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胎政策開放的這年，外國語中學的百來號教職工紛紛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猶如春天裡的稻田，播種插秧，春生夏長，學校裡一時間添了好多大肚子的孕婦。
其中，最扎眼兒的就是教務主任劉英傑和英語老師李光洙。
她們倆一個五十有三，一個天命之年，都是快退休的年紀。53歲的教務主任劉英傑，她兒子去年結婚，剛給她添了一個小孫女。50歲的李光洙懷孕卻是大姑娘上轎，頭一胎。
一開始指定是要瞞著大傢伙兒的，直到肚子大得藏不住了，同事們紛紛奔走相告，會心一笑。老來得子老蚌含珠，真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趣事兒，整個校園裡瀰漫著愉快的八卦氣氛，像一針興奮劑，稀釋了高考前緊張凝重的空氣。
作為省重點高中，嚴謹科學的治學態度是外國語中學的一貫作風。所以，第一個被人民群眾反覆探討的重要細節，就是她們懷孕是計劃的還是意外的？如果是計劃的，這個年紀還能生？如果是意外的，幹嘛不打了，都這把年紀了，不嫌丟人啊！
自打劉英傑當上教務主任，這幾年脾氣一天天兒見漲，早八百年就更年期了吧，都絕經了還能懷上？李光洙就更逗了，黃土埋脖梗兒了才想起來生孩子，她早幹嘛去了？
作為話題中心的劉英傑和李光洙倒是很能穩得住。
劉英傑是領導，可沒人敢當面諮詢她的孕情，只能進行口口相傳的地下關懷。至於背後的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她權當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李光洙平頭百姓一個，到快退休了才混了個教研組長，敢於當面關心她的熱心人就絡繹不絕。甚至退休多年點頭之交的老同事聽到傳聞也紛紛打電話給她拜年，順便問問她的預產期。談不上關懷，只能說是好奇心和求知慾的驅使。
她知道這群人在看她笑話。每天挺著大肚子樓上樓下的，別人不問，她也不說，哪個好事兒的問起來，她面無表情地用單音節做極其簡短的回答，把所有問句都當成一般疑問句，一概用是否回應，絕不多吐一個字兒。
有不開眼的再多問，她便拿手撩撩頭髮，似笑非笑地說，「嗐，還不是找個由頭把這些年隨給你的份子錢拿回來。」
被懟了幾次以後，大家對她的關懷也逐漸轉入了地下。
2
先說劉英傑這邊兒。
聽說她懷孕，第一個炸毛的是她兒媳婦邵美婕。
「你說什麼？咱媽懷孕了？！」正在給女兒餵奶的邵美婕本來就大的眼睛此刻瞪得跟個女鬼似的，驚得差點兒失手把孩子扔地下。
「你看看你，再嚇著孩子。」她老公陳末嘴裡嘟嘟囔囔地埋怨著，拿餘光偷偷瞟了老婆一眼。
其實早兩個月陳末就知道自己媽媽懷孕了，當時也是很震驚，勸他媽把孩子打掉，可是他爸媽鐵了心要把孩子生下來，又不用他的錢養，他作為兒子，也不好說什麼。
現在他媽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眼看就瞞不下去了，這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告訴老婆，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來，臉紅得像個爛番茄。
產科醫生邵美婕穩了穩心神，深吸一口氣，這才幽幽地問，「幾個月了？」
「快五個月了。」
「人流的最佳時間已經錯過了，只能帶你媽去引產，我找我們科的一把刀王主任給她做。」
「你瘋了，咱媽都這把年紀了，經得起那折騰嗎？」
「經不起折騰？呵呵，我看他們二老可是挺能折騰的，不然這把年紀了，怎麼還能懷上孩子呢？意外了就不知道打掉嗎？我就是產科大夫，找我做人流多方便。都好意思懷上，還不好意思打胎嗎？不打掉難道還要生下來不成？」邵美婕的語調百轉千回。
「你別在那兒陰陽怪氣冷嘲熱諷的，我爸媽……他們不是意外，都是計劃內的。」
「計劃內？！」邵美婕大叫起來，嚇得懷裡快睡熟的孩子一個激靈，瞬間哇哇大哭起來。
「邵美婕！看你把孩子嚇得！」陳末壓低聲音喝道，一把從她懷裡搶過女兒，忙不迭地哄著進了小臥室。
回頭看看老婆拉得老長的臉，咬了咬牙，長痛不如短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股腦兒全吐嚕出來，「孩子是他們喝中藥調理出來的，你也知道，那些個玩意兒都是促進排卵的……所以……上個月查了，是，是雙胞胎。」
邵美婕差點兒暈倒，她剛想發作，又看看哭鬧不止的女兒，只好長嘆一聲，無力地揮了揮手。
哄睡了孩子，陳末從小臥室出來，一屁股坐在邵美婕身邊，把嬌小的妻子攬進懷裡，邵美婕掙扎了幾下無果，只好任由丈夫摟著，雙眼無神地看向天花板，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你的父母是不是嫌棄我生了個女兒？如果他們真的介意，我可以再生二胎，哪怕三胎，直到生出一個兒子給你們陳家傳宗接代。為什麼你媽非要親力親為給你生個弟弟妹妹噁心我們？」
「美婕，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她爺爺奶奶不知道有多喜歡咱們女兒。有件事情我從沒給你提起過……」
原來，陳末曾經有過一個妹妹，親生的妹妹，是父母意外懷孕的結果，比陳末小三歲。就為生這個妹妹，違反了當年的計劃生育，影響了陳末爸爸提幹，而他媽劉英傑，也許早十年就當上副校長了。
劉英傑夫妻倆一點兒也不在乎這個女兒對自己前途的影響，仍然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可偏偏天不遂人願，女兒六歲的時候被一場小小的肺炎奪走了生命。
當時父親正在忙著競聘區教育局長，母親也是個加班狂。如果不是他們忙於工作耽誤了孩子的治療，女兒萬萬不會病到那種程度。
喪女之痛和悔恨自責直到很多年後仍在折磨著他們夫婦二人，有多少個不寐之夜就有多少場被噩夢摧毀的睡眠。從此，那個早逝的女兒成了一家人永恆的禁忌，以至於邵美婕嫁過來兩年竟然沒聽說過這段塵封的往事。
二胎政策放開的時候劉英傑心裡一動，忽然想要一個孩子，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一如多年前離她而去的那個。
他們夫婦的收入很可觀，陳末也很孝順，並不缺一個孩子來養老，再要一個孩子，無非是要一塊補丁，來填補心裡的那個歷久彌新，永不癒合的傷口。她要的不是一個新生兒，而是本屬於她的女兒，重新回來。
老伴兒最開始是不同意的，無論是身體條件，撫養成本還是輿論影響，各方面的阻力都太大。可是看到劉英傑愈發頻繁地在深夜悄悄拿出小女兒的舊照片獨自枯坐到天亮，他心裡的抵抗逐漸鬆動了。
那也是他的女兒，他同樣是那場災難的罹難者，他對女兒的愧疚和懷緬只比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他心底也同樣期待著女兒的歸來。
打定了主意要孩子，他們夫婦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因為，這事兒沒得商量。
按說至少要提前知會兒子一聲，可是兒媳是不會同意的。可以想見，無論從何種角度，兒媳都很難接受。所以，不如先斬後奏，讓他們不得不接受，畢竟他們也已經為人父母，能體會痛失子女的哀慟。
退一萬步，就算最後他們小兩口真的不能接受，老夫妻也不是沒有讓兒子兒媳閉嘴的辦法。
畢竟年事已高，受孕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劉英傑身體條件不錯，尚未進入更年期。他們找了個老中醫調理身體，有一搭無一搭地備孕幾個月，竟然懷上了。
然後，就有了今天陳末小兩口這場艱難的對峙。
邵美婕一言不發地聽老公說完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表情從憤怒轉為動情又慢慢變得冷淡。
過了許久，她緩緩開口：「作為一個女兒的母親，我很能理解二老的喪女之痛，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他們老來得子意味著什麼？超高齡產婦誕下不足兒的機率有多高，不用當醫生你也知道，很多先天疾病產檢根本檢查不出來，我姨媽家的血淚教訓難道還不夠警醒嗎？」
美婕姨媽家的事陳末可是耳熟能詳。
二十年前，美婕姨媽49歲那年意外懷孕，本來想打掉，卻因為重男輕女，在查出是個兒子來之後咬咬牙生了下來。
由於姨媽身體不好又是高齡產婦，孕程極為痛苦，但更不幸的是，他們的兒子先天不足，不僅有先天性心臟病，還是個低能兒。
這可苦了姨媽的女兒，也就是邵美婕的表姐。為了籌錢給小兒子治病，成績名列前茅的表姐高中就退了學，早早去工廠上班賺錢養家，命運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弟弟改變了。
全家省吃儉用東拼西湊地把這個不健全的兒子撫養成人。由於他長年生病，看病那簡直花錢如流水，姨媽又沒有穩定工作，只能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四處打工，累垮了身子，六十冒頭就撒手人寰。
如今姨夫年事已高，身體也每況愈下，已經很難撫養體弱多病又低能的兒子了，只好把兒子完全託付給了大女兒。
最可憐的還是表姐，身上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家庭負擔，又因為學歷不高，收入也很微薄，已經年近不惑還沒嫁人，很大可能這輩子都要和她的低能兒弟弟相依為命了。
毫不誇張地說，她的整個人生都被父母高齡生產的草率決定徹底毀掉了。
「你想過沒有，你父母高齡生下的孩子名義上是你的弟弟妹妹，實際上我們做哥嫂的，以後卻要盡父母的義務，撫養他們長大成人的責任很大程度要落到我們肩上。而且還是，兩個孩子！！」
「家產就更不必說，本來屬於我們一家的財產，現在卻被這比咱們女兒年紀還小的叔叔姑姑分去了大半。」
「最可怕的是，萬一那雙胞胎不健全，我們的整個家庭都會被他們拖垮的！你就算不為我考慮，也要想想咱們的女兒啊！」
邵美婕不遺餘力地把自己的重重顧慮發洩出來，越說越激動，不知不覺就哭得梨花帶雨。
「你要是真覺得為難，不如……咱們離婚吧，我帶著女兒走，你和你父母還有雙胞胎過去吧！」邵美姐歇斯底裡地叫道。
聽到「離婚」兩個字，陳末害怕了。同時他也深知，妻子這次絕不是無理取鬧，她的話很有道理，幾乎每一條他都早已想到了。
如今，妻子和女兒才是自己的盟友和依靠，他的小家庭和父母的大家庭已經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是時候為自己的利益爭取一下了。
他心亂如麻，無力地把頭埋在了妻子因激動而一起一伏的胸口。
3
李光洙第一次迫切地渴望擁有一兒半女，是在半年前，丈夫老劉急性心梗發作的那天。
那天半夜老劉猛地從床上跌落下去，劇烈咳嗽著，雙手捂著胸口，疼得直打滾兒，身體扭曲，掙扎如一條擱淺的魚。
李光洙嚇了一跳，趕緊起來想把他扶到床上，可是無奈不到一米六的個頭兒根本無力支撐起丈夫那一米八幾的身軀。
她只好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機撥打了120，那十幾分鐘焦灼的等待像一個世紀那麼久，這期間她只能緊握住丈夫的雙手，或者手忙腳亂地給他揉著胸口。
此刻，她多希望有個人能幫幫自己啊，哪怕只是幫她把病痛中的丈夫從冰涼的地板上攙扶起來，就像把她從短暫的絕望窒息中打撈上來。
就在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老了。
人的老去往往不是一個時間段，而是一個時間點。就在那一個節點，如大限將至大難臨頭，身體忽然失重，所有力量頃刻被抽空，此生繁盛全部退散，空留一個孤獨的背影，倚靠著昨日的斷壁殘垣。
健康是一道城牆，擋住對明日未知的焦灼和死蔭幽谷的恐慌。當這堵牆塌了，失落感便開始攻城掠地，滲透進人心的每道縫隙，掌控一切的驕傲和自命不凡的傲嬌譁啦啦爛泥一樣坍塌下來，露出人生蒼涼的底色。
衰老是美人遲暮英雄氣短，是承認自己終究是個凡人，絕不是時間的對手，是認賭服輸，是怕死，是慫。
意識到自己老了的那一刻，李光洙苦笑一下，原來貪生怕死是人類的本能，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前半生，活得像個笑話。
李光洙年輕的時候不是不能生育，前前後後打過四次胎就是最好的證明，證明她丁克的決心有多麼頑固。
李光洙和老劉是大學時期的同窗，在校園裡，高冷的文藝女青年李光洙是眾人追捧的大美人兒，而老劉卻只是個家境貧寒略帶憨氣的傻大個兒。
沒人知道女神為什麼會選擇嫁給一個其貌不揚的窮光蛋。只有李光洙自己知道老劉的好，是老劉讓她重新相信愛情。
李光洙的父母感情不和，可是那個年代沒有離婚這件事。
小時候，她家那小平房就跟機器貓的大口袋似的，每天放學回家，經常從裡面迎面飛來一酒瓶、一花盆、一手電筒或者其他隨便什麼東西，就算哪天她媽被扔出來她也不奇怪。
都是些破爛兒，什麼時候要是能飛出來一竹蜻蜓、一任意門或者一時光機，那該多好哇！到時候她就帶著弟弟一起遠走高飛，離這倒黴催的兩口子要多遠有多遠。
從擔驚受怕到司空見慣再到幸災樂禍。後來只要父母吵架，她就帶著弟弟熱情洋溢地邀請街坊鄰居一起來圍觀她爸媽的熱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所以人為什麼要生孩子呢？兩個沒有感情的人生了孩子，孩子也不會幸福。兩個感情特別好的人更不需要生孩子，二人世界已經足夠完美，為什麼還要生個孩子來畫蛇添足呢？
因噎廢食似的，她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讓孩子幸福，於是只好不讓孩子來到這操蛋的世界上。
女人之間最大的差距其實不在於工作年齡外貌家境，甚至不在於婚姻，而在於有沒有生過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羈絆，就算只有18歲，也會長出一顆老母親的心。而沒生過孩子的女人，哪怕年過半百，也仍是一個少女。
她把別人生育養育的時間用來讀書、品茶、四處旅行和做瑜伽。不用苦哈哈地操心孩子，看上去比同齡人年輕很多。她有大把的時間和閒錢，也有不少積蓄，少了碎鈔機一樣磨人的小北鼻，多了了無牽掛的自由。
如果非要賦予這短暫的人生一點意義，那便是她和老劉的愛情。
一百對丁克夫婦就有一百個丁克的理由，卻都有一個共同的阻力——公婆，而對付公婆最有力的武器是他們兒子，你的老公。
寵妻狂魔老劉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好老公，他愛李光洙到了何種程度，就是願意為妻子全部的意願埋單，哪怕那意願和他自己的意願背道而馳。
這其中也包括三代單傳的他為了成全妻子的丁克主義，同自己的父母負隅抵抗與左右周旋近二十載。直到老劉四十歲這年他父親見了上帝，都沒能見到他那未遂的孫子，可謂死不瞑目。
葬禮上，老劉他媽拐杖咚咚杵地，捶胸頓足哭天搶地罵，說老劉他爸是被他們兩口子活活氣死的。老劉把頭深深埋進跪著的雙膝中，無力反駁。
李光洙先是一言不發地冷眼旁觀，而後輕飄飄轉身就走，那是她和婆婆最後一次見面。
後來，每年給他爸上墳的時候，老劉都要沉默地在墳頭枯坐好久好久。
李光洙一次次墮胎，不能說沒有任性的成分在裡面，作為最早一批女權主義者，生育權掌握在自己手裡這件事她幾乎發揮到了極致，代價是四條小生命的生存權和周圍人異樣的目光。
要是誰都能理解我，那我得有多平凡，呵呵。
每當有人多嘴質疑她的生育能力，她就當面質疑對方的情商智力。那些苦口婆心勸她生一個，說養兒防老是真理的，她輕蔑一笑，未知生，焉知死？
不是沒想過養老的問題，可是只要有足夠的存款，從哪裡買不到體面的晚年呢？兒女還未必有療養院的醫護人員專業呢！碰上個啃老的主兒，那簡直是一生的負擔。二十出頭的李光洙想。
三十年來，她的想法從沒變過。
可就是老劉的那場急性心梗，讓她一夜之間把三十年的驕傲全部推翻，原來人是這樣軟弱，一場惡疾就把你打得魂不附體體無完膚。
在醫院給老劉陪床的那段日子，讓她開始直面真實的晚年。同病房的病友大多是六七十歲的老人，照顧病人的通常有三類：老伴兒、兒女和護工。
最體貼的當然是老伴兒，兒女次之，而護工……呵呵。
隔壁床是個胖老太太，她兒子工作很忙，沒時間照顧老媽，就請了一位護工幫忙照看。
老太太剛做了場大手術，經常處於迷迷糊糊的昏睡狀態。這下可把這位看護給忙壞了，不是忙著玩手機就是忙著打電話。
一天下來只給老太太換兩次尿片，餵飯也是草草應付。只有老太太的兒子兒媳來探望她的時候才忙不迭裝裝樣子。
如果哪天兒子有事兒來不了，老太太差不多就得餓一天肚子。十來天的工夫，老太太從水桶腰變成了水蛇腰，精神也大不如前。
兒子急得不行，以為是動手術傷了元氣，陸續買來好多營養品給他媽補身體。人前腳兒一走，後腳兒東西就落在了護工的肚子裡。
原來保姆虐待老人的事件並不是遙遠的新聞報導，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耄耋老人與之對抗的能力幾乎為零。
李光洙突然有種兔死狐悲的感傷，於是一向不愛多管閒事的她悄悄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太太的兒子，兒子當場就氣急敗壞地開了護工。馬上打電話給媳婦兒和在外地工作的妹妹。
當天下午，一家人就整整齊齊聚在了一起，大家各自在單位請了假，排了個值班表，每天輪流來照顧老媽。在兒女的悉心照料之下，不出一個禮拜，老太太就恢復了大半，樂樂呵呵出院回了家。
李光洙望著他們一家攜老扶幼的背影出神，同時對自己的晚年空前的絕望。
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的生活看似泯然眾人，可是，隨大流卻是最簡單最輕鬆的活法。
少有人走的路，是一條必定崎嶇、必定曲折、必定坎坷的路。走上這條路，意味著你要逆流而上，披荊斬棘，迎接世俗的審視，克服常人難以承受的壓力，最終面臨前程叵測的結局。
一定不要在年富力強的時候為衰朽的晚年做出特立獨行的抉擇。因為你無法想見那時將是怎樣荒涼的光景。
末路窮途。
她後悔了，真的。
4
陳末把高齡生子的一系列隱患講給父母，苦口婆心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見父母無動於衷，陳末咬咬牙，把邵美婕要和他離婚的事兒說了，同時也堅決地、毫無迴旋餘地表明了自己要維護小家庭的決心，他寧可和父母斷絕關係，也絕不接受雙胞胎的降臨。
他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斷絕母子關係這招是邵美婕想出來的，當然這只是一種要挾。
二胎政策開放以來，常有成年子女因高齡父母盲目跟風生二胎而與其斷絕關係的新聞見諸報端。
社會輿論對此評價褒貶不一，卻並不是一味地譴責兒女不孝。大部分人認為是做父母的任性與不負責任，讓兒女背負本不屬於自己的負擔。因此在道德立場上，他們小夫妻絕對站得住腳。
話又說回來，畢竟他是父母唯一的兒子，他以為父母會驚慌失措，會傷心欲絕，會罵他是沒有良心的不孝子，但最後還是會逆來順受地接受他們小夫妻越俎代庖的合理建議。
可是，以上一切都沒有發生。
劉英傑看著兒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她深知，表面上和她談判的是她那毫無主見的兒子，可背後撐腰的，卻是人精兒一樣的兒媳婦。
看來，是時候使出殺手鐧了。
她似乎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緊不慢地說，「兒子，你歇了吧，別勸了。這個孩子，媽肯定要生下來的，你知道這些年爸媽為了你早逝的妹妹，心裡頭和針扎一樣，謝謝你們小夫妻成全我和你爸。」
「你和美婕不用擔心，我和你爸這些年的收入和存款絕對可以把兩個小的撫養成人，絕不用你們添補一分錢。」
「退一萬步講，等到我們七老八十需要人照顧了，你們小兩口上頭雙方父母四個老人，到時候你們人到中年，生活壓力最大，養老也要拖累你們的。」
「可要是你有兄弟姐們，那就不一樣了，到時候他們都已長大成人，正好可以和你們分攤養老義務，雙胞胎不僅不是你們的負擔，還是你的幫手呢！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畫風一轉，劉英傑不屑地瞟了兒子一眼，「要是你真想不開，我們做父母的也不能強迫你們接受。和我們脫離關係也可以，不過我和你爸名下的房產和財產，你們一分錢也別想得到。還有，你和美婕現在住的那套200多平的複式樓也是其中之一，你們得立馬給我搬走。」
劉英傑意味深長地看著兒子，慢悠悠地說。有理有利有節，不卑不亢不屈。
陳末知道，母親作為學校的高層，她的辦事作風向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那就更別提當官的父親了。
他更深知，父母之所以對聰明伶俐的妹妹念念不忘，不過是因為自己生性愚鈍，一事無成，大學都沒考上。就連現在的事業單位小科員，還是父母託關係走後門破格錄用的。
名牌大學畢業的婦產科醫生邵美婕之所以看得起實力懸殊的自己，還不是因為他父母的社會地位在給他撐腰？
一事無成的窩囊廢陳末此生最大的能力已經在投胎的時候用光了，一旦脫離父母的蔭蔽，他不知道自己在精明能幹的老婆眼裡還能否有絲毫價值。
他膽怯了。
看著兒子眼中的猶豫與退縮，劉英傑知道兒子這邊算是擺平了，接下來就是兒媳婦了。
她的語氣軟了下來，「但如果你和美婕能支持我們老兩口的決定，我們做長輩的真是很感謝你們年輕人的包容和理解。作為回報，我們決定下個月就把你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過戶到咱們囡囡名下，算是她以後出嫁，爺爺奶奶陪嫁給她的嫁妝。」
「你幫媽把話兒給美婕帶到，要不你們再商量商量，看這事兒還有餘地沒？」
剛挨一棒子，又被塞了顆甜棗。聽他媽這話，剛剛還像霜打的蔫兒茄子似的陳末一下子又活了過來，不知是喜是悲。
邵美婕聽了陳末帶回來的消息，臉色陰晴不定。（小說名:《老蚌含珠》，作者：夢境玩笑家。來自：每天讀點故事，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