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曉曦
家鄉巢縣烔煬河,是一個兩三千人口的集鎮。鎮子上只有一所小學。五十年前,因為特殊情況和特殊原因,便造成了特殊的現象,就是在小學校裡開辦了初中,名曰:戴帽子初中。當時的大氣候跟當地的小氣候,沒有新鮮的師資來源,一切的一切,完全地由地方上統籌解決。許多原本教小學的老師都提拔了一個檔次,改教初中,而且,在當地的下放學生和回鄉學生當中,選拔招募了好些年輕人,充實到教室裡頭。在當時,那是救急又救窮,基本上滿足了社會上把學齡兒童圈在學校裡的要求。值得一提的是,本人當年教授英語的那幾屆學生,特別是在我進大學那一年在烔煬小學戴帽子初中讀初三的學生,有十幾個人進了大專院校讀書,包括如今在巢湖醫院裡醫道高明的李業海。有些學生,比如說烔煬土橋高村的高祖安,烔煬小徐村的徐迎賓兩兄弟,烔煬葉李村的鮑明忠同學,三年後在安徽大學,跟我同校讀書,由師生關係變成了同學之誼,也是奇事。
在烔煬小學任教的,基本上有半數是民辦教師,其中有老三屆高中畢業生,他們時運不濟,失去了報考大學的天機。其中,有家姐夫霞仙老師,祖俊老師,趙新生老師;年齡稍小一點的,有查日友老師,李念銀老師,徐勳傑老師。年齡再低一些的,有王錦繡,李德明,梁玉,劉立貴,李水雲,趙日年,朱仲篪,黃秀珍,查泉水,楊國萍,還有本人,當時在那裡教英語。還有劉榮惠和楊雪蓮,他們是代課教師。
還有一位程維柱,似乎不大樂意跟別人來往。後來他考上中專,走了。
劉榮惠在學校沒待多長時間,就到巢城去了。楊雪蓮一直是好朋友,在1979年考取了巢湖師專,也就是如今的巢湖學院。畢業後一直在黨校工作,直至退休。
祖俊老兄是個學者型的人物,言談舉止也十分的有書卷氣息。祖老師個頭不高,但是額頭不低,過早就禿頂。他說話嗓門不小,中氣很足,嗓音稍微有些沙啞,估計那是職業所以然。祖兄衣著整整齊齊的,給人以一絲不苟的印象。他的數學課教的很好。
有一回,我們幾個路過他的祖家。祖家房子很多,在巴爾巷的盡頭,當年烔煬搬運站就租借了他們家。不過,他的臥室臨著路口,而且那天還窗戶洞開著。他正在呼呼大睡。我們在考慮中午飯的下落的問題,就隔窗吶喊。祖老兄依然呼呼大睡。剛好,他們家的屋簷下有一桿鶩頭,那是當年農村用來薅水稻的農具。一頭像是一隻小舟,比鞋子稍大一些,底部全是鐵齒,綁縛在一根極長的竹竿上。我們操起那竹竿,先是用竹竿尖撩他,後來有些著急了,便悠起竹竿鞭策他。祖兄依然呼呼大睡。那一回,實地考察了民間的一句說法: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
祖兄後來招工到巢湖鑄造廠(?),據說重操舊業,還是在那裡的職工學校教書。
那樣的鞭策手段,後來在巢縣一中還實地操作過一回,也同樣是效果不彰。有個朋友在巢中教書,我們幾個過去蹭飯,那位也是極有涵養的天賦,皮肉受了相當的苦楚,但錢包得到了有效的保護。世人所津津樂道的『苦肉計』,也應該把這樣的內容羅列進去才好。當時一頓飯,至少得開銷十元錢,基本上等於一個星期的收入,而皮肉受點委屈,一般在一個星期之內就會完好如初的。
趙新生老師清癯的面龐,比較清瘦,不大聲說話,每回說話,便助以手勢,而且還伴隨著頭部的運動。趙兄教物理。後來,戴帽子初中給剝離了出去,在老火車站邊新建了一所初級中學,趙老師仍然在那裡教書。2019年秋,專門到烔煬的橋東,去看望了他。他們家院子不小,瓜前李下的,一派農家樂的景象。他們家的東北側,便是早先的東王廟。如今,那廟,完全地消失了痕跡,久而久之,連殘留自老人們記憶中的印象,也會淡淡地消逝。東王廟前的那口水井,倒還是沒給填起來,只是周圍都是人家了。早年的印象,蕩然無存!
查日友老師當時在學校,屬於思考型的,像是哲學家在研究什麼社會性的普世大課題。我們之間很少走動。倒是步入老年之後,卻多有聯繫。如今查老師在鎮江含飴弄孫,膝下孫男孫女是一對龍鳳胎,也是造化!查老師的文筆向來很雅,清淡的,如同那涓涓的烔河水,清新恬淡,洋溢著濃鬱的鄉土氣息。查老師最近出版自己的文集了,是鎮江作家協會的會員。
王錦繡老師是烔煬橋東人,人長的白淨,大眼睛,眉毛修長,十分好看,說話嗓音甜甜的。她是個精明強悍的人,卻又兼容著女性的柔媚。在他們家,應該是個獨女。我們幾個年輕教師曾經在某一個春天的下午結伴去踏青。由學校往東,過了查家壩大塘,再往東,就到了烔河邊,攀折幾枝婀娜的柳條,腳踏著春天鬆軟的泥土,鼻息裡縈迴著油菜花和蠶豆花的馨香。走著聊著,就跨過了那座麒麟石橋,來到了橋東。再往前沒走多遠,便到了王老師的家。他們家好像是門朝南,有個小院子。院子打掃的乾乾淨淨的。在他們王家的東邊不遠,便是一座老式的祠堂,不知是花家的還是祖家的,當時就已經破敗不堪了。
橋東竟然有王姓人家,也是出乎意料之外。我們也是無話找話,借話說話,企圖拖延時間,熬到飯點上。如果我們是客人,王老師是主人的話,那麼賓主之間都心照不宣,就是我們拿定主意要在她家蹭一頓晚飯。結果,當然是沒能如願。大家都悻悻然地走了,有些失落感,但也絲毫沒有不快或者是生氣的感覺。總覺得天還是那麼的藍,水還是那麼的清冽。
小朱老師行二,我們都叫他朱二郎。二郎說話有些鼻音,喜歡哼幾句小調,絕大部分的曲調,都是通過鼻腔共鳴發出來的,聽起來,滑稽好笑,但一點兒都不刺耳。
還有一位鼻音歌手趙日年。趙兄弟比我小一兩歲。黑麵皮的趙日年教體育課,是個體育迷,身上都是健康的疙瘩肉。他喜歡唱歌,每回從胸腔裡鼓足了氣息,透過聲帶,爾後由鼻腔透出去。有的時候,他也張開口吐字,但隨後便立刻合攏起嘴巴,依然是鼻腔共鳴一番。有的時候,鼻腔的氣孔不暢,估計氣息也就轉回到胸腔之中。漢語裡有迴腸盪氣一說,那便是小趙老師的作為的寫照。
他是個非常憨厚的人,說話都是說半句留半句的,而且動輒就臉紅,雖然臉紅,卻從來就沒有脖子粗。他跟我一樣,善動感情,也就是好流眼淚,或者叫好哭。在2015年我回鄉探親,趙兄弟執意要給我接風。時間上實在安排不過來,就打算謝絕了他的盛情。他就哭了。俗話說,盛情難卻,趙兄弟請客,便是實實在在的盛情難卻。
家鄉的男子漢當中,善哭的,據本人所知,除掉趙日年和筆者本人,還有烔煬北街管府上的管三爺。不過,最近幾次我們在一起喝酒,倒是沒注意到管三爺流眼淚的現象。
趙老師中國象棋下得極好。日年兄弟為人厚道,但他的象棋歹毒的很。俗話說,棋高一著,蹩手蹩腳。我們基本上玩不贏他。但我們這些棋友,也有一招,便是拿他開玩笑。有的時候,他吃對方的棋子,對方就發急,說:我這馬,是有炮保著的!你不敢吃!他就笑了,說:保著我也照吃不誤,我照吃。
家鄉土話中,『吃』跟『七』發音大抵相似,『照吃』,便發出『趙七』的音。行將敗北的人,便藉機推盤耍賴,理由還冠冕堂皇:你連你老子的諢名都敢直呼不誤,這樣的不肖之子,不跟你玩了。
趙府是大戶人家,趙老爺行七,鄉人們在私下裡便親切地稱呼他一聲趙七。那,也是有趣的記憶。
梁玉老師跟筆者是小學同班同學,估計在十六、七歲就在烔煬小學當民辦教師,那時候我還在放牛。她是個很受同事和學生喜歡的人。她跟上海來的下放學生李水雲走動的很近。2019年秋天我在巢湖,碰巧李水雲也打上海回來看望她在下放期間生活的地方,會一會當年的故交。執意要請我喝酒。我哪裡能夠,畢竟,巢湖是我的家鄉,東道主之誼,還是要盡的。請了梁玉和李水雲等人,點了巢湖的大毛蟹。老朋友在晚年,還能夠可著嗓門說笑,大杯喝酒,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麼些民辦教師當中,數本人是後進,就是比較靠後才進了學校教書混一碗糙米飯的。在私下裡,我曾經像小查老師請教。之所以叫他小查老師,因為他的老子也在學校教書,老查老師說話啞嗓子,但為人忠厚,很得人緣。估計小查能夠進學校教書,跟他父親的人緣有關係。
劉立貴老師跟筆者是鄰居,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年輕人。大字,也就是毛筆字寫的很好,在衣著行止上也是有些講究的。當然,也就是按照當時的物質與精神水平範圍內所許可的講究,雖然沒有什麼像樣的衣物,更談不上什麼名牌,但至少他那寬闊明朗的腦門上的幾綹頭髮,是梳理得整整齊齊的。
立貴的鋼筆字,也就是現在說的硬筆字也是十分上看的。記得當時做讀書筆記,假如一個不小心寫錯了字,他一定得使用橡皮給擦掉重新寫過,很多時候,墨水都洇透了紙張,便給擦出一個狼狽的洞眼來。就是那樣,劉老師也照擦不誤。
有一回,我們談論到那「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是詩句,覺得其中的『會當』就是『應該』、『應當』的意思。立貴有他自己的獨到見解。幾個人就有些較真。當晚,他一個人到一公裡之外的烔煬中學,帶著問題去請教他的中文老師。烔煬高中的盧鬱文先生,我是認識的,他曾經是家父的同事,與陶光先生一樣,在巢湖的漢語文教育界,是響噹噹的人物。回來以後,再也沒有提起那一行詩句。
立貴的普通話還行。經常喜歡大聲地朗誦:啊……!之類。大前年烔煬小學的同學搞畢業50周年活動,我無緣與會,寫了一首長短句子,通過微信發過去,立貴兄弟代為朗讀,聲情並茂的,據說博得了與會的同學們的掌聲。
查泉水隨他父親,說話輕輕巧巧,俏皮但不留痕跡。他有一句口頭禪:焦湖的水幹了,我小查荷包裡的錢就幹了。當地人把衣服上的口袋叫做『荷包』;當地人還習慣上把巢湖叫做『焦湖』。其實,他們查家,家口很重,跟我一樣,窮的卵蛋打板凳響(對不起,偶爾來一句糙話!)。
那天,小查老師誨人不倦,把自己教書的有限的心得體會和盤託出。他說:
「在課堂上,一般調皮搗蛋的,就那麼幾個男孩子。你得揪著他們的短處,當著女同學的面恨恨地『臭』他們一頓。」家鄉土話,『臭』,就是批評、教訓、詆毀的意思。小查老師接著說:
「如此這般地來幾傢伙(就是重複幾回),調皮搗蛋的傢伙就服帖了,就乖了。」當時,也是喜歡用鼻音哼小調的朱二郎也在場,他連聲附和查兄弟的這一高招。小朱當時教美術,他的父親老朱先生,教我小學四年級的算術。在烔煬小學,他們也是父子兵。
後來的教學生涯中,多次在腦海中閃現過兩位早年的同事的毫無保留的指教,覺得有些道理,但肯定是不能夠付諸於實踐的。他們提及在女學生面前批評男學生,實際上是他們留意到(也許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學生的心理活動,甚至包括性心理活動,但是,直截了當地挫傷學生的感情,甚至涉及侮辱學生人格,那是為師者的大忌諱。
小朱老師後來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倒是在2019年秋,我孤身一人在烔煬河的街面上遊蕩,試圖找回當年的記憶與幻象,剛巧碰上了當年的朱二郎。他騎一輛電動車,剛好自李鴻章當鋪方向駛過來。我們站在街沿上聊了一會。如今他也自教學崗位上退休了,在家帶孫子。好像查泉水也跟二郎差不多。老查先生九十多歲了,聽說身體還硬朗的很。那天我是特意要去拜見當年的同事父子。他們家前門緊閉,繞到後門,後門也是緊閉。
有一回英語期末考試,學生們竟然偷走了我一沓試題。學校的領導對於這樣的教學事故,一般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時候,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學校的正常的教學秩序極難維持。只要不出現打架鬥毆之類所謂的惡性事件,估計也就是萬幸了。校長們基本上是維持會長。
對於學生偷竊考試卷,我也是年少氣盛,狠狠地批評了當事的幾位女同學,她們當時就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後來,王錦繡老師告訴我,說是學生們在背後,把我罵得狗血噴頭。王老師說話的時候,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其實那時候,學生罵老師,那是『必須的』,『沒毛病』。
學校裡但凡有什麼,在前面擔當的總是拿錢不多的民辦教師。每次學校召開會議,我們這號衝鋒陷陣在前頭的,卻全都黯然退場。全校職工的校務會議,竟然不允許半數以上的我們參加!?也不曉得是打哪裡踅摸來的規矩。
我們民辦教師,活幹的不少,薪水只有一半還不到,而且,受到了非職工的非正常的『政治待遇』。都是一些年輕人,在這方面,倒是很有幾分老成持重的做派,從來就沒有聽見過誰口出怨言,抱怨幾聲。至少在表面上,大伙兒都開心的樣子,把窮日子過的無憂無慮的。
楊國萍老師的家,離學校最近,不過一百米。有事無事的,我們幾個年輕人就不約而同地聚在楊府上,楊媽媽和楊叔叔特別熱情大方,待我們萬分的和氣,拿出好茶葉,還有瓜子點心什麼的招待我們。我們幾個年輕人,少不更事的,大大咧咧的,絲毫也不曉得收斂。二位老人都過世了。回顧往事,真的很思念他們。2019年秋天,國萍特意從南京趕回來宴請我們幾位當年的老朋友老同事。甜美的聚會,讓人追思當年。
民辦教師中,本人跟徐勳傑和趙日年走動的多一些。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們經常結伴到徐兄的家裡喝酒。徐家在距離烔煬大約兩公裡的胡鮑村。他們家的西側是一口水塘,村裡綠樹成蔭,村邊的野薔薇,像是一朵朵嫣然顧盼的粉色蝴蝶,散發出恬淡但極其誘人的香甜。
記得本人曾經寫過一首長短句,叫《鄉農小道上的她》。夥伴們都取笑我,是我是在寫情詩,而且那個『她』,就是身邊的那個『她』。實際上,我是在歌詠帶刺的薔薇,蓬勃旺盛,不阿不旁,欣欣向榮。其實,在春天裡,作為正常的年輕人,有些粉色的幻想並不出格。不過,我們當年那幾位,都恪守著做人做老師的操守,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做人做事,相與的極好,而且從來就沒有出過什麼岔子。將近五十年過去了,至今還感情如初。
徐勳傑老師,號磊夫,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在微信上,他似乎就會一句:你好!有的時候,多出來一句:晚安!教他也不行。估計,他是刻意地關閉上記憶中的一些空間,比方說手機程序的應用。
回顧當年的歲月,沒有任何遺憾,也就是說,我們那一幫人,那一幫所謂的民辦教師,兢兢業業,孜孜不倦,對得起良心,對得起那微薄的薪水和寄人籬下的社會地位,對得起任何人。假如有什麼埋怨的話,倒是那是當時的生活,慢待了我們那些血氣方剛、任勞任怨的文化人。
當年在烔煬小學做民辦教師的人,一部分轉正,成了正式的國家教師,嗣後在教師的崗位上退休,一部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後來就離開了教書的崗位,不過,也都衣食相安,也都很健康地安度晚年。
也好!我們這些當年的民辦教師,半個世紀過去了,依然你好我好大家好。當然,都是晚年晚景,道聲『晚安』,也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