,他大概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也會像謝安一樣,「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
從儋州返回京城的路上,蘇軾病逝於常州。
蘇軾歸隱的意願,只能藏在《行香子·述懷》之中,「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這個願望,蘇軾終究沒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