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夕陽斜映,青山入暮,我便沿著南河獨自漫步。多少年,多少年了......碧綠的水面
仍然波光粼粼,拂江的垂柳依舊搖曳隨風,而我----青春己逝,黑髮雜霜,步履漸漸沉重。只
有習習晚風,仍然親切地迎接我,深情地在我臉上撫摸......
<一>
那是最陰鬱的日子:我獨坐囚室,萬念俱灰,仿佛生命之鐘已經停擺,似乎人生之旅己
至終極。當黑暗籠罩幽室,頹喪的我無可奈何地推開臨河的窗戶,突然見到水面上燃燒跳躍
的火紅的晚霞,心便輕輕地顫抖起來----流霞點點,消融去渾身的寒冷,漸漸聚匯起一股暖意。
對親人的思念,對未來的憧憬,對真理的信仰,我心潮湧動,情緒為之一振。從此,我便鍾情
於夕陽下的河岸,開始了落日前後的漫步,在緩緩行進中獨享大自然的活潑與自由,在寧靜淡
泊裡平心靜氣地思考惱人的風波與糾葛。醉人的風,陪伴著我,直到水色昏暗,夜霧沉沉。
<二>
那之後不久,在三岔河出口的淺灘上,常常有一位身胖體寬、高個子中年男人走來走去:
他焦躁地瞪目晚霞,煩惱地揮手江流。有時迎空晃起拳頭,大聲吆喝。因為彼此同處逆境,很
快我們便熟識了。而且多有交言。他常常誇詡自已身板的結實魁偉,稱自己是「最合格的抬
扛工」。他為自已的冤屈而憤恨,罵那些整人害人的「王八蛋」「不是真正的革命派」。
我們交談頗多,因為我同樣不滿於自已的被無端地打擊。可是,「帽子」一去,高位一回歸,就
再難見他來河灘。偶爾在電視新聞節目中看見他,那已不能交言。雖然他還是那樣壯偉魁梧,
那樣趾高氣揚。
<三>
有位失意青年,也常在晚霞中踏上南河岸。他支起畫架,專注地望那高騎在石巖之上的
鐵路橋,品味橋腳石縫中撐起的老樹。然後畫筆一揮,幾筆勾勒出石的堅韌、橋的高遠、樹
的挺拔蒼勁。今日一張,明日一張,該有百餘張了吧?他選了一張最能表述他孤寂落寞情緒的素
描給我,含著愁苦的笑容,和我道別。
過去十多年了,現在他在哪裡?是不是還那麼憂傷、惆悵?對橋的眷戀和響往改變了嗎?
金色夕陽下的江流、河岸,還在你心上嗎?
<四>
只有那位「眼鏡仁兄」,這麼多年,還和我一樣,在夕陽的餘暉下緩緩獨步。當年,他英
俊瀟灑,容光煥發,對江常常爽朗地大笑,口中念念不已。有時兜衣攬風,引頸吶喊,頗有普
希金《致大海》的豪情。水聲嚯嚯,風聲嗬嗬,只看見他張大的嘴不斷開合,一副志得意滿的
神態。聽不見他的呼喚,也不知道他傾吐些什麼。後來,有衣裙飄飄的女郎伴他行走。奔跑、
跳躍……追逐;後來,有小孩拉著他的衣襟,木鴨在河岸邊拖動、發出「嘎嘎嘎」的嘯叫……;
後來,又只有他踽踽獨行了。只是,頭不再高昂,也不見當初那種狂放。卻愛木然地注目流
水,默默地,很久。我們早已相識,卻從未交言。多年來,迎面而過,僅頷首點頭而已。
聽說,他是個才子,很受上司賞識;聽說,他平步青雲,卻又憤然辭職;聽說,一項設計
救活了一家小廠,人緣頗好,財運亨通;聽說,他與妻子不睦;聽說,厄運又降到他頭上;聽
說,他再不為困難者援手;聽說,他把畢生投入的專業拋棄不顧……。一切都是聽來的,聽來
的消息未必確實,聽來的議論不一定真是他的經歷。只有眼前的這個人最媸擔核?碓⊥硐跡?
面容消瘦,神情悵恍,落寞之至。
長年漫步中,我們應當結成朋友。然而,我們卻生分得恰同路人。為什麼連「談友」也不
算不上?如果某一天,垂蔭下我伸手相向,他難道不緊緊握住?——好多次好多次,我產生過這
樣的衝動;而他,有多回突然迎面站了瞪著我,似要開口,卻又垂頭而去……。當風而立,笑、
點頭、擦肩而過——誰也鼓不起勇氣!
人與人,難相交,難相知啊……
經過整建,河兩岸排汙溝上鋪成整齊的水泥板路,砌坎成梯,還栽下一棵棵婀娜苗條的樹。
兩次徹底清除河底的淤泥,又重建了欄河堤壩,水面清沏透明後,開始泛綠。新建的高樓彩燈如鏈,
在水中間變幻著妖豔的色彩.濱河公園隱隱傳來午廳的節奏強烈的音樂聲,江波亦為之震蕩。
三十年前,這條河曾經有罕見的娃娃魚,每到夏日,浮滿泳客,日落後還人影綽綽。經歷了那
埸痛苦,水裡便淤泥汙濁,漸漸散發惡臭,夏天更令人遠離。只有如我一般無志無求者,傍晚沿
河散步。心中惦念美好的昔日,盼望無窮的未來。想不到南河這麼早被珍視,竟也會被城市的人
們當成「母親」,要保護、綠化、據說肯花巨資整治和培育了。這無疑讓我輩深感欣慰。
夜,靜靜的月夜,河風清涼.火車挾帶著一股強烈的光束,從高高的鐵橋上轟隆隆馳過,震得你
靈魂出竅,剎那間聲消影亡,一切又歸於沉冂寂,歸於無邊的安寧.
夜深了。沿著河岸,我應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