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過去了,從沈家門過去的時間大大縮短,普陀山本身變化卻並不大。有變化的是普陀山的路面,鋪得很好,又寬又乾淨,人行和車行分道,步行的路面上,用磚雕出朵朵蓮花,營造腳踩蓮花的寓意。路兩側是樹林,枝繁葉茂。透過樹林,則能見到海岸,時而是巨石疊嶂的懸崖,時而是沙灘。
普陀山沙灘有兩處,分別名為「百步沙」和「千步沙」,就像名字那樣,不算大,卻撐起了普陀山「親子遊」的主要功能。確實,如今來普陀山除了香客,多是年輕家庭。
恩斯特在一百年前到訪普陀山,住了三個星期,倒也不是為了燒香或旅遊。他是建築師,1902年,29歲的他被德國政府派到遠東的殖民地青島,擔任東亞駐防旅建築官員。之後兩年,他多次訪問天津、北京等地,實踐了對中國的第一次考察,心中萌生了對中國建築和文物進行有計劃研究的念頭。他向普魯士皇家文化部申請了一筆經費,供他在1906年至1909年再次遊歷中國,普陀山之行,就是在這次考察中完成的。
他通過建築和文物來研究中國文化,開創了一條當時來看嶄新的研究道路,而後的學術成果,也陸續在歐洲出版,包括《中國的建築藝術和宗教文化》三卷本,副標題分別是普陀山、祠堂和中國的寶塔。
恩斯特在普陀山做了大量測繪工作,成書後附208張照片和32張插畫,由此也可以看出恩斯特的詳盡和細緻。書中,尤其是對於法雨寺的研究和記錄,細緻到佛寺的陳設、構造、塑像等,無一遺漏,連佛龕佛臺都有詳細的記錄和筆繪。法雨寺是明朝萬曆年間所建寺院,由高僧大智創建。據說,大智來自四川峨眉山,在普陀山禮佛時,愛上此地,決定留下。他在這裡結廬,後變寺舍,最早叫「海潮庵」,後又改作「鎮海寺」。該寺康熙年間大修,「法雨禪寺」之名也來自康熙,他還特設一塊匾額,御筆親書「天花法雨」,如今依舊懸掛在法雨寺的大殿正門之上。
恩斯特測繪的法雨寺法雨寺古樸清幽,一如匾額上康熙的書法,拙樸倉遒。我一開始以為法雨寺比普濟寺歷史悠久,實際上,普濟寺雖始建於宋朝,但後世屢遭毀壞,也在康熙28年時重建,時間和法雨寺一樣。據說康熙受到觀音大士點化,決定劃撥錢款,興建佛寺。另在其南巡杭州期間,兩寺的住持也陪伴皇上左右,「感化」他將款項花在建造普陀山的寺廟上。
這叫我想起有一本叫《雪域求法記》的書,內述民國時一位漢人和尚回憶他去西藏求密法的種種經歷,其中提到他從小出家,社會動蕩,常有社會不同勢力來侵佔寺廟房舍土地,而住持雖然是出家人,卻要積極入世,周旋於當地權貴以交好,以此保護寺廟。這樣看來,佛教與世俗力量之間微妙的關係,倒也一直如此。普濟寺和法雨寺的主持,若不是陪伴遊說康熙皇帝,也是無法化緣來兩座梵王宮殿的。
今日普濟寺 沈寅 圖普濟寺作為普陀山前寺,又是供奉觀音的主剎,所有佛寺活動都在此舉行。相比法雨寺,其規格和建築布局,完全是另一種風格。如果說法雨寺清幽古拙、儲秀收斂,普濟寺則入世喧鬧、香火繚繞。其寺院前的石牌坊、照壁、碑亭、蓮花池、石橋等,宛如開放式廣場,到有些像如今的現代建築,故意打破圍牆,擁抱市民大眾。事實上,過去的寺廟門前,確實也有交易的市集,是市民階層活動的公共空間,趕「廟會」這一說法,就是這麼來的。不過,如今的普濟寺,商業區域都被整齊規劃到偏居一隅的小巷子裡了。
對照恩斯特的記載,普濟寺該有一座大理石雕刻的觀音像,從他拍攝的黑白照片看,那造像面部表情是寫實風格,宛若真人。此外,還有尊觀音睡像,藏於法堂二樓。按照恩斯特的描述,其姿勢和通常釋迦摩尼涅槃像接近。我懷疑恩斯特所說的大理石,實際是「玉」,玉佛倒是中國常見的造像類型,恩斯特的記載中,法雨寺也有一尊玉制觀音,簡潔素雅,雖是神像,卻透著一種親近感,和鮮活的生命力。只是,如今去普濟寺和法雨寺,已看不到這些觀音像。
恩斯特拍攝的法雨寺玉佛像普濟寺門前蓮花池的一側,通往島內巴士站的小徑上,能看到一處石塔,塔身四面雕刻著諸佛菩薩和天王,每每經過,我一直好奇石塔來歷和建造時期。從外觀和樣式來看,這塔和普濟寺及周圍建築顯然分屬不同時期,如今又被圈圍在一處院落中,也無明顯介紹。我在書中找到了答案。此塔建於1334年元順帝統治時期,由「太子」宣讓王捐贈而造,故名「太子塔」。宣讓王帖木兒是忽必烈的皇孫,是彼時的「皇叔」,蒙古人習慣把男性皇親都稱為「太子」。當然,太子塔也可能是因為釋迦摩尼為太子成佛而得其名。
恩斯特一百年前拍攝的普陀山太子塔觀音的道場一開始並非只普陀山一處。淨土宗印光大師在1930年修訂的《普陀山志》的序言中寫道:「其(觀音)應化道場,固非一處,如陝西南五臺山,大香山,浙江天竺山等。 」普陀山在許多時期也不是出名的道場,杭州天竺寺就曾一度香火繁榮,聲名顯赫。只是後來普陀山「感應昭著,香火肸蠁,唯南海普陀山,最為第一」,所以從諸多觀音應化道場中脫穎而出,最終同列五臺峨眉和九華山,成為中國四大道場。
潮音洞附近涼亭 沈寅 圖普陀山的觀音感應故事,多和「潮音洞」相關,記載可以追溯至唐大中元年,一印度僧人在洞口焚燒十指,禮拜觀音,洞內忽放異彩,觀音大士現身,並授以七色寶石。在宋《佛祖統紀》中也有記載,說大海中的普陀山,就是《華嚴經》中所謂的南海觀音的珞珈山,為什麼這樣肯定?因為「其山有潮音洞,海潮吞吐晝夜砰訇。洞前石橋,瞻禮者至此懇禱,或見大士宴坐,或見善財俯仰將迎,或但見碧玉淨瓶,或唯見頻迦飛舞。」顯然,此處邏輯就是「潮音洞」中觀音顯現,才確立了普陀山為觀音珞珈山的地標。
宋元時期,來普陀山的香客多在此處叩求觀音顯靈,而明代,更興起了縱身跳洞,或燃指乞求的風氣,以至於明總鎮都督李分、寧紹參將陳九思等人,在此立了一塊碑,上書「禁止捨身燃指「六個大字,更有數行小字補充:「觀音慈悲現身說法是為救苦救難,豈肯要人捨身燃指。今皈依佛教者信心修眾善行自然圓滿,苦捨身燃指,有汙禪林,反有罪過。為此立碑示諭,尚有愚媼村氓敢於潮音洞捨身燃指者,住持僧即禁阻,如有故犯,定行輯究。」
禁止捨生燃指碑 沈寅 圖不過,如今香客似乎對「潮音洞」知之甚少,去過了紫竹院後順著石階而下,見一涼亭則拐去不肯去觀音。不肯去觀音無疑更出名,唐代末年,日本臨濟宗高僧慧鍔在土臺上覓得觀音像欲渡海回日本供奉,而每每出海就天氣驟變,後觀音託夢說要留於此地,慧鍔才恍然大悟,留下了觀音像。如今不肯去觀音的寺院前有一走廊,為」三十三觀音靈場」,內塑日本33座供奉觀音的寺院主尊,以表達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淵源。一般而言,香客拜完不肯去觀音,就順著長廊離開,去往南海觀音像,恰好錯過山石之下的「潮音洞」。
不肯去觀音院落 沈寅 圖明代文人張岱也去過「潮音洞」,為此還寫了一篇《海志》。在觀音聖誕日,張岱來到普陀山,參加法會。會後,他從太子塔往南邊走,經過一片沙灘,到達潮音洞。他聽到潮水進出洞口,發出魚龍吼嘯聲,想起了觀音顯現的傳說,就問守洞僧人:「志中言潮音洞大士現種種奇異,若住此,曾見乎?」僧回答說 ,以前菩薩是在這裡,只因萬曆年間龍風大,把洞裡的石樑吹倒了,菩薩就搬去了梵音洞。風吹倒了石樑,於是觀音搬家了?張岱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做了個禮,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