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插殘枝。酒醒燻破春睡,夢遠不成歸。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殘蕊,更捻餘香,更得些時。
讀李清照的《訴衷情》,總會讓我想起唐朝一個叫金昌緒的詩人寫的一首《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像金大才子這樣平直、活潑的語境在唐詩中實屬少見。我無法想像,在那樣明媚的春朝—輕寒早褪,柔風正拂,草淺花亂,鶯歌燕舞,美得很嘛!這樣美的清晨,為什麼要做「打起黃鶯兒」那樣煞風景的事情呢?這起首一句實在來得太過突兀。而且,「打起」二字也太俗了點吧?但仔細想來,若真要換一個不俗的字眼,還沒法換。面對「打起」二字,我只有學了香菱那句話來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
李清照填的《訴衷情》也有著一樣的離別,一樣的蒼涼,梅香燻醒歡愛的夢境,夢倏然遠去,歸途無計。這首詞作於哪個時期,一直有爭議。有說前期有說是南渡之後。而我更趨向於認同是她的前期作品,雖有離別的蒼涼,卻沒有後期作品那揮之不去的悽悽慘慘戚戚。在這首詞裡,我讀出的是一個少婦的別樣相思,而不是一個衰殘頹喪老婦那讓人讀來會生出絕望的家國之思。
酒依舊是李清照詞裡不可或缺的道具,這一夜,她再次獨飲醉了。《詩經·柏舟》裡有「微我無酒,以敖以遊」的句子意思是說不是想喝酒沒有美酒,也不是想遨遊無處遊,而是我心中別有隱憂。清照獨自喝酒至醉,也必定是心中別有隱憂吧。既是獨自喝酒,必然夫妻相離。女人都是愛情的動物,李清照更是在每一個富含才情的細胞壁裡都包含著愛情的細胞核。因此獨自飲酒怎生得歡?「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
關於醉,清照是有發言權的。「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濃睡不消殘酒」,無不是醉得淋漓盡致。只是,這夜的醉卻不性情所致,而是相思磨人。因相思而獨飲,還是因相思而沉沉醉去。銷魂纏綿的記憶成為安撫,從腦子裡跳脫出來,一再重演。她醉了,醉得不記得卸妝,不記得解開雲鬢,甚或整夜和衣而臥。醒時才發現,鬢髮上昨日插上的梅花早已花瓣零落,空有帶著幾須兒蕊萼的殘枝還斜斜地插在蓬鬆散亂的雲堆上。
「酒醒燻破春睡,夢遠不成歸。」醉夢岑岑,卻是因酒勁褪卻而醒,是窗外的梅香將她從春睡中燻醒。這個夢境永遠無法再現了,即使李清照再世。她的夢裡有著怎樣的歡顏,有著怎樣的痴纏,我們都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夢裡必然有一個人,她心心念念,而至日裡夜裡魂裡夢裡都是他。可是,這該死的梅,偏生在他們夢裡相聚之時,散出馥鬱幽香,硬生生將她燻醒了。離人不得聚本就指望著在零落的夢境裡得以片刻歡愛,可竟連這樣的慰藉也被剝奪了嗎?清照竟對這花香產生了怨,心底的落寞、怨艾,層層疊疊遷延不絕夢斷梅香,那個日裡夜裡思念的背影在夢境遠去的瞬間也驟然遠去,消失了,何時才能再度歸來?夜,似乎也變得查然了,邈遠漫長。「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人和月在相互憐惜吧?悄悄,依依,堪比李白「對影成三人的寂寞。幸好,還有一段簾幕微垂,隔斷了窗外的梅影,那燻醒春夢的暗香。其實,隔了翠簾,暗香猶在,卻無人來嗅。
「更挼殘蕊,更捻餘香,更得些時。」寂寞隨著夜的深沉、香的馥鬱而變得隆重了,無奈,只得挼一撮殘蕊,捻去一指的餘香,挨過一些時候,挨得一些辰光吧。除了默默,別無他法。只是,挼去殘蕊,捻去餘香,果真能挨過一漏光陰嗎?怕只怕,殘蕊挼盡,暗香長留,時時來提醒著「夢遠不成歸」的渺查。
清照的思念已成傷,天若憐她,便讓她在梅香裡一夢三生,讓歸人早還吧!看完篇詞,你想到了什麼,歡迎在評論下方留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