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蓉
受自身條件限制、工作壓力、權益保障不足等多重因素影響,選擇母乳餵養的人群一度減少。2013年,國家疾控中心監測數據顯示,中國純母乳餵養率僅為20.8%,低於世界平均水平——38%。
最近幾年,隨著持續的推廣和普及,國內越來越多的年輕媽媽開始意識到母乳餵養的重要性,她們突破種種現實阻撓,加入母乳餵養的隊伍中。
5月20日是中國母乳餵養日。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採訪了一群特殊的「背奶媽媽」。她們跨越數千公裡,每周跋涉十多小時,把母乳帶回家。
每個保溫箱內平鋪著近200個儲奶袋。
周五晚,北京首都機場人流不斷。8點左右,27歲的茜茜一手拉著行李箱,另一手扶著推車,加入步履匆匆的人群。
手推車載著兩個36L保溫箱。在每個不足半米長的藍色保溫箱內,上下雙層的冰袋中間,平鋪著近200個形狀規整的儲奶袋,上面詳細標註著容量和泌乳時間。
7個多小時後,茜茜搭乘的飛機,將抵達老家福州。深夜時分,她就能帶著母乳,回到女兒身邊。
即使推著兩個重達35公斤的箱子,茜茜疲憊之餘,感受到自己與分隔異地的女兒所維持的深厚聯結,這讓她十分幸福。
自從去年3月,產假結束回京上班後,茜茜就開始了這趟周而復始的行程。為了讓女兒吃上足夠的母乳,每隔一至兩周,她就趁著周末,將母乳從北京背回近兩千公裡外的福州。
從女兒4個月大直到一歲,茜茜的這項「背奶運動」持續了半年多。
這不是她一個人的選擇。在因購買保溫箱而結緣的寶媽群裡,茜茜驚訝地發現,有近千位媽媽和她一樣,正因各種原因「背奶」。
茜茜裝滿母乳的保溫箱。
巨量市場:一年賣出近萬個保溫箱
「母乳可以上飛機託運嗎?」「快遞可以寄母乳嗎,有人成功試過嗎?」「保溫箱提前打包好,高鐵安檢不會要求拆封吧?」……
每天,手機中,微信置頂的四個寶媽群裡,時不時彈出各種問題,身為群主,高飛(化名)總會嫻熟地翻出過往的聊天記錄,及時地一一解答。
隔著一串串的問號,他能感受到,手機另一端,身處四面八方的寶媽,內心同款的焦慮與不安。
從2014年在淘寶開設店鋪至今,高飛已經與形形色色的「背奶」媽媽打過六年交道。她們都曾是高飛的客戶,從他的店鋪裡購買過同一種特殊的保溫箱——母乳運輸箱。
六年前,在寧波創業初始,高飛只打算經營通用保溫箱,但店鋪上線後,幾乎每天都有兩三個客戶來諮詢,「有沒有適合的保溫箱,可以運奶那種?」
兼任客服的高飛察覺到「背奶」媽媽的細分市場。「有的想把母乳從公司或月子中心帶回家;有的是寶寶早產,要從家裡把母乳送到醫院;有的想從國外帶回國;還有的孩子不在身邊,需要定期長途運輸。」高飛說。
20-25毫米厚的PU保溫材質外殼,內部搭配數量不一的低溫冰袋,從5L到36L,多達近十種的容量,最大功效可以保持冷凍的母乳12小時左右不化……耗時一個月,製冷專業出身的高飛,在通用保溫箱的基礎上成功改良,為「背奶」媽媽量身定製出多款適合母乳運輸的保溫冷藏箱。
5L容量的保溫箱
隨著部分快遞公司承接母乳長途運輸,2017年,高飛又將保溫箱的材質加厚,增加低溫冰袋和冷凍盒,設計出一款22L的超級保凍箱,可將保凍時間延長至40小時。「曾有一位客戶把母乳從國內運去美國,前後花了大概60小時,凍奶也沒化。」高飛自豪地說。
「保溫箱要發揮最大功效,需要正確的使用方法。我就組建了微信群,和客戶始終保持交流。」高飛說,自己店裡的十多款母乳專用保溫箱,每年銷售量近萬個,平均每天可以賣出20個,「特別是疫情期間,因為不少媽媽和孩子分隔兩地,超級保凍箱每兩天就能賣出一臺。」
36L容量的保溫箱。
隨著微信群的人數不斷達到上限500人,如今,高飛已經為「背奶」媽媽們開設起第四個微信群。年復一年,不斷有寶寶「斷奶」,也不斷有新手媽媽選擇開始「背奶」。
因為有著豐富的「背奶」經驗,茜茜被高飛特意從三號群邀請進新的四號群,與新手媽媽交流經驗。在群裡,還有四成的人像她一樣,每周都要坐高鐵或飛機,將母乳千裡迢迢運回老家。
每周跋涉10多小時「背奶」回家
連續半年凌晨三點吸奶
「這裡是什麼?」在機場,從進第一道門開始,茜茜就經常面對這樣的提問,「在正式辦理託運前,我都不敢把保溫箱封住,以防工作人員要求拆包查看。」
在打包服務處接受查驗,在危險品通道辦理託運,經過層層關卡後,母乳才能跟隨茜茜登上飛機。儘管早已經驗豐富,每次登機前,茜茜仍會焦慮地向航空公司申請優先出行李。
下午不到6點,從北京的出租房啟程,跟著計程車到達北京首都機場,等待兩個小時後,再在空中飛行兩小時,跨越近2000公裡到達福州長樂機場。再經過兩個多小時的一路奔馳……長途跋涉10多個小時,直到第二天凌晨3點多,茜茜滿載母乳的保溫箱才能順利抵達女兒身邊。
「我很怕母乳在途中會化,希望儘量減少運輸時間。」茜茜解釋說,「凍奶一旦化了,需要在24小時內食用。如果反覆冷凍,營養價值會大打折扣。」
運奶前一天,詩雅特意演練了一次。
和茜茜一樣,許多「背奶」媽媽在運奶前都會有些忐忑。
去年五月,在第一次嘗試將母乳從出差地運送回重慶的前一天,32歲的詩雅還特意演練了一次。
「爭分奪秒地把50多袋母乳從冰櫃裡拿出來,擺放進20L的保溫箱,再鋪上冰袋,錄視頻給售賣保溫箱的老闆看。」運奶當天,詩雅用紙盒給保溫箱打包後,又不放心地在外殼寫上幾個大字——「冷凍母乳,輕拿輕放。」
「它們太珍貴了。一箱母乳承載我們好多心血。一旦途中化了,會很心疼。」詩雅感慨說。
孩子不在身邊,無法親喂,為了保證按時泌乳,每天,茜茜都給自己設定十幾個鬧鐘。「每隔三小時左右就要吸一次奶,我擔心如果把時間拉長,奶量就會減少。」茜茜一天產1000ml母乳,這超過了女兒的食量,她一天600ml就滿足了。
即使隨著後期輔食加入,女兒需要的母乳量越來越少,但對茜茜而言,如果奶量只是剛剛夠用,自己就會很焦慮,「只有供奶超過寶寶的需求量以上,我才有安全感。」
一開始,由於奶量不足,為刺激乳腺,茜茜曾特意將正常半小時的泌乳時間,延長至一小時,沒想到導致乳房紅腫。「有段時間,每當吸奶鬧鐘響起來,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但如果不及時擠奶,會出現各種問題,比如,引發乳腺炎,茜茜甚至因此發過兩次燒。
身為公關,茜茜的工作並不輕鬆。每天,她要背著背奶包上班,隨身攜帶吸奶器、移動電源、奶瓶、儲奶袋和配套的各種零件,「白天,在公司至少要進行兩到三次吸奶,放在公司的冰箱裡。」
對茜茜來說,最煎熬的是,每天凌晨三四點,她也不得不從睡夢中起來吸奶。「一開始,半夜吸完奶,再將母乳放進儲奶袋,完成清洗、消毒,四五十分鐘過去,我就睡不著了。」
茜茜買了一個96L的冰櫃,專門存放母乳。
茜茜的半夜吸奶,堅持了三個月,詩雅則持續得更久,直到兒子10個月大後,她才逐步減少吸奶次數。
詩雅在重慶從事醫療器械推廣工作,她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且出差頻繁,「忙起來時,每周都要出差,基本只有周末才回家。每次出差少則兩三天,多則一兩周。」
為此,詩雅先後買了四個不同規格的保溫箱,「出差三天內用5L的,三四天到一周用9L的,一周以上用20L的。」它們陪著詩雅走遍雲貴川渝等各地,最遠的一次,她在吉林待了一周。
將5L的保溫箱藏進布包,有時,詩雅甚至直接背著它去見客戶。沒人知道那個大布包裡,裝著她不能隨意打破作息的秘密。
每天,詩雅會根據工作安排,計劃好第二天的吸奶時間,在醫院、商場、車站、高鐵、飛機等各種場所,她能熟練而隱秘地完成泌乳。忙起來,她只能把吃飯的時間節省下來,「吃飯隨便扒兩口就行,但完成吸奶流程的整個操作,至少要半小時。」
詩雅的兩個電動吸奶器。
有時,茜茜也不得不在飛機上吸奶。一個哺乳媽媽,更能體會到公共環境的不友好。「洗手間很小,佔用太長時間也不方便。」無奈之下,茜茜只能在座位上,把哺乳布蓋在身上完成吸奶,「挺不好意思的,但好在,我坐的都是晚上的航班。」
夜行航班上,吸奶器有節奏地一張一翕,時而顛簸的氣流,掩蓋住了機器發出的微弱聲響。
千裡相隔缺少陪伴
用母乳撫慰被虧欠的孩子
小嬰兒在身邊的母親,可能因為照顧孩子而睡眠破碎。而背奶的大半年裡,茜茜也常常睡眠嚴重不足。
「特別是運奶的周末。周五晚到福州老家,已經凌晨三點了;然後周日晚坐10點的飛機回北京,到家也凌晨1點多了;第二天還要早起上班。」茜茜說,那段時間,自己壓力很大。白天容易犯困,她又害怕影響工作效率,她不想被別人用有色眼鏡看待,覺得一個女人當了母親,就影響了職場表現。
詩雅也有類似的擔憂,「有時,在出差或開會中途,我不得不溜出去吸奶,會擔心老闆或客戶對自己有看法。」詩雅說,自己犧牲的不僅是睡眠,還有身材。為了保證奶量,她會特意吃各種有營養的食物,體重一度蹭蹭上漲了10多公斤。
儘管嚴重影響自己的生活節奏,但在寶寶一歲前,她們從沒有中斷「背奶」的念頭。
茜茜的每個儲奶袋上,詳細標註著容量和泌乳時間。
「母乳對孩子很珍貴,含有一些奶粉所無法替代的營養。」詩雅覺得,跟隨自己走遍各地的保溫箱,儲存的不僅是母乳,也是自己送給兒子人生裡的第一份禮物,「希望給他披上一件盔甲,讓他得到儘量多的保護。」
由於出差頻繁,陪伴孩子的時間匱乏,詩雅覺得自己對孩子充滿虧欠。更多時候,母乳在她心裡成為了一種彌補。每當她背著大包小包出差時,內心雖然不舍,卻也是幸福的,「帶著空箱子出去,變成滿滿一箱母乳,再背回孩子身邊。我會享受這種過程,覺得充滿成就感。」
對茜茜而言,寶寶六個月大以前,她覺得母乳的營養比奶粉高;而六個月大後,母乳成為了一份情感聯結。「在北京租的房子甲醛含量太高,新房又還沒準備好,我不忍心讓女兒來跟著冒險。可她這麼小就離開媽媽,我心裡又很不舍。」茜茜說,在視頻或照片裡,看到女兒每天在喝自己辛苦為她運送的母乳,她會覺得,情感聯繫更緊密了。
去年夏天一個周末早上,茜茜起床後正準備吸奶,突然收到家人從老家發來的視頻——視頻裡,六個月大的女兒第一次喊出「媽媽」。看著手機,她瞬間哭得不能自已,一邊哭,一邊繼續吸奶,「那種心情幸福又難過。孩子成長得很快,可好多重要時刻,我都沒在她的身旁見證……」
茜茜認為,某種程度上,「背奶」也是支撐自己頻繁回家看望女兒的動力,「飛一次就要1200到2000元,成本不低。如果不是為了運奶,我可能最多一個月才會回去一次。但現在我會心安理得一點,畢竟帶了女兒的口糧回來。」
茜茜的手推車和保溫箱。
每個周五的深夜回到老家,茜茜會主動把沉睡的女兒抱到自己床上。可有時,「周六早上,女兒醒來時,就會歪著頭,眉毛皺在一起,一臉困惑地看著我。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人是我,就會嚎啕大哭。我只好又把她送回爺爺奶奶的房間。」茜茜有點沮喪。
「吃家人的醋」,可能是大多「背奶」媽媽的共同情緒。詩雅也曾因為兒子不願意和自己一起睡覺,默默在被窩裡哭泣。母乳是她們對孩子的補償與安慰,卻不能替代全部的情感聯結。
有時,她們會在寶媽群裡互相安慰,也會尋找各自的方式去排解情緒。
每次回到老家,茜茜抱起女兒,一頭埋到女兒身上,聞到一身濃鬱的奶味,她又會感到滿足。「這個身上有著奶香的女兒,和我是同一種味道,我知道,她還是靠我的母乳長大的。」茜茜說。
寶寶一歲大時,隨著自身奶量減少,茜茜和詩雅都主動為孩子斷了奶。
在寶媽群裡,茜茜看到,有些媽媽已經奶量不足,卻還在強忍堅持,甚至瘋狂「追奶」,「其實這樣很傷身體,母子的身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我會從背奶的過程中獲得幸福感,覺得滿足和充實,才會堅持下來。如果媽媽已經覺得背奶很辛苦,身體又出現各種問題,這種條件下就沒必要過度堅持,不要為了背奶,給家庭帶來更多困擾。」
「沒有必要盲目崇拜母乳,」茜茜說。
仿佛宣告人生某一階段的終結,對茜茜和詩雅而言,斷奶不僅預示寶寶長大,也為自己開啟新的生活。這或許意味著安耽的周末、完整的睡眠、健身的重啟,她們不必再躲在公共場所不體面地吸奶,對職場可以全心付出……
但她們很清楚,如果再來一次,她們還將同樣做出背奶的選擇。
(文中茜茜、詩雅等為化名)
你認為媽媽們有必要「千裡背奶」嗎?歡迎在評論區說說~
本文為錢江晚報原創作品,未經許可,禁止轉載、複製、摘編、改寫及進行網絡傳播等一切作品版權使用行為,否則本報將循司法途徑追究侵權人的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