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薛維睿
1952年,周恩來總理收到莫斯科大學來函,希望中方提供素材,以完成大禮堂的世界各國科學家拼貼像。
時任中科院院長郭沫若認為,李時珍和祖衝之最為合適,但遍尋匯集古人畫像的南薰殿和《三才圖會》,都沒有找到這兩位科學家的畫像。
周恩來總理指示,「畫歷史人物,找蔣兆和。」
於是,這個任務落到蔣兆和身上。蔣兆和(1904-1986)出生在四川瀘州,是20世紀中國現代水墨人物畫的一代宗師,當時,蔣兆和的人物畫藝術造詣已經很高。
李時珍從來沒有過畫像,樣貌只有《本草綱目》序言裡的一句——予窺其人,晬然貌也,癯然身也。
這個形容讓蔣兆和想到了蕭龍友先生。
蕭龍友是蔣兆和的老丈人,也是當時京城四大名醫之一,跟李時珍的身份也算對應,於是,蔣兆和照著蕭龍友的樣子,畫出了這副李時珍的畫像。
蕭龍友與《李時珍像》
畫祖衝之的時候,蔣兆和的藍本則是科學家竺可楨。這之後,蔣兆和又如法炮製畫了劉徽、張衡、張仲景、僧一行、孫思邈、郭守敬等古代人物的畫像。
竺可楨與《祖衝之像》
蔣兆和作古人像
這一系列古人像中,《杜甫像》是最深入人心的,這幅畫是蔣兆和1959年創作的,被納入高中語文課本,近幾年更是因為各種版本的「杜甫很忙」在網上風靡。
這次杜甫畫像的原型是蔣兆和本人,在畫的右邊,他提款道: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千載豈知逢新世,萬民歡唱大同時。我與少陵情殊異,提筆如何畫愁眉。」
蔣兆和與《杜甫像》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這是杜甫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的一句。
曹霸是唐代著名的畫家,在安史之亂後十分潦倒,杜甫和他在成都相識,與他心心相惜,為他的才華和遭遇觸動,寫下這首《丹青引》。
在杜甫千餘首詩中,這首不算是他最有名的,杜甫說曹將軍專致作畫不知老之將至,富貴對他只是過眼的浮雲,蔣先生選擇這首詩為題注,想必對此深以為然。
杜甫原詩的後面兩句是,「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
詩中所說正是上文提到的南薰殿,是明朝時在紫禁城所建的宮殿,裡面藏著一百多件圖像,多數是歷代帝王帝後和聖賢名臣的圖像,這些畫像也是如今課本和博物館插圖的首選,我們熟悉的孔孟、華佗、荀子、王安石畫像都來自這裡;而凌煙閣是則唐朝為表彰功臣而建築,是座繪有功臣圖像的高閣,不過隨著唐朝毀滅不復存在了。
南薰殿的古人像:孔子、顏回、孟子
按詩裡的描寫,曹霸在開元年間按唐玄宗吩咐,多次登上南薰殿作畫,凌煙閣的功臣畫象年久褪顏色,而曹將軍揮筆重畫又別開生面。杜甫所寫,大概也是讓蔣兆和想到自己,都被安排為歷史古人畫像,同樣的畫功了得,又是同樣的生活悽苦。
蔣兆和本人的生活,一直以來都貧困奔波,1904年,他出生在四川瀘州一個貧困的書香世家,家境貧寒,從小跟著父親學詩文和字畫,10歲就畫起了人物像。16歲開始,他輾轉在上海、南京、北平、四川等地謀生,給百貨公司畫各類廣告畫。他自己在自敘中寫過自己這段成長:
「處於荒災混亂之際,窮鄉僻壤之區,兼之家無餘蔭,幼失教養,既無嚴父,又無慈母;幼而不學,長亦無能,至今百事不會,惟性喜美術,時時塗抹,漸漸成技,於今十餘年來,靠此餬口,東馳西奔,遍列江湖,見聞雖寡,而吃苦可當。」
蔣兆和
直到1927年,23歲的蔣兆和遇到32歲的徐悲鴻,兩個人一見如故,對繪畫的見解不謀而合。之後,徐悲鴻更是讓困頓的蔣兆和住進自己的畫室,一住就是兩年。
徐悲鴻還希望蔣兆和去法國留學,讓他跟著蔣碧薇學法語,幫助他申請留學公費,但由於各種原因沒能成行,後來,又推薦他到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科任教。
在徐悲鴻的建議下,蔣兆和的人物水墨畫徹底轉向寫實主義,在《徐悲鴻——回憶徐悲鴻專輯》中,蔣兆和寫道:「在結識徐悲鴻之前,由於我的境遇,很自然地同情勞苦大眾,並用寫實的手法去揭示他們悲慘的命運,但還不是很自覺地走這條道路。」
蔣兆和畫中的人,是黃浦江畔的黃包車夫,城裡撿破爛的老人,算命的盲人或者被迫讓孩子去賣唱的父親。1942年,蔣兆和他的第一本畫冊的自序裡寫:「知我者不多,愛我者尤少,識吾畫者皆天下之窮人,惟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餓殍。」
這樣的蔣兆和的確與杜甫很相似,他們都關注最底層最受苦的人,作品都在描繪生靈塗炭和民生困頓,不同的只是,一個在詩,一個在畫。
他最著名的一幅畫,是在1937所作的《流民圖》。
在《局部》裡,陳丹青詳細講過這幅畫,他認為民國至今的人物群像畫,沒有任何一件可以與《流民圖》相提並論:
「《流民圖》的道德力量、心理深度、歷史分量,與列賓、蘇利科夫、珂羅惠支,同屬一支;整幅長卷從容而深沉的敘述性,令我想起託爾斯泰的《復活》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論及一位藝術家在淪陷期間所能做出的強悍回應,《流民圖》超過畢卡索的《格爾尼卡》,而《流民圖》成稿期間的政治語境,遠較《格爾尼卡》危險而艱難。」
這幅畫的確產生得「危險而艱難」。
時值盧溝橋事變,蔣兆和身在北平,看到戰爭中水深火熱的人民,悲憤不已。
當時蔣兆和窮困潦倒,「失業和流浪總是形影不離地伴隨著我,儘管如此,蘊藏在我心中的要把當代現實生活畫下來的志願,並沒有因窮困而有絲毫動搖」,為了畫出這幅畫,他籌措了很久作畫費用。
1942年,蔣兆和還啟程去了上海、南京等地,畫了許多素描、速寫人物作為材料。
他的這幅畫裡,斷壁頹垣、屍橫遍野,有奄奄一息的老者,抱鋤的農民和他的飢餓的家人,抱著死去小女兒的母親,空襲中捂著耳朵的老人,還有乞丐、棄嬰、瘋女和要上吊的父親。
《流民圖》現存部分
這樣的流民眾生相好在哪裡?
陳丹青先生的評價很中肯,這幅畫沒有被「淪陷」「苦難」和「掙扎」這些概念吞沒,它只以「人臉」和「姿態」就有了經典感,每個人物都生氣逼人,波瀾湧動。蔣兆和曾師從過徐悲鴻,而「徐悲鴻所標舉的『悲天憫人』之境,唯《流民圖》得以淋漓而盡致。」
劉曦林是蔣兆和傳記的作者,對於這幅畫,他曾說,這是「一位藝術家在淪陷期間所能做出的強悍回應。」這種回應出於一個藝術家的自覺,只是,這種自覺讓他付出很大的代價。
為避日軍,蔣兆和只能小幅分散作畫,畫了一年多,最後才合成六尺高、八丈多長的《流民圖》。這幅畫引起很大反響,展覽開幕那天,看畫的人絡繹不絕,50套《流民圖》照片瞬間售空,日偽當局隨即禁止畫展,監收了《流民圖》。
厄運不止於此,這幅畫在後來又被認作是得到日本人授意的作品,被看成是賣國者的「漢奸畫」,蔣兆和因此被扣上許多帽子。
他曾在《我的畫展綜述》寫過:「敝人作畫,素以老、弱、孤、殘為對象,素無它意。」蔣先生雖然「素無它意」,但免不了成為意識形態的犧牲品。
直到1979年,蔣兆和得到歷史問題的複查結論,《流民圖》終於被肯定為「現實主義的愛國主義作品」,他當即畫了一幅《自畫像》,右邊落款:十年惡夢,心悴神摧。
數十年噩夢的輾轉,《流民圖》只剩下半幅不到的作品和幾張底稿。
蔣兆和《自畫像》
陳丹青評價蔣兆和:「蔣先生的才,是描摹人物,蔣先生的志,是如實畫出他所目擊的真實。說他有志於國畫,看低了他,說他是現實主義,框限了他——中國文藝高唱現實主義近百年,出幾件貨真價實的現實主義作品?」
他曾經說,「災黎遍野,亡命流離,老弱無依,貧病交集,嗷嗷待哺的大眾,求一衣一食而尚有不得,豈知人間之有天堂與幸福之可求哉?但不知我們為藝術而藝術的同志們,又將作何以感?作何所求?」蔣兆和想到的出路,就是真實地記錄,他在1983年回憶道:「(我)覺得只有寫實主義才能揭示勞苦大眾的悲慘命運和他們內心的痛苦。」
生靈塗炭,無從哀告,只能寄於寫實,杜甫的詩也是如此。
蔣兆和畫的杜甫,骨骼瘦削、傲然孤寂,在很多人眼裡,這就是杜甫本人無疑。能畫出如此契合的古人肖像,大概絕非偶然的靈感,也不只是畫功的深厚,更多是對杜甫有著很深的理解。
1938年,蔣兆和曾畫過《與阿Q像》,陳丹青評價這幅畫,「卑賤與得意之狀,萎縮而輕妄之心」,同樣地,沒有人見過阿Q,但看過原著都會覺得——這就是阿Q本人了,「因蔣先生一如魯迅,別具毒眼,看透人,而心中存有各種人的密碼與範型。」
作好畫,看透人,蔣兆和所畫杜甫和他本人肖像,與其說是鼻眼眉目切實的相像,不如說,是加注了對命運遭遇和對世情災難的理解後,與詩人杜甫感同身受的神似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