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訓山
春天來了,到了三月,花兒趕趟兒,所謂繁花似海並不虛傳。桃花、杏花、梨花、油菜花……把江南打扮得錦繡一團。並且,並且我還看到了泡桐花。這故鄉的鄉親,竟然也能在這兒生根發芽,茁壯成長,開出如此繁碩的花兒,真是讓我驚嘆不已。
這使我想到了我的家鄉。我的家鄉商丘被稱為泡桐之鄉,只要你去過那,你都會發出聲聲驚嘆:
啊,那麼多的泡桐樹!
田野路邊,隨眼看去,哪一處沒有泡桐樹?
房前屋後,到處瞅瞅,那一戶人家不栽幾棵泡桐樹?
泡桐容易繁殖,它可以用種子繁殖,但更多的是根生。春夏之時,鄉親見到田地間生出的泡桐苗,揀健壯挺直的留用,待次年春初移種。
泡桐樹直哩,二十來歲的棒小夥子也沒它的腰板挺直。
泡桐樹長得快哩,剛栽上的泡桐苗,過了三年可做檁,過了六年可做梁。
泡桐樹的用途多哩,它的木材可做許多物品:床、椅、桌、門、柜子、棺材……還是製作樂器的良材。 陸機《草木疏》言白桐宜為琴瑟,北朝的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也說白桐「成樹之後任為樂器,青桐則不中用」。明末方以智《通雅》更是說得明白:「泡桐制琴」,真真是生於斯長於斯歌於斯哭於斯啊!
泡桐是中國的土著,《尚書》載:「嶧陽孤桐。」《詩經》載:「椅桐梓漆。」《禮記·月令》載:「清明,桐始華。」 《新論》曰:「神農皇帝削桐為琴。」《呂氏春秋》曰:「成王與唐叔虞燕居,剪桐葉以為圭。曰:『以此封汝。』」李時珍《本草綱目》載∶「桐華成筒,故謂之桐。」「華」即「花」也。桐又是商代至周代古地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商丘市虞城縣東北。還是春秋國名,夏商之際,桐城屬揚州之域。周置桐國,為楚附庸。
不過古代桐常常和梧並稱並用,如《詩經》之「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如家鄉的先賢莊子曾於其文《秋水》篇中道:「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鵷鶵就是鳳凰,《小學紺珠》卷十載:「鳳象者五,五色而赤者鳳;黃者鵷鶵;青者鸞;紫者鸑鷟,白者鴻鵠」。練實即楝實。不過這梧桐可不是如今城市道邊掛滿球狀果實的那種樹。那種其實是外來的懸鈴木,又名法國梧桐。
本土的梧桐,北魏時的賈思勰《齊民要術》這樣區分:「花而不實者曰白桐;實而皮青者曰梧桐。按:今人以其皮青,號曰青桐」。宋時的陳翥則在其《桐譜》中如此道:「一種,文理粗而體性慢,葉圓大而尖長,光滑而毳稚者,三角。因子而出者,一年可拔三、四尺;由根而出者,可五、七尺。已伐而出於巨樁者,或幾尺圍。始小成條之時,葉皆茸,毳而嫩,皮體清白,喜生於朝陽之地。其花先葉而開,白色,心赤內凝紅。其實穟先長而大,可圍三四寸。內為兩房,房中有肉,肉上細白而黑點者,即其子也,謂之白花桐。一種,文理細而體性緊,葉三角而圓大,白花,花葉其色青,多毳而不光滑,葉硬,文微赤,擎葉柄毳而亦然。多生於向陽之地,其茂拔,但不如白花者之易長也。其花亦先葉而開,皆紫色,而作穟有類紫藤花也。其實亦穟,如乳而微尖,狀如訶子而粘。《莊子》所謂「桐乳致巢」,正為此紫花桐實。而中亦兩房,房中與白花實相似,但差小,謂之紫花桐。」
至於這祥瑞的鳳凰究竟是落在梧上還是桐上,還是兩種樹上都落,似乎沒有爭論的必要。因為鳳凰本身就是一個神話。它落不落還有先決條件哩。《說文》云:「鳳,神鳥也。天老曰:鳳之象也,鴻前、鱗後、蛇頸、魚尾、鸛嗓鴛思,龍紋、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出於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崑崙,飲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韓詩外傳》雲∶「鳳之象,鴻前麟後,燕頷雞 喙,蛇頸魚尾,鸛顙鴛腮,龍紋龜背。羽備五採,高四五尺。翱翔四海,天下有道則見。」
明代毛晉雖在《陸氏詩疏廣要》中言桐的「種類太多,如青銅、白桐、赤桐、岡桐、赬桐、紫桐、荏桐、刺桐、胡桐、蜀桐、罌子桐之類,不勝枚舉,其實各個不同……」而泡桐之名,還是李時珍一錘定音:「白桐即泡桐也」。
北宋時有陳翥特別喜歡桐樹,他自號桐竹君,「於家後西山之南,始有地數畝。東止陳詡,西止柴 養,凡東西延二十丈有奇;南止弟翊,北止兄翦,凡南北袤十丈有奇。自十二月至於皇祐三年辛卯冬,澆而植之,凡數百株。南栽戟榆以累翊,北樹槿籬以分剪,餘桐皆布於內,靡有列也。未植前,斫其地,有圃者之而問曰:『將胡為乎?』餘答曰:『植桐於其中。』圃者笑曰:『得利之速,植桐不如植桑之博矣。』
餘應之曰:『吾非不知衣食之源為世所急,但足而已。夫仲尼豈不能明老圃之業乎?下惠豈不能為盜蹠之事乎?苟議利而後動,誠聖賢之所不取,亦吾心之所未能也。』翌日將植,撫而祝之曰:『爾其材森森,直而理,敷榮朝陽,立而不倚。梧將激清風,將其聲聽之,以為古琴之操焉。爾其葉萋萋,綠而繁,應時開落,不為物頑。吾將招君子,遊其下樂之,以待靈鳳之棲焉。』又曰:『吾今四十,以徯我數十年,當蘄爾為周身之具,斯吾植之心也。』」陳翥後著成《桐譜》一書流傳後世,其拳拳愛桐之心,真令我自愧不如呀!
記憶中我家就曾種過許多泡桐樹,其中有過一棵泡桐樹,老粗老粗的,三四個人都抱不過來。爬上去可以俯覽全村。每到秋季,我家就要把收穫的玉米串起來,把它們掛在樹梢上風乾。這時候上樹的任務便當仁不讓地落在愛爬高上低的我的身上。我脫掉鞋子,緊緊地抱著樹身,光腳板被粗糙的樹皮刺激得好舒服。爬上樹梢,鬆了一口氣,目光便四處地溜達。登高可以望遠,村子伸往遠方的路,樹,田野,行人,和更遠方別的村莊,以及那些村莊的樹們連綿的碧浪。玉米掛好,樹便變得金燦燦的,生了光彩。
這棵樹從我記事時,便非常的粗大了,但一直到我家蓋了兩次房,都沒有用過這棵可以做梁的大樹。我和妹妹小時侯,最喜歡在它的樹身上刻名字,刻我的名字,刻她的名字,刻爸爸媽媽的名字。有時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吵架了,也刻爺爺奶奶的名字。還在樹上釘過釘子,但樹生長得快,不覺就看不見釘子了。《莊子》云:「空門來風,桐乳致巢。」註:「門戶空,風喜投之,桐子似乳者,葉而生,鳥喜巢之。」真的如此,這棵高大的桐樹枝椏間,總會有些鴉鵲的築巢為家,晨光暮雲中,鳥影穿梭,鳥鳴幽幽。本來爸媽說這棵樹給爺爺做壽材,但爺爺去世,這棵樹沒來得及用。後來做了奶奶的壽材。
所以,我怎能忘掉這刻著我回憶的樹呢!我想,等我老了,我也回家鄉種上一片桐樹林,也許到時候,真的能引來鳳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