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異讀」是漢語方言的普遍現象,文讀音多用於讀書或書面語,故又稱讀書音。例如1861年出版的教會羅馬字上海土白本《論語》《大學》和《中庸》都是用文讀音注音的(according to Shanghai reading sound),可見當年讀書是用文讀音的。白話音用於日常說話,故又稱說話音。在閩南地區,文讀音稱為「孔子白」,白讀音稱為「解說」。
文白異讀現象有以下幾個特點。
文白異讀現象是指同一個字有文讀和白讀兩種讀音。在同一種方言裡,每一個字一般都有一個白讀音,即本地原有的讀音,只有少數字既有白讀音,又有文讀音。例如「大」在上海話裏白讀音是[du6],文讀音是[da6]。一般認為白讀音是本地原有的讀音,文讀音則來自標準語。就讀音的來源而言,白讀音是內源音,即來自本方言內部的讀音,文讀音則是外源音,即不是來源於本方言的讀音。文讀音最初用於讀書,後來也滲透到口語中的「文理詞」,即較文的詞彙。例如上海話「大學、大會、大概」中的「大」即用文讀音[da6],「大門、大風、大碗」中的「大」則用白讀音[du6]。故文讀音並非僅僅用於讀書,口語也用。表1是廈門話文讀音和白讀音的應用實例,文讀音用於文理詞,白讀音用於土白詞。
表1 廈門話若干例字文讀音和白讀音與文理詞和土白詞匹配表
文白讀是語音層次上的現象,用在不同詞彙或場合的白讀音和文讀音在理性語義上是相同的,只是讀音不同、風格也不同而已。如果兩音所表示的語義不同,即不構成文白異讀。例如溫州方言的「毒」字有兩音兩義:[dɣu8],名詞,毒物;[dau6],動詞,用毒藥毒死。此類「聲調別義」現象普遍見於各地方言。例如在各地吳語裡「易」字普遍有語義不同的舒促兩音。舒聲的「易」義為「容易」,是形容詞;促聲的「易」義為「交易」,是動詞性的。「數」也有兩音兩義,如溫州方言:[su5]名詞,數目;動詞,點數。這些都不屬文白異讀。有「聲調別義」的字,在《切韻》裡,往往本來就有兩個不同的讀音,例如:「數」有「所矩切」和「色句切」兩個反切;「易」有「以豉切」和「羊益切」兩個反切。「聲調別義」也見於古漢語和現代普通話,不是方言的特點,與方言的「文白異讀」無關。
訓讀音的性質與白讀音不同,不宜與文讀音匹配構成文白異讀。用漢字記錄方言詞,有時不用這個詞的本字或原字,而借用一個同義字或近義字來記錄,這個被借用的字即是訓讀字,這個字的讀音仍按本字或原字的讀音讀,稱為訓讀音。如閩南方言借用「帆」字記錄「篷」這個詞。「篷」字即是原字,「帆」字即是訓讀字,其讀音仍按原字讀作[phaŋ1],不按「帆」的本音讀作[huan2],[phaŋ1]即是訓讀音。訓讀字的特點是皆有原字或本字與之對應,[phaŋ1]與原字「篷」相對應。「帆」和「篷」是兩個不同的字,雖然有兩個不同的讀音,但不像文白異讀那樣是一個字的兩個音,故不能構成文白異讀。又如梅縣客家話「蝕」字訓讀音[sat8],原字是「折」,與「蝕」的讀音[sət7]並不能構成文白異讀。有的方言學著作把訓讀音當作白讀音,視為文白異讀現象,顯然是不妥的。
有文白異讀的字在不同方言的常用字中所佔的比例不同。如在閩南話裡幾乎佔一半,據李如龍的統計,廈門話的文白異讀字有1409個(李如龍 1962);在吳語裡只佔不到十分之一,據葉祥苓的統計,蘇州話裡文白異讀字有219個(葉祥苓 1988)。
有的方言白讀音和文讀音的語音系統不同,文讀系統用於讀書。例如江蘇丹陽方言,並定群等全濁聲母平聲字有文白兩種讀音,文讀音近官話,白讀音近周邊吳語。「丹陽方言處在吳語和江淮官話的交界,讀書音接近江淮官話,說話音接近吳語,文白異讀的字多。讀書音有四個字調,分別相當於古音的平、上、去、入四聲;連讀不變調。說話音有六個單字調(四個跟讀書音的字調相同),連讀多變調。」(呂叔湘 1980)更有甚者,有的方言的文讀音系統用於與外地人通話,例如浙江的金華方言,文白異讀字數量比周邊吳語多得多,「梅、三、安、多、瓜、千」等字都有文白兩種讀法。
文白異讀是有對應規律的。除了個別字以外,哪些字有文白異讀,是有規律可循的。廈門話的文白對應規律有194條之多(李如龍 1962),蘇州話也有9條(葉祥苓 1988)。以下舉例用上海話。
①*見母開口二等聲母文讀為[tɕ];白讀為[k]:
家[tɕia1/ka1]:家庭、家長;人家、百家姓
交[tɕiɔ1/kɔ1]:交通、交際;交代、交白卷
②*見系合口三等韻母文讀為[ue]韻;白讀為[y]韻:
貴[kue5/tɕy5]:寶貴、貴賓;價錢忒貴
圍[ɦue6/ɦy6]:包圍、圍棋;圍巾、圍身圍裙
③非、奉、微三母合口聲母文讀為唇齒音;白讀為雙唇音:
問[vəŋ6/məŋ6]:問答、學問;問路、問問題
聞[vəŋ6/məŋ6]:新聞、聞一多;聞聞搿朵花
肥[vi6/bi6]:肥料、減肥;肥皂
④日母(除止攝外)開口三等字聲母文讀為[z];白讀為舌面鼻音:
人[zəŋ6/]:人才、人事;人家、鄉下人
日[zəʔ8/]:日記、日曆;日腳、日裡向
⑤*日母(止攝)開口三等字聲母文讀為零聲母;白讀為舌面鼻音:
兒:兒童、小兒科;兒子
耳:中耳炎;耳朵
⑥*梗攝開口二等韻母文讀音為[əŋ];白讀音為。
生:生命、書生;生日、生意
爭:鬥爭、爭鳴;爭爭吵
⑦歌韻開口一等韻母文讀為[u];白讀為[a]:
拖[thu1/tha1]:拖拉機、拖地板;拖鼻涕
多[tu1/ta1]:多少、忒多;多碗飯
⑧魚韻見系韻母文讀為[y];白讀為低元音[a]或[E]:
鋸[tɕy5/ga6]:鋸子;鋸板
許[ɕy5/hE5]:允許;辣許、許頭
虛[ɕy1/hE1]:空虛;五虛六腫
⑨常用特字:
大,文讀為[da6]:大學、大家、大隊、大哥
白讀為[du6]:大門、大碗、大米、大房間
去,文讀為[tɕhy5]:去年
白讀為[tɕhi5]:到北京去
各地文白異讀的規律不甚相同。如1.6所列①②⑤⑥條(左邊帶星號者)在南部溫州方言無文讀音。溫州方言有186個字有文白異讀,見表2,其中有122個字(右上角帶星號者)在蘇州方言無文白異讀。
表2 吳語溫州方言有文白異讀的字
文白異讀反映字音產生的歷史層次不同。方言中的文讀音借自官話,較晚近,白讀音是本地音,較古老。如溫州方言,「拖」字(歌韻透母)白讀是[tha1],韻母讀[a],與中古音相符,用於「鞋拖、拖田耕田」等;文讀是,韻母讀,與近代音相近,用於「拖拉機、地拖拖把"等。漢語的方言紛繁歧異,書面語卻是統一的。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和文化重心是在官話區,書面語也向來是以官話為標準的。
太學是漢代最高教育機構,始於漢武帝。太學置博士弟子,漢元帝時多達千人,漢成帝時增至三千人,王莽時多達萬餘人。此後歷代皆有太學制度,後代又稱「國子監」,學生來自全國各地。授課往往採取大課方式,聽課人數不等,最多者可達千人,也有小課堂教學。學習期限最多要七年。太學生學業期滿後很多都是返回鄉裡從事教學工作,或充任地方官吏。學生的方言母語不同,老師授課使用何種方言沒有文獻記載,最大的可能是使用當時的「雅言」。回到家鄉的博士子弟應該就是把最早的文讀音帶到各地的人。
文讀音產生的直接原因是唐宋時代產生的科舉制度。文讀音歷代長盛不衰,現代愈益發展,更深刻的文化背景則是各地方言中的文讀音更加接近北方話,而北方話向來是民族共同語或標準語的基礎方言。
唐代創設新的科舉制度,是一種公開競選的才智考試制度,它比漢代的「鄉舉裡選制」和三國魏晉時代的「九品中正制」都要更公平合理,也給一般百姓以更多的機會。科舉制度起初只考策論或訓詁,即國家政策的理論問題或古代經籍的訓釋。這兩種考試內容往往雷同,答卷常常流於空泛,難以考出才智的高低,所以後來改為偏重詩賦(錢穆 1993)。而押韻和平仄的準確與否是評判考卷的重要標準。「最早期的北宋進士考試遵照唐制。晚唐對詩賦的格律要求比較嚴格,落韻的答案一律不及格。」(平田昌司 2016)
詩賦講究平仄,有種種韻律限制,因此讀書人普遍重視字音。詩賦的音韻標準是《切韻》音系,而字音的規範自然是帝都所在的中原音或北方音。以北方話為基礎的文讀音因而在各地方言裡越來越發達。各地文讀音的形成、穩定和發展大多得益於官方和民間的教育事業,即由教師傳承,然後進入民間。漢唐兩代國家的公立學校極盛,宋元明清則盛行私立的書院制度,還有大量遍布城鎮和鄉間的私塾,而教師中有一大部分是科舉考試的落選者。
太學是官辦的,古代的書院則多是民辦的。書院始於唐代,盛於宋初。宋代的四大書院是河南商丘的應天書院、湖南長沙的嶽麓書院、江西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河南登封的嵩陽書院。明代書院發展到一千兩百多所,清代書院達二千餘所,但官學化也達到了極點,大部分書院與官學無異,如張之洞在武昌建立的兩湖書院、廣州越秀書院等等。書院在中國歷史上存在了近千年,唐宋期間以私人創辦、私人講學為主,元明時官方加強了控制,到了清代幾乎完全官學化,這是書院發展的總趨勢。各地書院的教學語言未必是標準的官話,因為教師的籍貫五花八門,但是即使是用方言教課,也應該是儘量使用文理詞和讀書音(即文讀音)教學的。
近代在各地流行的地方戲,例如京劇、越劇、黃梅戲等,其語言特點之一是書面語化,即多採用文理詞和文讀音,例如越劇的官白「遇文白異讀時,文讀和白讀可以互換的,舍白讀而取文讀。如『未』取[v]聲母,而舍[m]聲母;『人』取[z]聲母,而舍聲母。在現代越劇舞臺,這是主流。」(黃瑋2006)在舊時代聽戲是一般民眾主要的休閒活動,地方戲對文讀音在民間的傳布顯然也能起不小作用。
至於當代鋪天蓋地的普通話媒介,更是大大促使方言產生大量新的文讀音。
下面談談「旁讀音」的概念
外源音除了有來自標準語的文讀音之外,還有來自外地方言的「旁讀音」。旁讀音大多來自當地的權威方言。例如溫州話的「卸」有兩讀:[sei5/ɕia5],後一音來自上海話。
「旁讀音」的形成是方言接觸的結果。例如上海郊區金山話,本來沒有舌面的[ʑ]聲母,近年來因與上海市區話頻繁接觸,產生新的[ʑ]聲母,「徐邪象情習謝」等邪母字和從母的「嚼」本來讀[z]聲母,今新派皆讀[ʑ]聲母。
旁讀音不符合本地語音演變規律,例如溫州話麻韻開口三等(章組)按規律應讀[ei],但「卸」的韻母又讀[ia]。
「旁讀音」這個概念或術語可以與文讀音和白讀音並列,成為漢語方言字音三足鼎立的三個層次。這個概念對於方言歷史層次和方言接觸研究都是很有用的。
旁讀音個案分析
(一)杭州話的旁讀音。老派杭州話字音沒有文白異讀現象,只有極少數所謂白讀音是例外。但近年來由於大量周邊吳語區民眾移居杭州,一般吳語的白讀音也輸入杭州話,例如:戒ka5丨江kaŋ1。對於杭州話來說,這兩個新的字音即是旁讀音。
老派杭州話罕見文白異讀現象,例如「晚米、晚稻」的「晚」字讀。這是白讀音,文讀音是,如「晚上、晚娘後母」的「晚」。因為杭州城裡人不種莊稼,這個白讀音顯然是從種植稻米說吳語的鄉下人那兒學來的。「豇豆」的「豇」讀[kaŋ1],也來自鄉下。在一般吳語裡,普遍有200個左右的字有文白異讀現象。例如見系二等字,如「假、江、界、街」等,太湖片吳語普遍有文白異讀,但杭州話只有顎化這一種讀法。古日、微二母字,如「聞、問、耳」等,各地吳語普遍有文白異讀,但杭州話也只有一種讀音。
趙元任(1928:83)指出:「別處有文白兩讀的字(家、問、交、江、櫻、角、甲,耳等等),在杭州大都一律取文派的音,白話中取白派音的字甚少。」又說:「杭州人說話頗有點像常州人讀國語白話文。」他在書中聲母表和韻母表上詳列各地吳語的文白讀字音,杭州話無一字有文白異讀情況,即各字都只有一個文讀音。例如梗攝二等字「硬、杏、爭、孟」,杭州話都只有一讀,趙元任特別說明文白讀同音(趙元任1928:83)。
杭州近年來產生的「白讀音」,據趙庸(2006)調查,至少有68個,應是來自周邊吳語,不同於一般所說的白讀音。特別是1958年起,因招收大批農民進城做工,市區總人口由1949年的62.48萬人增加到1958年的88.44萬人,增長41.55%。這些農民即來自周邊吳語區。改革開放以來,外來人口大增,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來自周邊吳語區。其它吳語的使用者與杭州人的交流日益頻繁,也加強了其它吳語對杭州話異讀現象的影響。見表3。
表3 杭州話裡的旁讀音與鄰近吳語白讀音比較
(二)溫州話的旁讀音。溫州話麻韻開口三等(除見系外)原讀[ei],沒有例外,今「車」又讀[o]韻,「卸」又讀[ia]韻。[o]和[ia]即是來自上海的旁讀音。「車」的[tso1]的讀法僅用於從上海輸入的新事物「汽車、腳踏車、裁縫車縫紉車」等,原有的「車」,如水車、徛車兒童車等,讀[tshei1]。「卸」字原讀[sei5],後因上海至溫州的海輪航線開通後,上海來的水手卸貨時,帶來「卸」的上海音[ɕia5],從而「卸」字有了新的讀音。見表4和表5。
表4 溫州話麻開三精組的音變規律及「車」字的旁讀音
表5 溫州話麻開三章組的音變規律及「卸」字的旁讀音
(三)上海話的旁讀音。上海話的歷史可以分為三個歷史時期,即第一期:19世紀後半期至20世紀20年代;第二期: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第三期: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第四期20世紀90年代至今。上海話裡的旁讀音大多是在第三期定型的。例如桓韻(合口一等見組)讀[uø];桓韻(合口一等幫組)讀[ø];覃韻(開口一等泥母)讀[e]。見表6。
表6 上海話裡來自蘇州話的旁讀音
另有些特點則是蘇南和浙北兩地共同影響的結果,例如古曉母(灰韻)原讀[f],蘇南和浙北許多地點讀,上海音也變讀[h]。又如縮氣塞音聲母[ɓ、ɗ]變為普通的塞音聲母[p、t]。再如入聲韻,老上海話原有[yøʔ]和蘇州話或寧波話的[yœʔ]相對應。此韻在現代上海話裡變為[yəʔ],見於「血、缺、月」等字。遇攝合口三等,如「書」字,老派松江話和老派上海話原讀[y],蘇南和浙北許多地點讀,如寶山、嘉定(以上兩地舊屬江蘇省)、湖州、長興、安吉、餘杭、蕭山、嵊縣、新昌等。上海話從第三期開始讀。
(四)北京話的旁讀音。北京話(普通話)裡有一個來自上海話和廣東話的旁讀音,即[kha]。現代漢語有許多外來詞最初是通過上海話或廣東話翻譯的。如:卡片(card) | 卡車(car) | 卡通(cartoon) | 卡賓槍(英文 carbine) | 卡路裡(法文 calorie) | 咖啡(coffee) | 咔嘰(khaki,中文又寫作「卡其」,紡織品)。普通話不但吸收了這些外來詞,同時吸收了上海話和廣東話的一個音節[kha]。普通話本來沒有[kha]這個音節,「哨卡」和「卡住喉嚨」的「卡」字原讀。普通話從此多一個音節。這是語言接觸改變一種語言音繫結構的實例。見表7。
表7 北京話的一個旁讀音
「卡片、卡車」等外來詞最初是從上海話翻譯的。「咖啡」和「咔嘰」這兩個外來詞最初是從廣州話翻譯的。「咖啡」的早期寫法是「架啡」,見於《廣東省土話字彙》(A 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 1828)。廣東方言字常在通用漢字左邊加「口」,也用這類字來翻譯英文,例如「噠、啤酒、啡、菓、嗶嘰、佛囒仁、罷囒地酒、荷囒、咪唎加國、咭唎國、佛囒哂國」。上海來源的外來詞沒有「口」字偏旁的特點。
北京話裡另一個旁讀音是「搞」的讀音。「搞」字不見於《廣韻》,其本字應是開口二等巧韻見母的「攪」。攪字見於《廣韻》巧韻古巧切:「手動。《說文》:亂也。」本來只有「攪拌」義,北京話今音讀,西南官話今音讀。後來此字在西南官話裡詞義引申為「做、幹(某事)」。北京話將此字音義一併引進,並新造了一個形聲字「搞」。對北京話來說,就是「攪」的旁讀音。
旁讀音有幾個特點
(一)旁讀音來自外地方言。旁讀音不是本地原有的讀音,也不是來自標準語的讀音,而是來自外地方言的讀音。「旁讀音」的形成是方言接觸的結果。
這裡所謂「外地方言」一般都是當地的優勢方言,例如在吳語區,上海話相對於溫州話是優勢方言。現代溫州話「車」有兩個讀音[ei]和[o]。麻韻開口三等本地音原讀[ei]韻,例如「水車、風車、車欒」等詞中的「車」,都讀[tshei1]。但是在「腳踏車、裁縫車、汽車」等詞中的「車」,都讀[tsho1]。[tsho1]這個字音來自上海話,因為這些新式的「車」都是從上海輸入的。溫州話裡這個來自上海話的[tsho1]就是「旁讀音」。
中心城市的方言相對於郊區、郊縣或鄉下的方言,是優勢方言,郊區方言往往從城市方言借入旁讀音。例如新派金山縣(今稱金山區)方言從上海市區方言借入旁讀音聲母[ʑ]。見表8。
表8 金山話旁讀音[ʑ]聲母字
(二)旁讀音不符合本地方言語音演變規律。從本地語音演變的規律來看,旁讀音是語音演變的例外字音。
在現代上海話裡一字兩讀或多讀特別多,除了文白異讀外,共有220多個。一字兩讀或多讀可能是歷史層次不同,也可能是字音來歷(一字有兩個或多個反切)不同,本地本來就可能是兩讀或多讀的,但其中有一部分應該是方言接觸造成的,這些又讀音自然不在本地方言音變規律之內。現在舉兩個例子,見表9。
表9 上海話不符合音變規律的旁讀音舉例
比較音韻地位相同的字就可以知道這些又讀音不合音變規律。例如與「婿、宣」兩字音韻地位相同的字讀音跟這兩個字不同。又讀音顯然是外來的,從表9可知,「宣」字和「婿」字的又讀音(斜線後面的讀音)是旁讀音。此類並非文白異讀的又讀音,在上海話同音字表裡可以找出200來個。
(三)旁讀音可能是個別字音,也可能是成系統的。各種方言中的旁讀音,可能是個別零散的字音,但數量達到一定程度也可能形成系統的。例如現代上海話中來自蘇州話的[ʑ]聲母旁讀音;杭州話中來自周邊吳語的旁讀音;廈門話裡來自泉州話的旁讀音。
老上海話的邪母和從母皆讀[z],今部分字今讀[ʑ],即來自蘇州話,例如表10所列字音。
表10 上海話旁讀音[ʑ]聲母的系統性
桓韻合口一等見組字,老上海話韻母讀[ue],今上海話讀[uø],即來自蘇州話;桓韻合口一等幫組字,老上海話韻母讀[e],今上海話讀[ø],即來自蘇州話;覃韻開口一等泥母字,老上海話韻母讀[e],今上海話讀[ø],也來自蘇州話。見表11。
表11 上海話桓韻和覃韻旁讀音
杭州話裡的旁讀音對應於周邊吳語的白讀音,也有明顯的系統性。例見前文表3。
閩語的廈門話受泉州話的影響甚深,據傳教士閩語著作,老廈門話的日母字讀[dz]。後受泉州話的影響,變讀[d]或[l],如「日」[dzit→lit]。今廈門話日母一律讀[l],系統性很強,例外很少,如:
熱 liat8 | 惹lia3 | 兒 lia2 | 而 li2 | 二 li2 | 如 lu2 | 儒 lu2 | 乳 lu3 | 辱 liɔk8 | 入 lip8 | 褥 liɔk8 | 饒 liau2 | 擾 liau3 | 繞 liau3 | 柔 liu2 | 肉 liɔk8文讀 | 染 liam3文讀 | 然 liɛn2 | 燃 liɛn2 | 人 lin2文讀 | 仁 lin2 | 忍 lim3文讀 | 任 lim6 | 認lin6 | 韌 lim3文讀 | 軟 luan3文讀 | 潤 lun6 | 閏 lun6 | 瓤 liɔŋ6文讀 | 讓 liɔŋ6文讀 | 若 liɔk8文讀 | 弱 liɔk8文讀 | 仍 lɪŋ2。一個例外是「耳」。
成系統的旁讀音有可能反客為主,取而代之,成為主流。上海的[ʑ]聲母和廈門的[l]聲母都是如此。
有了旁讀音這個概念,一般方言的字音就都應有三大層次,即文讀音、白讀音、旁讀音。就來源來說,白讀音是本地音,可稱為「內源層」;文讀音來自標準語,可稱為「外源1層」;旁讀音來自非標準語的外地方言,可稱為「外源2層」。
表12 方言字音的三大層次
但是杭州話只有白讀音和旁讀音,據本文的思路,傳統觀念上杭州話的「文讀音」實際上是「白讀音」。杭州話裡的所謂「白讀音」,如「戒」[ka5],實際上是旁讀音。「戒」原讀[tɕiɛ5],即是白讀音。杭州話只有白讀音和旁讀音,而無傳統觀念上的文讀音。
廣義的「外源層」還有可以包括底層(來自底層語言)和外語層。不過因為方言裡的底層音(substratum)和外語音往往是零星的現象,是不成系統的,其重要性不可與旁讀音相提並論,只有旁讀音才能與文讀音和白讀音鼎足而立。況且方言裡的底層音和外語音來自別的語言,不是方言之間互相接觸的結果,可以另行討論。
社會語言學上,還有所謂「傍層語言」(adstratum)。底層語言和上層語言在互相交融時或交融後,另有第三種語言對它產生影響。這第三種語言即為傍層語言,它可以沒有民族學的前提,即在地理上並沒有侵佔過底層語言。這個概念是Edwin Bryant在研究吠陀語(Vedic,即後來的梵語Sanskrit)詞彙輸入達羅毗荼語(Dravidian)問題時提出來的。日語從西方語言輸入大量外來詞,西方語言對於日語來說就是傍層語言。漢語對於日語來說也是傍層語言,日語裡的吳音、漢音和唐音對於日語來說,也可以說是廣義的「旁讀音」。
各地方言普遍有文白異讀現象,白讀音是本地原有的讀音,文讀音則來自標準語。文白異讀是語音層次上的現象,文白只是讀音不同,字義是相同的。文白異讀在數量和字音分布上因方言不同而不同。就讀音的來源而言,白讀音是內源音,文讀音是外源音。古代教育制度和科舉制度是文讀音產生的主要原因。筆者認為外源音除了有來自標準語的文讀音之外,還有來自外地方言的「旁讀音」。「旁讀音」的形成是方言接觸的結果。各種方言中的旁讀音,可能是個別的字音,也可能是成系統的。旁讀音來自別的方言,大都是本地區的強勢方言,是通過方言口頭接觸形成的。筆者主張確立「旁讀音」這個概念或術語,它與文讀音和白讀音並列,成為漢語方言字音三足鼎立的三大層次。「旁讀音」對於方言接觸、方言演變和歷史層次研究都將是很有用的概念和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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