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達爾是米蘭·昆德拉筆下一個怪異的女人,在失去第一個孩子後,再也不能忍受大家族的居住方式對私生活的窺視,她和丈夫離婚了。她有一種知識女性特有的神經過敏。「從一些微妙但是完全可以看穿的痕跡上」,書中說,她「知道誰在她之前上了廁所」。這個細節給人十分深刻的印象。
珊達爾的遭遇是以家族為單位的混居生活方式中,最微小但永遠難以讓人接受的部分。19世紀的法國小說和俄羅斯小說不厭其煩地描寫大家庭餐桌上的風波,從餐廳的布置到餐具的材質式樣到菜單一應俱全,目的卻是為了展示人在用餐時表現出的微妙的人際關係。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衛生間裡的風波是一個20世紀的生活和文學事件。帶有抽水裝置和下水系統的衛生間,會變成小說的場景,表明一種新的空間發生後,產生了新的人際關係。「她討厭隔著衛生間的門跟人說話」:建築對人類精神狀態的改變,這又是一個雄辯的例證。
珊達爾式的精神焦慮,可以稱作「公用便器綜合症」,她要麼難以自已地尋找便器上的蛛絲馬跡,要麼必須適應與若干並不親密的人之間發生的間接身體接觸。
對一部分人來說,這是難以克服的障礙,對另一部分人來說,障礙並非可以克服,而是根本就不存在。身體「屬己性」和個人活動的「私密性」得到如此高度的強調,是到20世紀才有的一種輕度精神疾病。
這種疾病的社會意識和經濟基礎常見於城市,但是環顧四周,可以看到我們生活的世界極其悖反:公用便器正是城市裡最常見的景象。
一次國際會議上,主辦方設置了臨時指路標牌。正如藝術家徐冰在「地書」中揭示的那樣,人類共通的生理性需求會產生一種通用象徵符號。通往公共廁所的符號就是使用最廣泛的一種。南音 攝
老式的公共廁所和路邊小飯店的衛生間大多採用蹲式便器,給人不潔的觀感,出入其中的本地居民和食客們輕車熟路,帶著無可無不可的神情,很少被這種公共便器引發精神焦慮。
誰在被珊達爾式的精神疾病所折磨呢?答案是高檔寫字樓裡的白領和星級酒店的房客。
高檔寫字樓的衛生間雖然也帶有一種隱秘的氣味,但是往往裝修得體,設計者將光線調整得暗而不昏,空間的區隔也能夠恰如其分,能夠在公共空間內儘量滿足個人的獨立需求。但是室內設計師的良苦用心面對珊達爾式「公共便器綜合症」,便會不堪一擊地敗下陣來。
在上海,被「公用便器綜合症」折磨的人們——往往是教育良好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有一些只能用不雅的姿態如廁,因為在馬桶上留下腳印,受到清潔工的無情嘲笑和數落。
但儘管如此,卻沒有人願意撤掉坐式馬桶,換上過去年代裡常見的蹲式便器。不僅如此,如果A級寫字樓和星級賓館裡看到蹲式便器,業主和房客就會皺起眉頭,或者,物業就難免要受到恥笑;照理說,蹲式便器雖不是根治「公共便器綜合症」的良藥,但是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珊達爾在便器上尋找蛛絲馬跡的焦慮,為什麼,一個為坐式便器所苦的人,更不能接受蹲式便器這種技術主義的調和?
這座造型滑稽的公共廁所似乎是一種永久的臨時建築。相比上海極其光鮮的高樓大廈,這些設備陳舊和使用不便的公共廁所,給人的感覺是這座城市尚未建成。南音 攝
事實上, 「公共便器綜合症」的奇特悖反,不僅是因為蹲式便器和坐式便器在功能上的差異,它還和在一種從來沒有說出口過的觀念有關。在這種觀念中,坐式便器意味著一種更加帶有現代性特徵的生活。
為了使坐墊的高度符合人體工程學的需要,坐式便器設置了一個弧形上升的馬桶,馬桶中又藏有一個下斜的坡面,在這個下斜坡面的底端,連接著通往下水道的排水管。
蹲式便器只是下水管道的一個開放性接口,形式即內容,完全是功能性的;相比較而言,坐式便器毋寧是一種家具。它和所有家具一樣,其設計方針除了發揮附屬於建築的功能,還體現一種具有鮮明個體特徵的生活方式,目的是將建築內的個人生活,與公共的空間隔離開來。
坐式便器古怪的造型,彎曲的外觀線條,組合式的構件,以及連接這些構件的轉軸和管道,儘量延宕了使用者對公共下水管道的感知。儘管我們實際上生活在管道的包圍中,每一條管道又都是一個隱藏的公共空間,但坐式便器造成一種錯覺,我們生活在一間公寓裡,就如同置身於完全獨立的小宇宙;我們的生活習慣和個人隱私,被這些彎曲的線條和複雜的構件營造的皺褶空間,小心翼翼地保護了起來。
日本東京的一處神社內,一堵牆將公共廁所和神社其他部分區隔開來。儘管環境幽靜整潔,仍然能讓人感覺到人類社會對廁所的禁忌和排斥。南音 攝
在中國廣袤的鄉村,私家茅房無法營造這樣曲折的空間形態:它們或與北方的豬圈、或與南方的菜地相溝通,常常都殘破不堪,給人爛尾的錯覺。作為單體的永久建築——樣式怪異、一般不是出自專業磚瓦匠之手的私家茅房,普遍採取了蹲式便器的開放式結構,為了積肥,糞便排往形式各異的肥窖。
鄉村茅房之所以很少採用坐式便器,並非坐式便器的功能不敷所用,而是沒有將茅房空間加以彎曲、隱藏個人生活的必要。實際上,它們常常是殘破的牆壁或者屋頂,使茅房變成一種半開放的空間,它遮蔽了如廁者身體,但是不能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遮蔽如廁這一事實。
茅房的空間形態,反映了鄉土中國親密的人際關係,而城市裡嚴格地區分私人生活並不為這種人際關系所強調。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