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那起假牙男子遇害案,破了!」
11月4日,杭州下城公安分局刑偵大隊的一位民警給我發來微信,附上了2005年11月間我寫的一篇報導。15年的回憶被瞬間勾起。
當年為偵破此案,我供職的都市快報前後發了六篇協查報導,下城警方同時還發布通告懸賞:凡提供線索協助查明死者身份的,獎勵人民幣5000元,凡提供直接破案線索的,獎勵人民幣2萬元。
然而,重賞並未能帶來案情水落石出。
直到15年後……真相令人唏噓。
2005年11月1日下午,時任杭州下城公安分局刑偵大隊大隊長孫惠康打來電話,說有起命案想請我幫忙協查。
此前兩個月,都市快報剛剛協助杭州西湖警方破獲「轉塘碎屍案」,一起因黃昏戀引發的命案。
此案在當時轟動杭城。命案兇手蔡耀庚被抓後,向刑警請求見我一面。
當年9月23日,我在杭州市看守所見到了他,從上午一直聊到天黑。當時我認為,下城這起命案也會按照一樣的軌跡往下走,只要媒體全力協查,就能很快查到屍源,案子就會很快破獲。
2005年2月19日,正月十一,杭州特別冷。當晚10點,鐵路工李先生巡查鐵路線至下城區楊家村12組時,發現鐵道橋河道裡漂浮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他打著手電筒近前一看,嚇得連退幾步:浮在水面上的是個男人,臉朝下……
△2005年案發現場照片
李先生報了警。死者年齡35歲左右,身高1.70米,身材中等,短髮,穿米黃色小方格二扣紅細條西服,內穿紫紅色雞心領長袖羊毛衫,下身穿黑色滌西長褲。還有一個細節:兩顆上門牙鑲了假牙。
△死者假牙
技術人員在死者衣服口袋裡翻出一張從紙張邊角撕下的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三條火車線路:k181(上海至昆明);k149(上海至湛江);k1379(無錫至南寧)。經法醫鑑定,死者頭部有擊打傷,系他殺。死亡時間約在春節前。
下城警方連夜成立專案組。
專案組分析,死者很可能是外地人,在杭務工或途經杭州,準備乘坐這三趟火車的其中一趟回家過春節。現場沒有發現兇器。
那天我從專案組出來,又獨自去了案發現場。我在涵洞牆壁上看到了濺上去的血跡,還有技術人員留下的標記。這裡四周無人家,非常偏僻。他是誰?是誰殺了他?
接到報案當晚,專案組連夜找來水泵,直到次日早上才將河道裡的水抽乾。可是河道裡淤泥很深,那天又異常寒冷,再加上河道奇臭,有的刑警剛下河道就開始乾嘔。
△2005年民警勘查現場
孫惠康(時任下城刑大大隊長)對重案內勤金勝英說,「你趕緊帶人去附近超市買些二鍋頭、毛巾和熱水瓶來。」
刑警們將買來的二鍋頭倒在毛巾上,把毛巾捂在嘴上,外面再戴上一層口罩,這樣才能下到汙泥裡去。當天刑警們在河道裡找到了一把鐵榔頭。經法醫鑑定,這把榔頭就是擊打死者頭部的兇器。
△作案工具
期間,專案組在杭州訪問了上百家設有牙科的中小醫院,在石橋一帶,特別是楊家村附近進行了地毯式逐戶走訪調查,還遠赴廣西來賓,調查死者穿的棉毛褲生產廠家,均未找到任何有效信息。案件陷入僵局。
11月2日,我受專案組委託,在都市快報刊發了這起命案的部分信息和現場部分物證,向社會公開徵集線索。其中一個物證提到了「麗珠」兩個字。
我在報紙上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希望能夠得到第一手信源,一方面可以幫專案組過濾掉一些無效信息,一方面也可為後續報導找到好的思路。
△當年的報導
那段時間我的手機幾乎沒停過,有提供線索的,也有來跟我討論案情的。有位先生分析,「麗珠」,很可能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死者很可能是和這個女人約在那裡見面的。
很巧,當天又有位自稱住在下城某小區的女士說,就在公安貼通告協查之前的半個月,有個外地女人曾到他們村找過老公。「死者很可能就是這個女人要找的人。這個女人很可能就是麗珠。」她猜測。
這一天,我把一些跟案情有關的信息轉交給了專案組,其中也包括「麗珠」這一條。
11月3日,專案組告訴我,「麗珠」不是人名,這條信息已經排除。我有點失落。我們繼續刊登專案組徵集線索的通告。這一天,我的電話更多了,簡訊就有200多條。其中有10餘條直接指向死者的身份。
有個杭州大姐發簡訊給我,說她家有個男房客,東陽人,年前回去過年,到現在都沒回來,東西還在租房裡。電話不接簡訊不回,而且他的上門牙也鑲了假牙。
看到這條簡訊,我激動地從床上彈起來。前一晚大半夜還在和讀者討論案情,我原本想第二天睡個懶覺,這下睡意全無。我立刻將這條簡訊轉給了孫惠康。
當天下午,東陽一位先生的電話更讓我興奮。我覺得我們正在向一個好的方向發展。這位先生說,死者很可能是他的堂哥,堂哥也有這麼一件西裝,也鑲了假牙。堂哥有間歇性精神病,堂嫂腦子也不大好。
2004年9月,堂哥堂嫂去南昌打工,此後一直沒有回家,也沒跟家人聯繫。線索不約而同指向東陽,是巧合嗎?
11月4日,有個安徽女子打來電話,說死者很可能是她老公。她說她老公外出打工一年多,從沒跟她聯繫過,看到我們的報導,她好慌。
「我老公也缺了兩顆門牙。我以為他沒掙到錢,不願意回家,就沒放心上。」她在電話裡抽泣起來。
我把這一條信息轉給了專案組,孫惠康告訴我,其實專案組對死者的身份已有大致的方向。
死者身上的那張小紙條上寫了三列火車的班次,而這三個班次的火車共經過14個站點,其中有5個站點,只有這三個班次的火車可以到達,而別的站點,除了這三個班次火車,還有別的班次火車可以到達。
△隨身的紙條
這5個站點分別是:永州、全州、柳州、桂林、黎塘。而死者穿的棉毛褲,也是廣西柳州的一個鄉鎮廠產的。所以他說,死者是東陽人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是廣西一帶的人。
11月12日,我聯繫了在廣西較有影響的媒體《南寧晚報》,請他們聯動,共同向社會徵集線索。
11月13日,杭州、南寧兩地媒體報導後,桂林一位陳女士向《南寧晚報》記者反映,說希望死者不是自己的哥哥。她的哥哥1970年生,1999年3月與嫂子一起到廣州打工,至今杳無音訊。她說自己有種預感,哥哥肯定遇到了不測。
2003年,她問過嫂子的父母,對方說,嫂子曾寄過一個包裹回家,包裹上的郵戳是廣州天河區。她瞞著家人去廣州找了一個多月,還到當地派出所問過,一點信息都沒有。
「我好希望哥哥還活著,希望他現在正平安地生活在某個地方。」陳女士說。寫那六篇協查報導期間,我收到的線索和簡訊不計其數,有時候接電話要接到凌晨一兩點。
專案組的刑警們更是幾乎天天加班加點,可是案件仍沒有任何進展。我轉交過去的線索,全被一一排除。由於當時條件的局限性,此案成了積案。一積十餘年。
15年過去,我已離開記者崗位。
若不是下城刑大的這位朋友找到我,早已淡忘這起命案。
15年後,孫惠康也已經退休,而當年噴二鍋頭用毛巾捂嘴戴口罩下河道找兇器的重案民警楊繼軍,已擔任下城刑大副大隊長。
他們從未放棄過任何一起命案。
每年,他們都會定期將積案拿出來重新梳理。
△2019年復勘案發現場
去年年底,下城刑警在新的技術條件下再次比對了死者的DNA,結果奇蹟發生:遠在廣西柳州的一個8歲男孩跳了出來。比對結果顯示,小男孩與死者屬同個族系。
單從小男孩是廣西人這一點,就讓楊繼軍看到了曙光。因為從最初專案組調查得到的一些信息來看,死者很可能是廣西柳州一帶的人。
必須找到小男孩!馬上飛柳州!
不過,以前小男孩家的住址屬於柳州,後來劃給了來賓。因孩子還小,兩位刑警到達來賓後,直接去找了小男孩的爸爸。小男孩的爸爸韋某講到自己的父親時說,父親是韋家的入贅女婿,不過父親沒有改姓,依然用他的本姓覃。
韋某的父親覃某連他自己在內是七兄弟。他是老大,其中一個兄弟也是入贅女婿,改了姓。說到最後韋某才想起,自己應該還有個叔叔,在兄弟中排行老小,是老七。
韋某小的時候,七叔就失蹤了。但具體情況他也記不清楚,一方面自己當時還小,另外父親是韋家入贅女婿,名義上早就不屬於覃姓那個家族了。而且他們家離其他幾個叔叔家還有2小時車程,兩邊平時很少走動。特別是在2016年和2018年兩年,爺爺奶奶相繼離世後,聯繫就更少了。
韋某說,他好像聽老一輩人說,七叔精神上有點問題。這一點,與專案組當初分析「麗珠」為醫藥公司名的判斷相吻合。
後來,兩位刑警在外圍走訪中,聽到有人嘀咕了一句,當年好像是老六帶走老七,老七就失蹤了。
兩位刑警不動聲色,沒有再細問下去,立馬趕到當地派出所,查看覃老七的身份信息,奇怪的是,覃老七的戶籍已在2010年被註銷,而註銷原因,竟然是發多種疾病死亡。
覃老七到底是失蹤,還是死亡?
在杭州遇害的假牙男子是不是覃老七?
楊繼軍接到前方信息後,讓他們趕緊收兵回杭。
回到杭州後,刑警們馬上對覃老七和覃老六進行足跡調查分析,發現他們在杭州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此時專案組已經基本明確,死者就是覃老七,但是因為死者父母都已過世,無法直接進行DNA檢測。
因此他們格外仔細,還多次重返現場,做了詳細的偵查方案。
△楊繼軍和何聖驊辦案中
正準備再次去廣西開展工作時,疫情來了。
直到今年10月20日,楊繼軍帶刑警再赴廣西調查。這一次,他們決定對覃老七的幾個兄弟全部接觸一下。一下飛機他們就租了輛車,直接開到來賓,找到小孩的爺爺覃老大和覃老二。老大和老二分別住在來賓的兩個縣城。
楊繼軍發現,這一次老大和老二都特別謹慎,問起老七是怎麼失蹤時兩人都閉口不談,都說不知道。楊繼軍問老大和老二,如果老七是被人殺害的,這個案子還要不要查?老大說,當然要的嘍!再問他們,如果杭州遇害的就是他們七弟,要不要把他帶回家?他們都說不要。理由是當地有風俗,沒結過婚的人是不能回家的,而老七沒結過婚。
「從他們的言談舉止可以看出,他們對這個弟弟特別冷漠。」 楊繼軍回憶。第二天,楊繼軍又帶著民警馬不停蹄地去柳州找了老四和老五,最後一天去欽州找了老六。其中只有一個哥哥在聽說老七被人在杭州殺害後,象徵性地抬手抹了抹眼睛。
老六表現得非常鎮定。問他有沒有來過杭州,他說沒有。問他有沒有在中途下過車,他說,「哦,如果下車也算的話,我好像去過。我是和一個獄友到杭州偷東西的,沒有偷到,我們就走了。」
和其他幾個兄弟一樣,他也說老七精神有問題,發起病來會做一些出格的事,比如裸奔,比如打人。老六說,老七讓他們兄弟幾個和父母在村子裡丟盡了臉面。
楊繼軍告訴覃老六,老七在杭州遇害了,已經不在了。聽到此話,覃老六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10月25日,楊繼軍和刑警們帶著這次取來的覃老七各位兄弟的血樣回到杭州。
三天後,楊繼軍決定前往廣西實施抓捕。
杭州每天只有一班飛機飛廣西,起飛時間是早上7點,10點多到達柳州,然後再開一個多小時車前往來賓。
因為他們得到消息,覃老六已回到老家來賓宣武縣一個鄉村,他在家蓋房子。刑警們直撲覃老六的家。進了村,遠遠就看到他在跟工人講話。
看到他們,覃老六撒腿就跑,被刑警們追上,撲倒在地。
他們馬上開車帶他回柳州,一路上沒人跟他搭話。到了當地的辦案中隊,還沒等楊繼軍他們開口,覃老六就說,人是他殺的,他全部交代。
覃老六的父母都姓覃,他們這個村子裡的人家全姓覃。
當時父母帶著兩個瘋兒子生活,有一個兒子被稱為「文瘋子」,老七則是「武瘋子」。
文瘋對他們來說不那麼礙事,只要不闖禍就行。
可是覃老七這個武瘋就不同了。發病時就會做一些出格的事,罵人、打架、裸奔等等,一家人感覺顏面掃地。
有一次他又闖了禍,被帶去了派出所,父親氣壞了,打電話給在欽州租田種菜的老六,說你走南闖北,把老七帶出去隨便丟掉好了,省得他在村裡禍害鄉鄰。
這事本來說完就算。不幸的是,老七自己送上了門。
他打電話給老六,說要到老六這兒來打工。
老六想,機會來了。於是讓他趕緊過來。
老七到了欽州後,老六帶他坐火車到了上海站,藉口上洗手間,讓老七在原地等他。
老七離開後,老六想想不放心,躲到一邊觀察。結果發現老七拉住了一位民警。
老六不想把事情搞大,主動走了出來。老七看到哥哥,高興得不得了。
這一次沒成功,老六又想了一招,帶他去杭州。
兩人乘火車來到杭州火車東站,老六故伎重演。結果這次老七直接找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根據老七身上的通訊錄聯繫上老六,讓他去派出所領弟弟。
他煩了。
先在東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館,又去商店買了把榔頭和兩床棉被,還拿走了老七身上的通訊錄。
第二天早上,他帶著老七,拿著兩床棉被和榔頭離開旅館,沿著鐵路線一路逛過去,一直逛到楊家村這裡的這個涵洞,兩人住了下來。
晚上,等老七睡熟後,他向老七揮起了榔頭……
△民警帶嫌疑人指認現場路上
事後,他用被子將老七一裹,連人帶被子推到了河道裡。
後經法醫鑑定,其實經他這一擊,老七並沒有死。老七是溺水窒息而死的。
他交代的殺人過程和殺人兇器,均與案件吻合。
至此,此案終於宣布告破。覃老六已被下城警方依法刑拘,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中。據楊繼軍介紹,
2017年至今,下城警方已破獲5起命案積案。
法網恢恢。願逝者安息!
也希望當年那些給我打電話尋找失蹤親人的朋友,都已見到他們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