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李煜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的詞牌起自唐代,據舊題曹鄴小說《梅妃傳》杜撰,唐玄宗秘賜江妃一斛珍珠,而江妃以詩「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之句辭而不受。玄宗見詩不悅,令樂府以新聲度曲,名「一斛珠」。
說起這首詞的作者李煜,那是有無數的話題,自感興趣的人可查史料,此不贅述。他在被俘前過的悠閒帝王生活使他有錢有閒,而他的藝術素養更使他有情趣寫一些歌兒舞女的小詞,中間透著歡愉和情調。而且他以一個男性的視角對那些曼妙女子的舉止、心態竟把握的那樣準確,而又表現的那樣生動。我理解。李煜一定是一個調情高手。此處不是貶義,是一種有些輕佻卻又美好的情愫。這首《一斛珠》展現了一個歌女從曉妝初的明媚動人到宴終醉態撩人心弦的全過程,並沒有豔俗,反而讓人覺得此女真真可愛。
詞體最早並沒有過多的令人難解的手法,這首詞便用白描的手法敘事,在這個過程中讓人生情,讓人憐愛。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說的是主人公早起梳妝完畢。有的版本這裡是「晚裝初過」,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很多的宴飲都是安排在晚上,像我們今天所說的晚宴。但我的版本是「曉妝」,我就這樣解了。她早起經過精心打扮,至於是是濃妝還是淡抹,是羅裙飄帶還是釵環珠玉,讀者自可想像。《香奩集》和《花間集》裡的詞很多都將女子的裝扮具體化了,這樣反倒是少了想像的餘地,如果想具體化,可以翻翻這兩本集子,或者等到後面我會繼續解溫庭筠的詞。
妝畫好了,但是還少一點朱唇,此處有「沉檀」,是與檀香之類無關,指深紅的顏色,我自己覺得有點像迪奧999那種鮮紅有光澤的誘惑。這一點點紅色恰是點睛之筆,讓原來白皙的臉龐立刻生動起來。這一切收拾停當,然後「向人微露丁香顆」。「丁香顆」又名雞舌香,形容女子的舌尖像丁香一樣可愛,似乎還有丁香一樣香甜的芬芳,有形,有味,有色。雖然只是三個字,但意蘊豐富,值得把玩。而且與前面的動詞「微露」應照,正是因為微露才能像丁香顆樣小而可愛,這有可能是女子演唱前的準備動作,但是我更願意將其當成年輕女子的俏皮可愛,調皮地探出舌尖。這樣理解是有根據的。先看向結尾「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這女子不是「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嬌羞型,而是敢唱出「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愛至死方休的大膽潑辣女郎。這樣的形象,這樣輕佻可愛的小動作更符合主人公歌女的身份。
接下來順理成章到了女郎演唱的時候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清歌一曲全賴女子的美妙嗓音,聯想到電視劇《甄嬛傳》裡安陵容唱的那段《採蓮曲》,清麗婉轉,真可謂天籟之音。這一聲引破了櫻桃小口,照應第二句「沉檀輕注些兒個」。這個「破」字寫得真妙,清音從女子嘴裡出來,像是漲破了櫻桃小口,突出了聲音的清悅飽滿,也突出了嘴唇的紅潤飽滿,可謂一詞雙關。
以上乃詞之上闋,寫一歌女從初妝到上場一系列的表現。下闋則描寫了其從酒會到斜臥繡床,微醉嬌媚的狀態,惹人憐愛。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羅袖」質地輕薄的紗袖,間接表現此歌女衣裳翩躚,更襯託得人輕柔無比。「裛」,yì,沾染,紗袖上沾染了深紅色的酒痕。「可」有大約、隱約的意思。這句寫歌女淺醉的姿態。緊接著一句便加深了這醉態,也加深了美人的媚態。「杯深旋被香醪涴」,「杯深」指酒斟得很滿,更深層指醉。「香醪」指美酒。古人的酒遠比今天的酒更富有詩意和美感。我曾寫過一篇關於酴醾酒、荼蘼花的小文,被古人的情致吸引。「涴」,指玷汙,可能酒過數旬,賓主都已有了醉態。我們可以想見酒宴上的眾人相互勸酒,相互攀扯,寬大飄逸的袖子,調皮地從這一杯酒飄到那一杯酒中,此時的歌女已經深醉,較弱無力,這樣自然而然引渡到下一句「繡床斜憑嬌無那」。
「斜憑」,斜靠著,承接上一句的醉態。「嬌無那(nuò)」言其醉到不能自已,「無那」言其嬌媚的程度。當然這種醉態是一種美人的醉態,美人本來已經夠美了,因醉又平添了幾分媚態。臉上紅雲飛動,醉眼含情含俏,身體無力支撐,惹人心動心疼。而此時她的面前還站著情郎,就更能想見此女子眼中除了醉態還有歡喜,眼裡有星星在閃。「檀郎」,晉代美男子潘安字檀奴,所以舊時女子便將心上人稱為檀郎,此處無聲勝有聲,將此歌女那種大膽熾烈表現得淋漓盡致。這裡除了愛還有恃寵撒嬌的神態,就是熱戀中女子那種熾熱中又帶挑逗的眼神。這種生活中的情趣被詞人準確生動地表現出來。不僅如此,還將嘴裡閒嚼的紅茸唾向情郎。面對如此的大膽示愛,心上人怎能不心旌搖蕩。
如果上闋歌女的形象可用「清」形容,那麼下闋則可用「嬌」概括,伴隨她的動作、神態、樣貌、心理,一個嬌俏、動人的女子形象呼之欲出。
李煜沿襲了花間一路的內容題材,但是又有突破。王國維對李煜詞評價甚高,《人間詞話》有一則言「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但是結合李煜亡國後寫的一些詞來看,他做到了這兩點,始則閱世淺,有此《一斛珠》,終則閱了一個人、一個皇帝最大的悲哀,於是有《虞美人》。正是因為李煜早年間有在歌兒舞女堆裡混跡過的經歷,也有其發自內心對這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兒的喜愛,所以才能表現出她們美好的一面。這也間接反映了其早年生活的精彩、豐富、悠閒和其心態的閒適。經國難後,他除了追憶往昔,只剩下亡國之恨和悽楚哀歌了。就讓這個亡國之君也讓我們暫且在歌兒舞女的溫柔鄉裡多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