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高中同學錢大壯的電話時,我正在絞盡腦汁地構思一篇論文。快四十歲了,眼看著教育局裡同事的職稱都解決了,可自己因缺一篇市級報刊發表的教育論文,幾次評職稱都被刷了下來。說真的,感覺並不是自己的論文質量不行,卻每每投出去都石沉大海。看來今年只有向同事學習,花錢在報刊發表論文了。不過,這事還是先放一邊,錢大壯電話裡說什麼來著?對,召集縣高中96班同學後天聚會,為當年的班主任,現在的校長劉定明老師送匾。
一晃高中畢業二十年了,記得班裡的同學有當年考上大學的,有復讀後考上的,大概總共有十五六個吧,可是畢業後便相忘於江湖,彼此很少有聯繫。「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回憶當年高三時大家埋頭苦讀,以至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真令人感慨萬千!往往熄燈鈴響過很久,教室裡還是燈火通明。慢慢地,有人打起了呵欠,有人雞啄米般頭撞在了課桌上,可大家都憋足了勁,誰也不願先離開教室,直到班主任劉定明老師假裝生氣地把我們轟出教室為止。還真懷念那過去的歲月啊,雖然那麼苦,那麼累,可是同學情、師生情是那麼純真深摯。普希金有一首詩寫道「一切轉眼即逝,成為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卻又使你感到美好。」用到我們身上那再也合適不過了。
錢大壯是我們的班長,他學習並不很出色,複習一年後考了個專科學校。聽說他和當年的班花董麗萍都在市裡工作,具體做什麼我卻不清楚。接完電話,我按錢大壯的安排通知了在縣城農業銀行工作的同學丁曉麗,然後去縣城一家工藝鏡匾店定做牌匾。匾上的詞我頗費了一番腦筋,「園丁苦辛,躬耕苗圃育花朵;桃李芬芳,齊聚母校謝恩師。」上聯寫老師辛勤的付出,下聯寫事業成功後的學生向老師感恩,還不錯吧!
聚會那天,我事先坐上鏡匾店的工具車,將鏡匾拉到了聚會的菊花酒店前。在停車的時候,我順便看到酒店門口站著一男一女,男的大腹便便,頭已謝頂,約莫四五十歲的樣子;女的衣著時尚,明眸皓齒,體態婀娜,頗有風韻,看上去三十歲上下。兩個人正親密地聊著什麼。說到高興處,男的伸手在女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女的咯咯地笑了起來。我下了車,那兩個人迎上前來,男的喊道:「齊天,是你吧?老同學!」女的也笑吟吟地問:「還認識我嗎?齊天。」我仔細一看,恍然大悟,他們倆就是錢大壯和董麗萍啊!當年,我和錢大壯同時暗戀上了董麗萍。為此,我倆還心照不宣地為一件小事大打了一架。可是直到畢業,誰也沒捅破那層窗戶紙。想到剛才他倆的親暱舉動,我不禁暗生妒意。「已經來了不少同學了,老師也早到了,就等著你呢!」董麗萍說。我答應一聲,正要進去,錢大壯喊道:「先交了聚會的費用,你想白吃飯啊!」「多少錢?」「先交兩百,完了多退少補。」董麗萍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筆和一個小本子。
進到會客廳,只見許多同學都圍在劉定明老師跟前說笑。看到我來,劉老師說:「我的上級領導來了,大家歡迎!」我不好意思地說:「劉老師,你可真會開玩笑,你當年是我的老師,現在是教育界的領導,我一個小幹事,哪敢在你面前充大尾巴狼啊?」我和同學們一一握手相認。奇怪,除了丁曉麗外,這裡二十多個同學都是當年沒考上大學的,他們有的在企業打工,大部分在家務農。
「十一點了,看來不會再有人了。」錢大壯說著和董麗萍走了進來。劉老師數了數說:「當年咱們96班四十二個同學,今天來了二十四個,已經不少了。」錢大壯說:「我通知到的共有三十六個同學,沒來的同學除葉安民在村裡,其他同學都是當年考上大學在外面工作的,兩個在縣城,兩個在市裡,剩下的在外地工作。」劉老師呵呵一笑:「他們在外面工作忙,離得遠,來不來沒關係,當然要特別感謝今天到場的同學。」
大家開始一個個匯報起自己的工作生活情況。原來錢大壯前多年看所在的單位不景氣,便辭職下海在市裡開了一個建築公司,現在已是身價千萬的大老闆了。董麗萍也不錯,在市教育報社工作。就在大家匯報的時候,會客廳的門被推開,可不見有人進來,錢大壯正要前去查看,只見邁進來一支拐杖,接著出現一個人,後面又跟進來一支拐杖,原來是一個拄著雙拐的殘疾人。
「劉老師和同學們好,大家還認識我嗎?我是葉安民。」「安民,你咋成這樣了?」劉老師站起來關切地問。「唉!別提了,前兩年出了車禍,腿就成這樣了。」錢大壯趕緊著上前扶他坐下,同學有的給他端來茶水,有的給他拿來水果。他連聲道謝,並為自己來遲了向大家道歉,邊說邊從身上取下一個沉甸甸的挎包,往茶几上倒出一大堆雞蛋。「知道同學聚會,我高興得睡不著,想著農村裡沒什麼好東西,家裡養了幾隻雞,這幾年城裡人都愛吃土雞蛋,就給大家帶了些,生的不好拿,今天一早我就開始煮了。大家嘗一嘗,還熱乎著呢!」「來,這是安民的一片心意,每人兩個。」錢大壯開始給大家分發。「這聚會要交錢吧?誰管這事?」葉安民小聲問旁邊的同學。「你就不用交了,你都那樣了!」「不不,這錢非交不可,給劉老師送匾,我早就有這個心願。當年劉老師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要不是這些年生活不順心,我早就趕來報答老師了。」說著他有些激動,眼圈也紅了。
葉安民家裡貧窮,當年在學校經常飯也吃不飽,中途幾次要輟學,是劉老師資助他完成學業的。可惜他高考時差了半分落榜,要是複習一年肯定沒問題。但那年他父親病逝了,弟弟和妹妹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他只能輟學去打工。
「大家每人給董麗萍交了兩百元,要不你的錢我替你交吧!」錢大壯說。「不,錢老闆,還是我自己交。」他說著從口袋中摸索出兩張皺巴巴的鈔票來。老同學怎麼稱呼什麼老闆?這多彆扭!我暗想。旁邊一個同學捅捅我的胳膊,附在我耳邊告訴我,葉安民前幾年就是跟著錢大壯的建築隊幹活,在一次拉石子時車翻了,錢大壯在付了醫藥費後,只給了五千元就把他打發了。許多人勸葉安民去法院告錢大壯,可葉安民死活不肯,說都是老同學,抹不開面子。這兩年他在村裡小學做起了臨時代課教師,勉強維持生活。
這時董麗萍從包裡取出一本書遞給劉老師,說這是她自己剛編輯出版的一本教育論文集,送給劉老師做禮物。劉老師高興地說:「我就盼著你們都出息成材呢!」董麗萍又取出兩本,送給錢大壯和丁曉麗。最後她又從包裡拿出一本走到葉安民面前,葉安民便伸出手來。「不好意思,只帶了這幾本,以後有機會再送大家。」說著拿著書徑直越過葉安民遞到了我手中。
聽說我在縣教育局工作,同學孟海陽問我能不能幫忙把他的外甥女從村裡轉到城裡上學。得知他妹夫在城裡開著小餐館,我答應盡力幫忙。國家有政策,進城務工經商子女享受和城鎮居民子女同等的受教育權利,流入地應無條件接納。這事其實根本不需要我幫忙,他們自己就可以到教育局相關科室正常辦理。可孟海陽好像覺得我要幫他天大的忙似的,不住口地說著感謝的話。
快十二點了,大家簇擁著劉老師來到酒店門口,把那塊匾放在前面,集體合了影。然後來到餐廳,只見三張大圓桌上酒菜齊備,很是豐盛。錢大壯、董麗萍、丁曉麗和我不約而同圍坐在劉老師身邊,如同主席臺上就坐的都是班子成員一樣,而一切又是那麼自然,那麼隨意,我不由暗自感嘆中國人的等級觀念根深蒂固。大家都落座後,丁曉麗看身旁還空著兩個座位,就掏出手機打電話:「吃飯了嗎?沒吃啊,那你趕快帶孩子過來,正好跟你們劉校長說說你的事。」
「來,大家都端起杯,祝我們的老師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合家幸福,萬事如意!」錢大壯一說,大家都站起來喝酒。正熱鬧著,孟海陽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海陽,你小子這半天跑哪裡了?吃飯到處找不見你。」錢大壯有些生氣,好像他真的找了半天似的。「不好意思,剛才給我妹夫打了個電話。」這時大家發現三張桌子全部坐滿,沒一個空位。丁曉麗在縣高中工作的丈夫滿臉通紅,正要站起來,被丁曉麗一把按住了。「服務員,加個座位吧。」有人喊。「不忙不忙,我不餓。」孟海陽邊說邊走到我跟前,從懷裡掏出一條煙來,「我妹夫讓我送你的,我怕找不到你家,你就收下吧!」「咱們是老同學,這像話嗎?」我趕忙推辭。看他執意要給,我靈機一動,「那我就借花獻佛,這煙送給劉老師了。」
劉老師已喝了不少酒,臉紅紅的,「大家都是同學,就應該互相幫忙,以後多聯繫多溝通。特別是在外面工作的,門路廣,認得人多,更應多提攜幫助其他同學。」老師說著看了我們幾個一眼,「如果需要老師幫忙的,也儘管提!」劉老師剛說完,錢大壯就端起酒杯站了起來,「劉老師,我還真有一件事求你幫忙!」「什麼事?你說!」「你先喝了這杯酒,要不然我不說了。」「好,好,我喝!」劉老師喝完,錢大壯說,他前幾天看見市報上登了縣中學新建宿舍樓的招標公告,想請劉老師幫忙讓他的公司中標。看劉老師沉默不語,錢大壯笑著說:「我可是真心想為母校做貢獻呀!總不能不給你的學生一個報答母校和你恩情的機會吧!」「那好,我盡力就是了,不過質量可要保證啊!」「沒問題,你就放心吧!」錢大壯頗為得意,臉上便掩飾不住有些興奮。
錢大壯既然開了頭,董麗萍也不甘落後:「劉老師,你看剛才我編輯的那本書還可以吧?」「嗯,不錯!」「現在出書都要作者編者自己包銷,老師你看能不能給學校圖書館拿上一些?」「好吧,不過一定要開正式發票啊。」「太謝謝老師了,我再敬你一杯。」
董麗萍敬完酒剛坐下,丁曉麗用腳在桌子下踢了丈夫幾次,可她那位老實的丈夫臉憋得通紅,就是說不出話來。「劉老師,大剛可在學校表現不錯,你看這次提拔年級主任的事……」丁麗萍只好親自出馬。「你和大剛是兩口子啊?我現在才知道。大剛工作很踏實,就是平日話不多,有些內向。」「劉老師,你以前可說過,雄辯是銀,沉默是金啊!大剛是老實人,跟著你一定會忠心耿耿,苦幹實幹的。」「那倒也是,好吧,我會考慮的。」劉老師顯然喝多了,舌頭都有些打不過彎來。他們都是有備而來啊!我心想。對了,我發表論文的事正好可以讓董麗萍幫忙。
我端起酒杯和董麗萍碰了一杯,趁勢說了求她幫忙的事。「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不過需要五百元的編審費,這是報社內部規定的,有許多教師拿著錢還排不上隊呢!」五百元?和我一個辦公室的陳萌只花了三百元就發了兩篇。還老同學呢!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斬熟』吧?我暗自想,卻沒法說出來。
吃過飯,大家三三兩兩坐到大廳沙發上閒聊。「我和麗萍去結帳。」錢大壯說。「不用不用,你們這次能來我就非常高興了,這頓飯我請客,學校在這裡記著帳呢,我籤個字就完了。」劉老師攔住了他倆。「那我們去給大家發一下紀念品。」錢大壯和董麗萍從大廳的客服臺抬來一個紙箱,給大家每人發了一個不鏽鋼水杯,上面貼有「柳陽縣高中96班同學聚會留念」的字樣。不一會,通訊錄和照片也送過來了,大家領到後紛紛告辭回家了。
錢大壯、董麗萍和我把其他同學及劉老師都送走,正在給照相館和打字部的人結帳,送走丈夫和孩子的丁曉麗又轉回來了。「算一下今天的收支情況吧。我是學金融的,不好算的帳讓我來。」錢大壯和董麗萍一愣,似乎很窘的樣子,又不約而同地笑著說:「算吧,大家一起算!」買匾用去六百元,紀念品花了兩千元,照相和通訊錄是二百多,買水果消費一百多,加起來將近三千元。而今天來了二十五個同學,也就是說收了五千元,結餘兩千元。這多出的錢怎麼辦?
其他同學可都走了啊!幾個人沉默了半天,還是董麗萍先開了口,「咱們幾個辛苦了半天,結餘的就算辛苦錢吧!四個人正好每人五百。」這麼一說大家都沒意見。丁曉麗拿到五百元轉身走了,董麗萍拿出三百元給錢大壯,「你的兩百元可沒交,我記著呢!」輪到我了,她微微一笑,真是千嬌百媚啊,「你可真幸運,不用花一分錢就能發表論文了。」說完她將剩餘的錢全部裝進了自己那個小巧精緻的手提包。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她,臉上有了皺紋,還有雀斑,一點都不好看。「我……」,罵人的話在喉嚨裡撞了一下又咽了回去,我大小是個國家幹部,可不能說髒話啊!
董麗萍坐上錢大壯的越野車,兩人一溜煙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酒店門口,猛然想起買匾我墊上的六百元還沒給我!也許是酒喝多了,胃裡的各種飯菜直往上湧,可真是五味雜陳啊!
這結局,尷尬了,我的600元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