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捱過了一個百年,新的百年繼往開來,成立於1875年的東芝卻並不好過。和浴火重生的本國企業松下相比,東芝的境遇似乎慘了很多,造假醜聞令品牌聲譽遭遇重創;巨虧業績發布爽約讓投資者寒心;董事長辭職更是給公眾末日來臨的感覺。選擇決定命運,曾經寄希望核電產業在新的百年甩掉競爭品牌一大截的東芝,離理想似乎越來越遠。
儘管核電業務的始作俑者——2005年開始擔任東芝全球總裁的西田厚聰的時代早就結束。然而由於沉沒成本很高,船大難調頭,在核電板塊投入重金的東芝已經難以瀟灑轉型。在福島核電事故之後,核電產業前景急轉直下,拿什麼拯救孤注一擲的東芝,日本政府和東芝自己都已經顯得手足無措。
在發展壯大的過程之中,做減法還是做加法一直是讓諸多企業都頭疼的事。在進入新百年的過程中,東芝的減法非但未能令其產業踩準產業節拍,實現長青企業的夢想,如今的糟糕局面更是令外界扼腕。東芝之鑑,可謂後事之師。本期商業案例重點分析東芝的「選擇與集中」的戰略為什麼會遭遇重創。
現狀
東芝的斷舍離
最近東芝很忙,售賣旗下業務板塊的新聞不絕於耳。據路透社報導,東芝稱將積極考慮出售其海外核電業務——美國核能發電事業西屋電氣的多數股權,並期望於2019年4月財年,撇除核電業務及晶片業務後的營業利潤達2100億日元。
東芝「賣賣賣」的消息並不新鮮,不久前東芝宣布將以1.32億美元的價格出售所持旗下企業東芝機械(Toshiba Machine)幾乎大部分股份。除此之外,東芝還在為NAND快閃記憶體片業務尋找接盤俠。
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核電業務乃東芝最核心的業務板塊。東芝目前核心業務主要涵蓋四大方面:核能、電力、電子元器件、生活解決方案四部分。核電是重中之重,與核電業務相比東芝對其他業務的關注度一般,相關業務板塊在不斷剝離之中。如今東芝脫手最核心業務板塊後,未來的主業將關注何領域,東芝回復《中國經營報》記者表示,東芝業務眾多,核電業務在東芝整體業務板塊中的重要性要做出評估。
出售核電業務與此板塊業績不佳有很大的關係。2017年2月14日是情人節,但東芝的高管層、財務、公關人員卻覺得度日如年。已經加班了數日的疲憊、面對媒體的尷尬,讓這些員工感受到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原本定於該日發布的財務報表突然宣布被延遲一個月,據當時參加新聞發布會的日本媒體同行介紹,原因是東芝美國核電業務發現新的疑似違規行為,於是轉而發布了財務預期。
據其預測,東芝2016財年全年的淨利潤將出現連續第三年虧損。從原先預計的盈利1450億日元(87億元人民幣)下調至虧損3900億日元(234億元人民幣),債務將超出資本1500億日元(90億元人民幣)。此外,據2016年前三季度財報,其美國核電業務損達7125億日元(428億元人民幣),股本降至負1912億日元(115億元人民幣)。
虧損主要由於,2016年底東芝美國核能子公司約6000億日元的商譽減記。2015年同期,東芝的虧損為4794億日元。而東芝的賣賣賣,也是為了保障本財年全年的業績不難看。
就在公布財務預期後的第二天,董事長賀重範就正式宣布辭職了,各方紛紛揣測原因也是因為核電業務虧損。
收購
溢價收購背後的理由
2006年,東芝以54億美元收購核電技術企業西屋電氣公司。資料記載,當時共有15家公司及聯合體參與了投標,競購價格一路從25億美元飆升至50億美元,最終被東芝以54億美元斬獲。當年東芝的利潤只有2584億日元(約合22.9億美元),還是歷史最高點時。以當時2倍利潤價格收購,東芝對此標的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日本企業(中國)研究院執行院長陳言認為,實際上,這個價格高估了20億美元。
收購西屋電氣稱得上東芝的第二次轉型。創立於1875年東芝原是日本最大的半導體製造商,也是第二大綜合電機製造商,隸屬於三井集團。最初的業務領域包括數碼產品、電子元器件、社會基礎設備、家電等。20世紀80年代東芝從一個以家用電器、重型電機為主體的企業,轉變為包括通訊、電子在內的綜合電子電器企業,完成了第一次轉型。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在數位技術、移動通信技術和網絡技術取得了成績並不能滿足東芝的擴張夢想。2006年東芝收購西屋電氣擴張核電業務。當時主導此收購的「2005級」掌門人總裁西田厚聰在2015年東芝財務醜聞事件中引咎辭職。辭職時西田早已退居顧問職位。
東芝發起堪稱發展史上最「誇張」的溢價收購,主要有兩方面原因。從當時企業內部狀況來看,東芝當時依賴的消費電子等業務板塊以出口為導向。然而進入21世紀日元都處於持續升值通道內,2003~2004年,日本央行外匯幹預額度和頻度激增,但並沒有扭轉日元升值趨勢。東芝依賴的半導體晶片、半導體顯示、消費電子等主要業務板塊以出口為導向。在日元升值背景之下,出口受到嚴重影響,利潤也不及以往,東芝、松下、索尼等企業同樣遭遇此問題。
當時,不少歷史悠久的日本製造企業正從第一個百年向下一個百年轉型。但這一批企業轉型的過程中,並沒有趕上20世紀80年代的第三次工業革命,在IT行業上走失了方向。儘管以東芝為代表的日本企業在半導體晶片、消費電子領域均有涉足,然而在第三次工業革命來臨之際,這些企業並沒抓住機會,與網際網路的結合併不到位。之後的智慧型手機、智能家電時代,日系企業不盡如人意的表現就是當時轉型效果的一個體現。
日系製造亟須找到一個新的盈利增長點。東芝上下求索之時,恰逢核電產業噴薄而出之際。核電產業被視為替代煤、石油、天然氣最重要的新能源產業,對環保行業的提升有重要的意義。東芝本身就是大型發電機、中型電壓器生產廠家、如果能在核電項目上進一步開疆拓土,從而使自己擁有的生產能力隨著產業鏈的延伸而充分發揮,就會成為「電站裝備製造業的綜合商社」。西田厚聰隨即做出了一個決定,東芝押寶核電事業。在他看來「涉核行動」定會在東芝的發展史上留下可圈可點的一筆。
美國西屋電氣稱得上「核電鼻祖」,曾經是全球最大的核電設備製造企業。20世紀80年代以後,西方國家使用的民用核能技術都來自於該公司。而西屋電氣如此搶手,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其參與了中國第三代核電站的核島技術招標,即廣東江門等4臺百萬千萬級的核電站建設。日本所採用的核電技術都是沸水堆技術,而中國的大型核電項目無一使用沸水堆。因此包括東芝、日立等日本核電巨頭、一直未能成為中國核電技術的主流供應商。收購西屋就能借道進入中國市場。
此外,進入21世紀,中國就向外界公布了未來核能規劃,到2020年中國將會把核電在發電中的比例提升到4%以上,這就意味著在2020年前,中國要建造40座核電站。東芝收購美國西屋電氣,劍指中國市場。
衰落
玩不轉的核電產業
這次收購使東芝公司的核電技術事業擴張三倍。在西田厚聰就任整整一年之後,東芝拿出了一份十年來最好看的報表——年收入增長9%,淨利潤提升了70%,公司業績甚至已經提前接近2007年的發展目標。
受業績激勵,西田厚聰更是篤定了其大力發展核電業務的決心。但核電乃吸血產業,儘管不斷變賣資產,公司財務仍未有明顯改觀。西田厚聰不斷剝離他認為的非主業。併購了西屋後,東芝很快以210億日元的價格,賣掉了東芝EMI公司,接著還賣掉了銀座東芝大樓(1610億日元),2008年接著賣了公司辦公大樓、在大阪梅田的辦公樓,獲得1500億日元。當媒體問及頻繁處理公司資產原因,他回答「這是選擇與集中的結果」。
西田厚聰集整個企業之力發展的核電產業產出效益確實不錯,東芝出手收購之時該產業受到全球不少國家重點鼓勵發展的行業。不過核電產業前期投資規模非常大,資金回籠時間特別長。核電工程從開展前期工作到建成使用,一般需要10年左右的時間。如果受到廠址條件、環境相容性、政治、社會等不確定性因素的影響,建設持續時間可能進一步延長。在不少國家和地區,國有核電企業性質佔比偏高,在國家政策和資金傾斜之下促進發展。
所以,從趨勢上來看發展核電看似是一個不錯的戰略性方向,但實際上卻很殘酷。據陳言介紹,其實日本核電佔整個能源需求的30%,增長空間並不大,再加上日本經濟低迷,用電需求一直處於疲軟狀態,而且也沒有人支持核電廠建設。在此背景下進一步擴大海外市場已經成為東芝當時的迫切需要,不惜一切代價收購美國西屋公司,其主要看中的是中國核電建設項目。
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在這個地殼活躍的國家建立核電站本身就是一場豪賭。2011年日本福島核電事故的發生,令世界核電局勢發生逆轉。歐盟一些國家紛紛宣布退出核電領域,客戶大幅萎縮。全球核電的衰退,成為核電企業業績倒退的起點。東芝已經意識到進退維谷。但在沉沒成本之下,只能繼續收購核電公司。2016 年年底,東芝子公司西屋,併購了美國核電工程企業芝加哥橋梁鋼鐵公司(CB&I),併購價格為 2.29 億美元(約270億日元)。
之後,雖然全球核電產業走出福島核電站的陰影,但東芝的核電業務並未有明顯起色。而受核電業務拖累的東芝也不得不放棄核電領域的繼續探索。陳言認為,選擇決定結果,東芝憑一己之力的押寶,在「天災人禍」之後,已難有回天之力。
爭論
張弛無度的加減法
百歲東芝是否會壽終正寢?東芝目前全力依靠的核電業務不景氣,而其他業務板塊東芝難有資金進行輸血。在此狀況之下,東芝盤活產業鏈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無疑,西田厚聰改變了東芝的命運。他嚴於律己,多年保持每天只睡4個小時的習慣,6時30分進入辦公室,但「選擇比努力更重要」,最終結果決定一切。西田厚聰1975年加入東芝,曾擔任北美和歐洲地區的高級主管,1990年幫助東芝成功打入美國筆記本市場。2004年1月擔任PC部門的主管,在他掌舵之下,曾陷入困境的東芝PC業務起死回生,結束了不盈利時代。西田厚聰常年在國外從事市場方面的工作,熟悉國外市場,與國外企業家有較多的交流,希望把國際上流行的經營模式帶到東芝公司來,他在2005年上任後推行「積極的經營」。
西田厚聰接手的時候東芝還是一家業務範圍從電冰箱跨越到核電站的巨型多元化跨國企業,當時的市值210億美元、年收入506億美元。勤奮且追求極致的西田厚聰希望東芝能和自己一樣超凡脫俗。當節能減排成為世界各國的一大目標時,一直希望走在產業趨勢前沿的西田厚聰還是希望能快人一步。對於業務布局,西田厚聰認為應該集中力量辦大事,要麼能做得最大,要麼能做得最小最精,而避免在競爭對手雲集的不大不小的中間地帶與日本國內外其他企業競爭。
在產業觀察人士看來,東芝的業務調整,是從多元化到專業化的結果。東芝如今的局面再次引發業內對於企業多元化和專業化的思考。松下電器產業株式會社社長津賀一宏談及企業應該如何做減法,他認為「儘管目前松下很多領域的事業是在縮小,但是不能不做,因為企業無法像歐美企業一樣的經營,只做成長性的事業。一方面企業是有社會責任的,另一方面事業的成長性也要分短期和長期」。
東芝的業務增減做的過於決絕,在進入核電業務之後,由於財務捉襟見肘,剝離了眾多產業,包括「中長期的成長產業」。這樣的狀況和索尼頗有幾分相似,在日元升值背景之下,索尼2011年竟然飲鴆止渴出售與三星面板合資企業中50%的股份,當時被業內人士認為是自斷全產業鏈優勢。
對於東芝的決絕,北京高盛吉獅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首席顧問馬俊穎指出,實際上東芝進入了和原有產業跨度非常大的產業,所以在剝離時顯得「毫不猶豫」。但從長遠來看,喪失了迴旋餘地。做加法要注重關聯性,不能劍走偏鋒;做減法要適度,不能孤注一擲。
馬俊穎認為,產業鏈條越長,抗風險的能力越強。歐美式經營的企業不少,諾基亞、摩託羅拉等,當單一產業遭遇風險時,整個企業的風險係數就會倍數上漲。津賀一宏表示,「做到百年企業真的是很難的事情,我想到了百年之後的下一個階段可能更難,這裡面是充滿挑戰的」。
此外,東芝核電產業的豪賭、東芝的造假事件也暴露了日本企業管理中「一言堂」的危害。東芝內部員工是忠誠於企業的,而這種極端的忠誠到了一定的階段顯得過於盲目。
在東芝的企業文化中,下屬不可能違背上級的意思。包括田中久雄在內的3位首席CEO都對管理人士施加了壓力,要求實現高銷售目標,尤其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後。但在高壓文化下,就會迫使下屬在銷售成績上不斷造假。無獨有偶,2015年日本企業奧林巴斯被爆造假,在20年間掩蓋約18億美元的損失,當時奧林巴斯事件成為日本歷史上最嚴重的會計醜聞之一。這一醜聞是被奧林巴斯的英國籍CEO伍德福(Michael Woodford)揭露的,他回憶說,假帳事件裡最叫人寒心的是,他擔任CEO時發現公司虧空巨款,要求前會長(董事長)菊川剛解釋,另一名董事森久志出面擋架。伍德福問森久志:「森先生,你為誰工作?」他以為對方會回答為奧林巴斯工作。但森久志說「我為菊川先生工作,我效忠他。」
奧林巴斯和東芝這種將公司利益演化為個人利益,職業經理人失去操守,成為愚孝和愚鈍「家臣」的事情重創了日本企業界,導致日本政府重新審視關於企業管理和日本文化在現代社會中的可行性。
觀察
日本文化要傳承更需迭代
東芝是不少日本製造企業的縮影,在三次工業革命來臨之前,日本企業全球領先。而以東芝為代表的企業未能搭上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快車,與日本社會的薪酬體系有很大關係。
終身僱傭和年功序列薪酬體系一直是日本企業的特色,終身僱傭和年功序列可以保障員工的工作穩定性,員工的忠誠度得到了充分體現。但董事會成員的愚忠也能從一個側面體現日本企業員工的心理狀態。
這種難以激發新員工積極性的薪酬制度如今遭遇嚴重挑戰,由於不能輕易解聘老員工,企業難以減少冗員和「閒散富裕族」,人才的流動性極低。
矽谷科學家普遍認為,人才的流動性是矽谷創新文化的保證,日本企業的終生制導致日本知識密集型企業生產力低下。科技企業的創新能力更是得不到保證。人才流動性不足,日本企業對新的技術成果的發揚就會更加保守產業判斷準確性偏差性極高。東芝的「涉核行動」暴露了東芝的產業研判能力,從而引發思考。東芝的核電產業冒險若能相對冷靜,也不至於出現今天的虧空局面。
日本企業一直顯得保守,處處顯示出「個人英雄主義」。以等離子顯示技術為例,21世紀初,液晶和等離子平分秋色。日本企業最早掌握了等離子面板的核心技術。然而為防止技術流失,松下等企業閉門生產、單打獨鬥,不願引入任何戰略夥伴。這樣的產業思維導致擁躉越來越少,等離子產業也無法迅速擴大,之後只能甘拜液晶下風。日本企業希望憑藉等離子領跑世界電視業的想法最終落空,為等離子產業投入巨資的松下等企業為此損失慘重。
《中國經營報》記者在日本走訪時發現,日本的電商和網際網路發展遠遠落後於中國企業。2015年日本網上零售總額是890億美元,而中國2015年電子商務收入則高達4390億美元。日本網際網路、電子商務不溫不火。日立、松下等企業希望借「中國製造2025」相關產業政策實現軟硬體的融合,提升企業的綜合實力。相對而言,中國的市場環境更為包容,創新土壤更加寬厚、合作夥伴遴選的空間也更大。
東芝走向了財務造假的極端,也和日本社會文化和日本人性格有很大的關係。
在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研究日本文化的《菊與刀》中,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徵。日本人愛美而又黷武,尚禮而又傲慢,喜新而又頑固,勇敢而又懦弱,保守而又求新。
《菊與刀》觀點認為,日本人的極端性格是地理因素決定的,日本國多自然災害,在之前,他們較別國人來說更易夭折,另一方面,他們只要不因自然災害夭折,便走向另一個極端——十分長壽。這種矛盾的存在讓他們對生命有著獨特的感受,既可以感受美好,也可以解剖黑暗;既懂得雋永,也懂得朝花夕拾;既能一瞬包容,也能永恆怨毒。菊與刀是日本人的性格,在及時行樂與不斷壓抑中矛盾地行走著。
在無國界經濟趨勢下,日本企業更應該敞開心扉,與全世界各經濟體進行文化和商業模式間的溝通。日本傳統文化也需要展現包容度和創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