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求婚」
「你們等著，我一定會找到男朋友的！」
韓菲喊完這一句，抱著酒瓶身子一歪，一頭栽進了卡座裡。
徐璐上去拉了一把，醉酒的人毫無知覺，睡著了還撇著嘴，一臉不甘心的樣子。
「這丫頭也太不會照顧自己了。」徐璐嘟囔了一句，順手拿過一旁卡座上的大衣，蓋在了韓菲身上，「怎麼辦，一會兒誰把她送回去？」她問在場的其他人。
鄭傑示意徐璐坐到自己身邊，將人攬了過去：「用不著我們送，會有人來接她回去的。」
他和回過頭來聽他們說話的章平對視了一眼，後者也是一副瞭然的樣子，轉過頭又摟著女友沈薇薇重新唱起了歌。
徐璐看了一眼自家老公，又望了一眼癱在沙發上的韓菲，有些無奈：「我是真搞不懂你們男人，菲菲各方麵條件都那麼好，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要錢有錢，怎麼就沒男人追她呢？」
「你怎麼知道沒男人追她？」鄭傑低頭玩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就喜歡瞎操心。」
「我這怎麼算是瞎操心呢，你們不是她朋友啊。」
鄭傑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有些好笑，「是朋友啊，就是因為是朋友，才讓你放寬心，這丫頭命好著呢。」
徐璐卻不這麼想，「噯，你上次不是說你們單位來了一個新人嗎？長得還挺帥的那個，要不找個機會介紹給菲菲？」
鄭傑失笑，拍著親親老婆的肩膀，說道，「老婆，你就別瞎折騰了，不要破壞革命情誼。」
徐璐不解，正要追著問個究竟，包廂的門開了，一個高大英挺的男人走了進來。
「來了。」鄭傑衝來人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你小子來得還挺快啊。」
來人一邊應聲一邊朝卡座走去，睡得天塌不驚的某人自然對他的到來毫無反應。他輕輕皺了下眉，脫了外套搭在手上，坐到了韓菲頭朝向的那一側。
「凌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啊？！」徐璐反應過來，湊過身子問道。
凌程的視線還是在韓菲身上，把自己手上的大衣也蓋在了她的身上，順道取走了那個從一開始就被她攥在懷裡的酒瓶。
做完這些動作，這個叫凌程的男人才轉過頭來，對著卡座上剩下的兩個人笑了笑，「九點多的飛機。阿傑說你們在這裡唱歌，我就順道過來看一看。」
順道過來看一看？
徐璐不解，這是哪門子順路，機場在城東，這兒是城西，開車過來沒個一小時也要四十多分鐘了，凌程家也不在這一片兒啊，這順路可真順得有點遠了。
「你……」徐璐還想再說些什麼，被突然湊上來的章平打斷，後者在凌程肩上大力拍了一下，衝他擠眉。
「我就知道你小子一準會到。」
凌程不說話，就只是看著他笑。他笑得很溫柔，眼睛彎著像是大學校園裡二十出頭的大男生，一點都看不出已經是快三十歲的年紀了。
章平像是被噁心到，又湊上去捶了一拳，「我求求你，能不能別用對著某人的表情對著我啊，你看，我這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像是要證明給他看一樣，章平捋起了袖子，「你這樣的人，是怎麼被他們說成是什麼冷麵精英、高冷男神之類的啊？無知的人類！」
章平沒有誇張，這確實是凌程出現在商業雜誌封面經常會有的標籤。
這個男人大學畢業又去了老美留學，回國後白手起家創建了一個電子商務公司，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就已經發展成了市值逾千萬的大公司，連年被媒體冠以「最具上市潛力的公司」殊榮。在外界看來，凌程無疑是那種站在生物鏈頂端的男人，又生得一副好皮相，說是人生贏家一點都不為過。
「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情債。」章平又虧了他一句，凌程笑笑，接過章平遞過來的一杯酒，向上抬了抬，有些歉然，「要開車。」
章平哈哈一笑，聳聳肩，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原本睡得正香的某人這會兒卻不知怎的有了轉醒的趨勢，扭著身子在沙發上動來動去，半邊身子都已經掛在了沙發外面，呼吸也很急促。
凌程再不看別人，一伸手將人撈了起來，就著環抱的姿勢，將韓菲圈進了自己的懷裡。
「嗚——嘔——」懷裡的女人閉著眼睛乾嘔，臉上的粉黛已經看不真切了，只露出慘白的臉色。因為難受，眼角還掛著幾顆生理性的透明液體。
凌程輕拍著她的背，眉頭皺得很緊。下一秒，就將人抱去了包廂的洗手間裡。
徐璐不放心，也要跟過去看，被鄭傑拉住了，「程子搞得定。」
像是要印證他這一句話，一刻鐘後，凌程又將韓菲抱了回來。因為剛剛吐過的關係，後者的臉色還是不大好，癟著嘴委委屈屈地縮在凌程懷裡。
神志已經有些回歸了，片刻後認出了眼前的人是誰，拿臉貼著凌程的胸口蹭了蹭，悶著聲音含糊不清地控訴：「程子，他們欺負我。」
凌程還在順著她的背，對上鄭傑無奈的表情，點點頭，像哄孩子一樣安撫道：「他們壞。」
醉酒的女人開始有恃無恐，「他們欺負我嫁不出去。」
凌程失笑，「你不會嫁不出去。」
韓菲聞言將眼睛努力睜大了幾分，仰起臉，呼出的酒氣就撲在了凌程的臉上。
「真的麼……」她說，「那你要不要娶我？」
四周的空氣安靜了不過兩三秒鐘，大家又各自轉頭去做自己的事，凌程瞭然又感激，低頭輕笑。他的下巴輕輕抵著韓菲的頭頂，後者身上有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韓菲沒有噴香水的習慣，這會兒挨得近了，他辨別出這是她最常用的一款洗髮水，廣告打的也是讓男人流連忘返的功效，韓菲還就此問過他，是不是真的有催情作用。
那會兒凌程只笑不答，這會兒卻覺得周身都被那股細密的玫瑰花香縈繞，鑽進他的五臟六腑，攀上他的胸腔，無形化作有形，一寸一寸將他的左側心房掐得死緊。
凌程想，為什麼那麼多女人都喜歡玫瑰呢。他想起讀書時代韓菲送給他的一本書，故事很短，他花了半天時間讀完，有一句話一直記到了現在——「也許世界上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樣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是啊，比起傻傻被馴服的狐狸，誰都想做被人惦念的玫瑰吧。
他在那一刻想了很多，但最後還是對自己投降，說出了那句：「我娶你。」
韓菲心滿意足，笑得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一邊還掙扎著探頭往他臉上湊。凌程把她的頭重新按回到自己的胸口，安撫的手勢順著她的發頂向下。
沒事的，他在心裡跟自己說。不要有任何期待，就當這只是過往的每一次歷史重演。
2.初戀預警
這不是韓菲第一次向凌程「求婚」了。
這是第九次，凌程記得很清楚。老話說事不過三，他們卻如此重複了九次。
想想都有些好笑，然而他不知道這樣的鬧劇還要重複幾次。
鄭傑和章平不止一次建議他乾脆來個霸王硬上弓，這雖然是玩笑話，可凌程沒辦法欺騙自己，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認真地想過。
好比現在，他將韓菲一路抱進臥室——這是韓菲的家，但他來了很多次，熟門熟路，知道她的空調遙控器放在哪裡，知道她冰箱裡的牛奶有沒有過期，甚至還知道她家音像櫃裡第幾層放著那套他們看了無數遍的《The Matrix》——在他懷中的韓菲看上去有些憔悴，凌程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發現了這一事實，她抱起來比之前輕了不少。
這個女人總是學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凌程替她掖好被子，調好了空調溫度，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她的睡相很好，沒有平日裡面對他時飛揚跳脫的樣子，整張臉都是溫柔恬靜的樣子。
她的鼻翼微翹，這會兒無意識地抖了兩下，像極了網絡上那種受人追捧的垂耳兔，讓人忍不住就想伸手掐上一把。
凌程也真的這樣做了，手指觸到韓菲臉上泛著熱意的臉頰，溫熱從指尖向上蔓延，過電的感覺讓他繃直著後背僵在那裡，心臟最先承受不住，叫囂著逼他退避到安全境地。
承認吧凌程，你從來就不是正人君子。
「晚安。」他按滅了臥室的燈，關門走了出去，連同那些痴心妄想一起。
韓菲啊韓菲，我究竟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這根本就是一道無解的習題，他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
韓菲和凌程、章平、鄭傑他們是高中同學，加上現在不常露面的楊一鳴和傅麗婧，幾個人從高中開始關係就很不錯。那個時候學校裡流行搞小團體，韓菲他們就是其中之一。
幾個人吵吵鬧鬧地度過了他們的青春期，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人家裡發生了重大變故，有人因為打架差點進了局子，有人第一次告白失敗，有人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封情書……但無論世事怎麼變化，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即使大學考到了不同的城市，他們的聯繫依然緊密，一逮著機會就聚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就是青春。韓菲一本正經地說過這樣的話。
其他人雖然嘴上說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但心底還是認同，他們早就當彼此是一輩子的家人。
所以，當楊一鳴和傅麗婧牽著手站在他們面前時，韓菲害怕了，她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難看，祝福的話含在嘴裡像氣泡一樣一碰就碎。
你們要好好在一起。她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沒有人看出她的異樣，只有凌程深沉的眼神落在她的身後，遠遠地嘆氣。
「朋友也可以做情侶嗎？」她問凌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變成情侶，到最後卻分了手，到那個時候，不是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嗎？」
「也不是一定會分手。」
「你也會說不一定，還是有可能會分的呀……這就像是一場賭博，代價太大了。」不是每個人都輸得起。韓菲自問自己沒有這個勇氣。
這就成為了韓菲世界裡的薛丁格的貓，她不知道這場賭博究竟是輸是贏，又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沒有人能在這場豪賭裡全身而退。
韓菲希望楊一鳴和傅麗婧能夠向自己證明，這隻貓是不死的，就像他們的關係能夠一直維持下去，包括友情，包括愛情。
可是，魔法還是沒有奏效。楊一鳴和傅麗婧在交往兩年後分手，沒有人知道他們分手的原因。那個時候，大家正忙於畢業，凌程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
楊一鳴剃了圓寸，見到凌程還是像以前笑呵呵地打著招呼，「我要去當兵了，錄取通知書下來了。」他來找凌程分享這一喜訊，卻在酒過三巡之後紅了眼睛。
「我不後悔，但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開始這一段感情，還是不會輕易放棄？
凌程看他一杯接著一杯，平日裡乖張的男人攥著酒瓶子想哭又哭不出，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道別的時候，楊一鳴伸手擁抱了他，呼出的酒氣燻得他不自覺皺眉，耳朵裡是那人搖搖晃晃的聲音。
他說：「程子，不要像我一樣。」
夏夜的風帶著燥熱的溼氣，毫無章法地吹著路上的行人。
凌程送別了楊一鳴，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往回走。大學城旁邊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吃食店，臨街的燒烤鋪子將攤位擺上街面，四五人一桌，肩挨著肩，膝蓋都頂在一起，到處是嘈雜的人聲，熱熱鬧鬧的樣子倒叫人聽不真切。
不知是哪一桌的男生吼了句「xxx，我喜歡你」，聲音很大，粗獷得帶著明顯的醉意，然後是更大聲的一群人的笑聲，不帶惡意的調侃，還有女孩子著急忙慌紅了的眼睛。
鬧哄哄，喝到最後抱頭痛哭的夏夜，是畢業季特有的風景。
凌程走得不快，街上沒有路燈，只從臨街的店鋪裡漏出些黃澄澄的光。一種當地叫做相思的小蟲成群地往過路人身上撲，凌程插著口袋走過，連影子都落不下半個。
他又想起楊一鳴最後說的那句話，嘴角就牽出了幾分笑意。
他想，這群人大概都已經忘了，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被三振出局了。
高中畢業的時候，章平攛掇著大家搞了一次畢業旅行。他們沒有選擇那些著名的旅遊景點，而是將目的地定在了凌程奶奶家，一個需要乘三個小時渡輪才能到達的小漁村。
老人向來寵凌程，在凌程上幼兒園之前，都是由她帶著的，感情自然也深。愛屋及烏，對於孫子帶回來的這群朋友，也是格外照應。
小漁村的生活寧靜閒適，村裡人還在做著傳統漁業，灘涂上停滿了準備出海的漁船。老人的房子臨海，距離沙灘不過百米的距離，中間有一條長長的石子路，橫跨在村道和沙灘之間，近六十度的斜坡，向著海面無限延伸。
韓菲他們從小就在內陸城市長大，少有見到海的機會，玩得瘋時，恨不得一整天都泡在海裡。說是遊泳，其實也不敢離岸太遠，兩個女孩子的遊泳技巧都是來之前現學的，少不得嗆上幾口水。最後還是兩兩分組打水仗。
凌程將韓菲護在身後，夏日的海水泛著粼光，拍在身上溫溫涼涼，幾個人不管不顧地一陣亂潑，韓菲潑出去的水有大半落在了凌程的背上。
凌程分心回頭去看，韓菲站的位置正對著太陽，她穿著橙黃色帶裙擺的連體泳裝，露出的身體青澀又美麗。光照打在她的臉上，散落的頭髮溼漉漉地搭在臉頰兩旁，她在笑，周身都是瑩瑩的金光。
凌程也跟著笑，在她扭過頭來的時候笑意剛好到達眼底。
「程子，快幫我滅了他們！」韓菲玩得興起，已經一個撲身向前。近岸的沙土踩在腳下軟軟的，有時也很調皮，凌程伸手去攔，後一刻已經被帶著向下倒去。於是本能地伸手將那人拉向自己，後背撞上海面的同時，嘴角也觸上了一處柔軟的實體。
鹹濕的，海水一樣。
只是一瞬，彈出水面的時候，對上在眼前無限放大的瞳孔，驚愕，羞赧，無措，慌張，種種情緒在裡間走馬燈一樣輪過，他捕捉不到這其中自己的影子，只有海水層層疊疊地衝上來，又慢慢退去。
那日飯時，凌程和韓菲一左一右挨著老人坐下，聽老人說著剛剛村裡廣播通知的颱風預警。
「說是三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村幹部挨家挨戶來敲的門，今天晚上你們就別出門了啊，門窗都關緊。」老人一邊說著一邊招呼孩子們吃菜，對自己的孫子又額外關照了兩聲，「一會兒如果斷電了也別慌，家裡的蠟燭你知道在哪裡吧，到時候拿出來點上。」六個人趕忙點頭。
飯後左右無事可做，索性就提前翻出蠟燭，窩在房間裡玩起了紙牌遊戲。凌程和韓菲又是一對，後者翻著手腕子擺出大殺四方的樣子。
「你可別拖我後腿。」她對凌程說道，眼睛裡都是跳躍的光斑，仿佛下午的事情只是一個夢境。
凌程點頭，但到底還是分了心。
幾圈下來，凌程和韓菲輸得最多，然後有人提議，乾脆就懲罰輸家演示《筆仙》遊戲。
這個遊戲當年在女生堆裡很火，凌程一知半解卻也沒有反駁的餘地。連天氣都很應景——窗外風急雨驟，海浪聲越來越急，扑打巖石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困獸的嘶吼，陽臺上噼裡啪啦墜下一堆瓦礫，不知是自家屋頂上還是鄰家斜飛過來的颱風天的印記。
傅麗婧一邊捂著耳朵一邊報出題目，韓菲飛給她一個無聊的眼神，然後大大方方地翻出紙筆。
「別忘了心誠則靈哦！」傅麗婧又補充了一句，「心不誠的話，會被筆仙詛咒的。」
韓菲懶得再看她，右手抓著筆，左手抓過凌程的手，依著自己手背的位置貼了上去。黑色的籤字筆在兩個人十指交錯的縫隙間垂直著，筆端微寒，熨帖著握筆人的體溫，從一頭傳至另一頭。
「前世隨前世，我請前世來。萬能的筆仙，請你告訴我，我們之間會不會超出友情？」
韓菲的呼吸很淺，聲音很輕，她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地上的白紙，昏黃的光暈映在紙上，只留下一圈模糊的剪影。
然後，那團光暈慢慢動了起來，一圈一圈，停下的時候，那個歪歪扭扭的圓圈已經張牙舞爪地覆在了字母「n」的上面。
答案一目了然。
韓菲呼出一口氣，她低著頭沒有看向凌程，筆還抓在手裡，從食指轉到中指無名指，再依次轉回，無聲無息。
凌程笑笑，起身去樓下儲物間拿備用蠟燭。手電的光撞在樓梯間影影綽綽，牆壁上大片的影子轉瞬即逝，凌程的眼底漆黑一片。
韓菲剛剛扣在他指間的力道仿佛還沒有消失，他還記得她勾著手腕微微用勁的樣子——十指連心是真的，酸麻感覆上心頭的時候，他看到她正好畫完了一圈。
窗外，風越來越急，撕裂了天幕，想要將一切都席捲而去。
就在這一晚，他的感情來不及宣之於口，就已經被這場颱風衝刷得一乾二淨。
3.最好的朋友
醉酒第二天，韓菲醒時見是在自己床上，摸出手機就給凌程打了電話。
知道她家備用鑰匙放在哪裡的，除了凌程沒有第二人選，連她歷任交往過的所謂男友也全不知情。
韓菲開門見山，「你出差回來了？」
凌程正在開會，示意會議暫停，自己走到外間，靠上了一側的扶欄。
「頭痛不痛？冰箱裡有酸奶，喝了再吃早飯。」
「好。」頓了頓，還是開了口，「程子，我昨天晚上喝醉之後有沒有發酒瘋啊？」韓菲對自己的酒品一直沒什麼自信，見電話那頭的凌程突然沒了聲音，心裡也不自覺地打起了鼓。
她又喚了一聲，凌程壓低的嘆息才從電波那頭傳了過來，「我說你對我欲行不軌，你信嗎？」
韓菲撲哧一聲笑開，不知道為什麼，醒來之後心裡就一直七上八下的，非等到凌程的這一句揶揄，才終於有些心安的感覺。
凌程不知道她心裡這番計較，只是如常說道，「我這兒還要開會，你記得吃了早飯再出門。」
「囉嗦。」
凌程也跟著笑，本來已經要掛斷了，突然又想起來，「周日一起吃個飯吧，你之前不是說城西新開了一家甜品店想去試一試嗎？」
韓菲喜歡吃甜品，開心不開心都會拉上凌程去甜品店掃貨，凌程對於甜食倒是無所謂，可是每次看她託著腮吃得一臉饜足的樣子，也覺得這是人生樂趣之一。
韓菲本打算一口應承下來，話到嘴邊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這周日？不行啊，這周日我媽給我安排了相親。」
凌程眼睛裡的笑意還沒有散去，抬手壓了壓，疲憊感從指縫間漏了出來，「那改天吧。」
他安慰自己，還好還好，至少韓菲不是在當天才想起來這事，免去他這幾日的期待，他應該感激。
落座的時候，微信提示音又響了一聲，那人傳來了一張照片，打開的冰箱櫃門裡，一盒Porcelana靜靜地躺在那裡。
「哇，你真的從義大利給我帶回來了啊，比心比心！」
凌程看著屏幕上那兩顆愛心，眼睛裡的恍惚一閃而過，意識到自己正在走神，索性關了手機。
韓菲沒有等到凌程的回覆，只當他還有事要忙，按下心底小小的失落，又想起自己中午還有個午餐會議要開，算下來時間也沒剩多少，也就沒了想東想西的心情。
韓菲是本市一家生活類雜誌的編輯，新的一期，雜誌社想要推廣素食文化，這次韓菲要見的就是本市一家新開不久的素食店老闆。
韓菲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鐘，何佳倩出現的時候，韓菲的心裡小小地「咯噔」了一下。
算起來，她和這個女人也算是舊識了，兩個人還是經由凌程介紹認識的——何佳倩是凌程這麼多年來唯一的一個緋聞女友。
「我是這家店的合伙人，正主臨時有事要稍微晚一會兒，吩咐我先來招呼貴客。」何佳倩的笑容無懈可擊，她還是那麼漂亮，白皙的皮膚配上烈焰紅唇，迎向韓菲的視線裡還有不加掩飾的促狹。
韓菲低頭笑了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佳倩，好久不見。」
「是啊，算起來也快五年了吧。」何佳倩像是想到了什麼，攪著咖啡的湯匙停了下來，「你跟那傢伙……你們倆還好嗎？」
那傢伙？
韓菲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誰，很快紅了臉，「你可能是誤會了，我跟他沒什麼的，我們是——」
「最好的朋友嘛，我知道。」何佳倩接過話茬，狀似無意地笑了笑，又點點頭，端起了杯子。
「他還沒有女朋友。」韓菲說完這一句，恨不得當下咬下自己的舌頭，自己這是在說什麼呀。
果然，面前丰姿綽約的女人露出玩味的神情，「哦？這麼說……我還有機會？」
韓菲沒由來得有些心煩意亂，低頭擺弄起面前的玻璃杯，眼睛都不知道要看向哪裡。
她又想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何佳倩的樣子。
那大概是她這些年來最狼狽的一次。那時候，韓菲剛跟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分手，後者劈腿在前，分手的時候還理直氣壯地將責任推到她的身上。那個男人說，韓菲，你根本就是個捂不熱的人，你根本就沒有愛人的能力。
韓菲氣得當場甩了他一巴掌，權當那三年自己瞎了眼睛。可到底還是覺得委屈，喝得爛醉跑去找凌程，然後就看見了何佳倩偎在他的懷裡。
後來發生了什麼，韓菲一直想不起來，依稀記得自己哭哭笑笑又吐了一場，凌程的眼睛明明暗暗，在夢裡都掙脫不開。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凌程的臥室床上，何佳倩已經離開了。凌程站在陽臺上背對著她抽菸，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她踮著腳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去夠他的香菸。
「程子，我是不是真的不會愛人？」她問身邊的人。
凌程看著她，他的眼睛裡有光，光是流動的，流過她的周身，最後定格在她的眼底。
「你還記得你昨天晚上說過的話嗎？」
韓菲仔細辨認著他的神情，那種小心翼翼的語氣讓她莫名心疼，可是下一秒，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記得了。」
在她話音落下的時候，凌程眼底的光也暗了下去。他沒有說話，轉過頭去重新點著了一根香菸，淡淡的尼古丁環繞過來又飄散開去。他默不作聲地抽完，聲音裡沒有餘溫。他說，韓菲，你真的沒有愛的能力。
……
韓菲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那個清晨如此記憶猶新，或許是因為，這是他們相識多年來，凌程為數不多對她流露出厭煩情緒的時刻。
韓菲陷在回憶裡不說話，何佳倩好整以暇地望著她，手上的咖啡還有餘溫，她懶懶地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地喝完。放在幾年前，她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麼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跟這個女人聊天，自己難得放下身段去追的男人，到頭來卻因為這個女人，毫不留情地撇下了自己。
可笑的是，這兩個人還沒有在一起。
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何佳倩越想越覺得好笑，她放下杯子，傾身向前，重新說回了剛才的話題。她說，「放心，我對膽小的男生沒興趣。」
韓菲不解抬頭，正望見她媚眼如絲地看著自己。
「你知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討厭你吧。」
「對不起，那天晚上我——」
「你以為我是從那天晚上開始討厭你的？你錯了，」何佳倩說，「早在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說你的存在，我就知道，你會是我最討厭的人……那個時候，他剛從國外留學回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勾人的魅力。
「我對他一見鍾情，知道他沒有女朋友，我主動約他吃飯看電影，他加班我就買了宵夜上去陪他，他公司起步需要人脈我就想盡辦法幫他拉攏客戶。我從來沒有那麼喜歡過一個人，滿心歡喜地以為總有一天他會喜歡上我，就像我喜歡他那樣。
「有一天，他終於主動約我去看電影，我還記得那是部愛情片，片子裡還有一句後來被說爛了的臺詞——I love you so much. I just don’t like you anymore.他就在我旁邊輕聲跟著念，他的聲音那麼柔，我的心都要化了。我以為我等的愛情終於來臨，可是電影散場的時候，你就出現在那裡。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和你當時的男朋友一起來看電影，隔得遠了些，我看不清你臉上的表情。你沒有看到我們就這樣離開了，而我身邊的那個傢伙卻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我看他一眼都覺得他的靈魂已經不在那裡。
「所以，那天晚上你喝醉了來找他，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一出現，他的眼睛裡就沒有我了。我就站在那裡，聽你哭著說要結婚，問他願不願意娶你。你撲上去親他，他就一把抱住你，他連假裝推拒的動作都沒有，你哭他也陪你哭。
「他在人前從來沒有這麼失態過，他大概是忘了我的存在，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娶你』。你們在我面前上演了這麼一出情深意重，到頭來卻沒有在一起，真是可笑至極。」
……
何佳倩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她說出第一個字開始，韓菲的背脊就僵在那裡，全身血液流經的地方都翻著清冷的疼痛，細細密密。她想到自己出門太急，冰箱裡凌程買的酸奶還放在那裡，早知道就應該聽他的話，也不至於現在分不清是頭疼還是胃疼。
她又想起那個魚肚白的清晨，凌程的煙有股苦澀的草葉味。她含了一口咽了下去，躲過頭去就憋紅了眼睛。
她想起更早之前的那個颱風晚上，自己抖著手腕使勁的樣子，他的手指微寒，指骨硌在一處，也分不清是誰的體溫。
何佳倩笑得很好看，像在看一個笑話，故事裡的主角已經在她面前紅了眼睛，她沒有了繼續這個話題的興趣。但她還是決定做一個慈悲的壞人，送佛送到西，壞就壞到底。
她說，「你們倆，一個自私當偉大，一個膽小當深情，就別禍害別人了，相互勾搭著貽害千年好了。」
4.尾聲
周日，加班到深夜的凌程在自家公寓門口「撿」到了韓菲。
凌程有些意外，韓菲也有他家的備用鑰匙，他就是怕出現這樣的場景，才一連配了兩把鑰匙給她。皺著眉開門牽了人進去，觸及到她冰冷的手指，凌程臉上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裡。
猜想或許是她今天的相親並不如意，凌程在心裡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萬般心思連他自己都唾棄自己。
他說：「明天帶你去吃甜品吧。」
韓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沒有說話。在過去的那六七個小時裡，她一直坐在公寓樓下的那條石凳上。她沒有去見那個相親對象，而是一直一直等在這裡。
她把過去的十多年在心裡重複了千遍萬遍，凌程的影像忽遠忽近，有時微笑有時憂傷，有時眼裡有光，有時轉瞬即逝。
承認吧，韓菲，你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樣理智，那場豪賭，你已經想了太久太久，想贏太久太久了。
她就這樣顛來倒去想了很久，用等待的時候去試著體會那個人的心情。
原來在漫長的時光裡等一個人，是這樣的苦澀和煎熬。
「你娶我好不好？」她突然開口。
凌程倒水的手一抖，滾燙的水順著杯壁漫了開來，在透明的桌布上漬出一個又一個水跡。
「你喝酒了？」凌程勉力維持著鎮定，虎口的位置被燙得發麻，他試著做了個深呼吸，心臟的位置只是很淺很淺地麻了一下。凌程笑得有些無奈，再多來幾次，怕是已經完全適應。
韓菲看看他，不作聲，只是低頭拿指腹輕壓著他手上的紅暈，一下兩下，她的呼吸很淺，她的聲音很輕。
「我想來想去，我嫁不出去還是因為你。」韓菲停了按在凌程手上的動作，抬起來頭認真地看著他，像是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笑容裡帶著全然的釋然和安心，「因為你，我騙了筆仙大人。
「你是共犯，是罪魁禍首。
「筆仙大人知道，我愛你。」
韓菲說得很慢，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鄭重其事地呼吸。凌程的眼睛黑得沉了底，他沒有說話，眼底波瀾不起。
韓菲似不在意，將身子靠向他的懷裡，她湊到他的耳邊說，「我沒有喝酒，不信等天亮的時候，我再問你一遍。這次我絕對不會忘記。」
「不必了，」凌程突然傾身，他似是渾身在抖，喉嚨口是滾燙的灼氣和深深的嘆息，「天亮我們就去領證。筆仙說了，擇日不如撞日。」
唇齒相接的時候，兩個人都紅了眼睛。
好友難為。難為你一直愛我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