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上秋風起 太平山中馬岱藏
﹃分州兵變﹄舊址。
洄瀾塔。袁建攝
懷遠民居。
「崇慶州分州」匾額。
新立的「分州兵變碑」。
遠眺太平山。
我故鄉四川古蜀州黑石河兩岸舊時出產「棒客」。
那時我剛落草到人世,一睜眼,就看見村莊裡許多佝僂的雄性背影。他們背脊朝天,面孔向下,古銅色的腰身被一根根無形的繩子縛住,行進在麥子、油菜與稻穀交替起伏的田野上。似乎日子就這般寡淡流淌,然而他們卻會猝不及防地大吼——倘若村裡死了牛,日子突然有了酒,倘若酒又是夕陽下新收的殷紅高粱加老曲所燒釀,一口入喉,清貧的心肺間頓時被殺得火燒火燎。灼到高處,他們就如一串拴在繩上的螞蚱,迷魂般依次遊進黑夜,齊聚到村頭的大樹下,對著天上的月亮歌哭笑鬧。然後,一曲歌謠地老天荒般響起:「成都府的老爺不公道/殺了他的馬燒了他的廟……雷煞火我如今墮了地獄道/淚紛紛悔當初提了刀/進分州、踏懷遠/入馬岱墓卻不辨四方……」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父兄們被時代捆在貧瘠的土地上,日子過得寡淡淡,心裡悶了一股氣,就借著酒性,以這一曲「三嘆雷煞火」舒展心胸。然而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唱詞裡竟藏了一個驚心動魄的盜墓故事。
這故事,發生在民國二十三年初秋,川西平原上著名的懷遠古鎮。
四川別稱蜀。黑石河數十裡滔滔大水,似潛伏之蟒,纏繞在古蜀州邊緣。那古蜀州居於川西平原腹心地帶,隔了一條奔騰咆哮的岷江,與錦繡成都遙遙對望,號稱「蜀中之蜀」。在這片不大的土地上,按高低依次起伏著山、鋪展著原、湧動著河。翻開泛黃的《崇慶縣誌》:「(古)蜀州,唐武則天垂拱二年始有建制,其地貌山四、水一、田五。」山如奔,方圓百裡莽莽蒼蒼,牆一般橫亙在高原和平原之間。翻過最高處一座終年泛白的雪峰,就到了飄悠著牛糞炊煙的藏羌地帶。由雪峰漸次矮下來,依次是鹿頂山、牛池山、雞冠山……待山走完,那平地裡卻巍然矗立起一座關隘,門樓高聳,瓦脊密連,煙火如聚,形如虎掌,緊緊扼在平原通往山地的咽喉上。柔遠人也,懷諸侯也……是為「懷遠」。
康熙年間的《蜀州志》在其《關梁》篇中回顧懷遠往事,悠悠追溯道:「(該)地接壤吐蕃,唐時出沒不常,高一關以御之,則懷遠鎮所由名也。」察其淵源,那綿延千年的血緣源自漢家政權最初的邊患意識。公元312年,西晉懷帝永嘉六年,朝廷下令分蜀郡江原縣(轄地為古蜀州全境)地置漢原郡,下轄漢原縣,將其郡治和縣治都設在今日的懷遠古鎮方圓約一平方公裡的土地上。歷史上,懷遠鎮第一次獨立出來,以其鑲嵌了片石的黃土所築成的高大城牆和城牆四角冷峻高踞的箭樓,據守在成都平原邊陲。
在它的護佑下,由夏入秋,由冬入春,每每黃昏時分,在平原上勞作的人們抬起頭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巍然聳立的古鎮身旁被落日燒得紅彤彤一片的幾座山峰。它們峰巒如聚,與平原挨挨擦擦,隱約成凹凸的元寶形狀。人們渴望太平盛世,盼望這古鎮固若金湯,為每一縷炊煙、每一處房屋隔開兵火,便將這一片山巒取名為太平山。那唱詞中的棒客雷煞火所盜挖的馬岱墓,就藏在太平山幽深的腹中。
許多年以後,渾身長滿了各樣傳說的懷遠鎮已形如一艘古船。那一溜尖尖的船頭翹起來,直指向藏、羌族群繁衍生息的莽莽蒼蒼的群山方向。
漫長的民族交融中,血與火的紛爭終究敵不過人們對於和平的嚮往。當箭鏃聲遠去,昔日關隘的交通優勢便成了一處至為重要的商道:背靠著莽莽蒼蒼的千萬座山頭,山中木材、藥材、皮革資源豐富;壩區清油、稻穀年年豐收。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懷遠鎮作為山區與壩區間農副土特產品的集散地而長久興盛著,鎮上縱橫交錯的二十多條大街小巷布滿了綢緞鋪、茶行、竹編行、油行、藥鋪……
當地諺云:搬不空的懷遠。至乾隆年間,昔日的邊關隘口懷遠已演變為擁有東西南北四條主要街道、小巷院落密布、蔚然成景的大鎮。光緒年間,街道增至八條。此後,廟宇、宗祠、會館、教堂等紛至沓來。邁進民國,全鎮大小街道達21條,其中小北街、南街、下新街、正西街、臨江街等尤具特色,絕大部分房屋均按《清代工部》法則建造,穿鬥結構,臨街擺柱,廊樓結合,青瓦白牆。
那時候,鎮上的筆墨也已興盛起來。文治與武功總是人類社會的兩極,一弛一張,書寫著悲歡的篇章。「六街燈火連文井,漢原花影滿琴堂。」正是讀了詩書的人們對家鄉的讚譽。只是人們不知道或者了解卻不願意去張揚的,是這昔日邊關的繁盛,皆因了一河、一人、一塔「三寶」的護佑。
一河,即文井江。文井江與古蜀州並生,其源頭在州境內與羌地接壤的大山深處。繞到懷遠鎮外,對著一壩高高聳起的土丘,文井江緩緩轉了個彎,水勢愈加深沉。土丘上,矗立著一塔如柱。洄瀾塔,高十三層,內置旋梯,可以拾階而上,登高遠望,但見群山如黛,層林青幽。
關於這塔,有這樣一個傳說。清道光年間,善看風水的馮權任懷遠古鎮「縣佐」(因地位重要,懷遠行政級別與縣城蜀州相同),他認為懷遠屢遭火災,需在鎮東文井江畔建塔,借文井江水回流克火,遂倡導組織集資修建洄瀾塔。於是,歷經三屆「縣佐」,花15年時間,於同治五年竣工,塔高39米,底徑7.5米,坐西向東,六角攢尖,九級密桅式,塔面層層開窗。洄瀾塔塔身內由四根實心柱圍成內外室,以拱門通內外,無須憑窗亦可遙望塔外風光。室內中心孔,層層垂直至底,仰望似一蒼穹,是川西地區僅有的風景。外室五十級踏道可順時針盤旋至頂。底三級內壁有龕,龕為三疊簷樓閣式,龕內原有神像,壁上墨繪漁鼓簡板、劍、笛、眉、花籃等碑謂「暗八仙」以及山水花草等。與洄瀾塔遙相斜對的,正是馬岱墓。
「五丈原上秋風起,太平山中馬岱藏。左三步,翻兵書,右六步,挖財寶。」這是在黑石河畔,故鄉的孩子們一代又一代在村落間的大槐樹下所傳唱的一首民謠。
那隆起的整個太平山幾乎都是馬岱的墓葬。蜀州縣誌裡說:「子龍葬(四川大邑縣)銀屏,馬岱葬太平。」出懷遠鎮,東行約4公裡,就到了太平山。山巒聚成凹凸之形,數條峰線畢露的山脊卻呈蛇形走勢,纏繞於無根山餘脈,煙嵐起伏於前鋒村境內,恰如護衛著古鎮的天然屏障。
我去的那刻,正值2016年暮春的一個黃昏。踏入淺草覆蓋的山谷間小徑,頭頂煙雲淡淡,整個山野間漫天籠來的都是爽眼爽心的菜花香。
聽說我要尋找馬岱墓,當地人站在山腳下一塊已萌覆了一層新綠的秧母田邊用手一指,說,看,就在那山肚皮裡頭裝起的,誰也沒進去過。
我頓時來了興致,心中電光石火般掠過一段文字:馬岱歿,以山為墳。其墓室在太平山麓上端,從山腳挖隧道建造在山腹之中,至今具體位置難測。
在太平山下老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裡,那次由黑石河邊著名的棒客雷煞火,糾集外地盜墓者的掘盜行動最終被一場傾盆而下的黑雨阻止。這場黑雨整整下了一個晝夜,風高怒號,平地起水,本就隱沒在萋萋荒草中的馬岱墓入口更加無法辨尋。雨停後,棒客們清點人數,發現唯獨少了手持洛陽鏟的棒客雷煞火。半月後,有放牛娃竟然在白塔山腳一處僻靜的山洞裡,發現了雷煞火已枯瘦如柴的屍體。那把洛陽鏟依舊緊緊地攥在他手裡,對所經歷的一切沉默不語。
下得山來,四野靜寂,一彎春月淡淡穿過太平山頂的雲層,染白了遠遠近近的山野村落。正是在這次走訪中,我才弄清了雷煞火盜墓未遂、身敗命喪的真相:原來懷遠境內頗多山洞,有些山洞據說洞內有洞,四通八達。我走到懷遠鎮楓香村境內的嶽家龍洞,在洞口探望,只見黑黝黝的,不知通向何處。在當地一些村落的傳說中,馬岱墓內似有隧道與嶽家龍洞及其餘洞子相連。崇州縣誌上說:懷遠鎮南五裡有橫原洞,人呼嶽家龍洞。洞門高丈餘,中有大堂,高寬數丈,入裡許洞漸窄,匍匐可行,有膽壯者直窮到底,從白塔山出,洞首尾相去數十裡。
與天然形成的嶽家龍洞相比,馬岱墓當初在太平山腹內所挖的隧道更多了幾分人工布局的神秘。這神秘,因了後來的記述,更加讓人目眩神迷:此後,又有一樊姓縣佐三次試圖發掘馬岱墓,每一次皆被同樣的大雨阻止。《崇慶縣誌》記載:民國年間,蜀州城中一樊姓縣佐率衙卒挖掘,皆在欲動土之際,天遽變,黑雨如注,如是三次,均告失敗。
仿佛要與雷煞火的命運相對應,當我走到鎮上散發著舊年氣息的老街時,又遭遇了另一個故事。這故事依然與懷遠慷慨激昂的邊地血性有關,依然也是一九三四年九月的事情。幾乎就在雷煞火盜挖馬岱墓的同一時刻,有一群持槍的人從原來的生活軌道中脫離出來,進行了悲壯的抉擇。
《四川黨史》中一段與「潛伏」有關的文字讀來是如此讓人呼吸急促:「1934年9月,在中共地下黨的策反下,駐防懷遠的川軍黃鰲部所屬一個營舉行起義,激烈的戰鬥後,起義軍餘部撤入雅(安)屬蘆山、寶興地界,後部分整編為中國工農紅軍。」
這次起義,史上俗稱為「懷遠兵變」或「分州兵變」。1934年12月4日在成都出版的《國民公報》,以節錄劉文輝部蘆山縣特務大隊長鄒善成向川康邊防總指揮部的部分報告,對此次兵變作了如下的一則報導:「竊職自奉鈞部寒日電,率部「圍剿大川方面黃鰲部叛兵……」、「當即率兵4連馳赴大川。適由唐王壩、小河子竄來的叛兵五六十名,當即全部包圍……」
由「包圍」一詞中,我們可以想見當年起義者們遭遇的悲壯與激烈,而由此,犧牲者的那一縷英魂多年後依然令人肅然動容。
這故事發生在老懷遠人稱之為天后宮的林氏宗祠裡。穿過鎮上一條條頗具川西民居特色的老街,行至一僻靜小巷深處,就能看到一個由大塊的石頭、磚混合砌成的中西合璧風格的外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林氏宗祠」四個魏碑大字,這四個字,雄渾蒼勁,在一整塊青石上陰刻而成。字的四周,浮出呈長方形的「天后聖母鬥海蛟佑生靈」大型壁繪,金線般的冬日暖陽灑在上面,栩栩如生。據《懷遠鎮志》記載,林氏宗祠是清代鹹豐年間,由福建遷來此地的林姓人家所建。在漫長的歷史風雲中,它在公私之間變換著身份,先後曾成為敬老院、農科站等,如今,它是鎮上的文化活動中心。
1934年9月的那次兵變,起義部隊的指揮部就設在這裡。鎮上老人們回憶,那時秋收已完,連田裡的谷樁都已割完,地主開始收租了,有的農民在翻田準備點小春了。半夜時分,聽到了河邊傳來激烈的槍聲,槍聲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後來逐漸聚集在林家祠堂一帶。老人們還清楚地記得,起義部隊撤走後,川軍把被「變兵」(起義部隊)打死的人,抬回天后宮,挨個擺在廳內。晚上由叫化子看守,因天涼了,叫花子們就在院壩裡劈木材烤火,邊烤邊擺:那些「變兵」好厲害哦,個個手臂上纏了一根紅布條,在炮火中穿來穿去,一點都不怕死……
槍聲已經遠去。跨進大門,是一個寬敞的四合院,許多老人正悠然坐在暖暖的陽光下,品著蓋碗茶,談天說地。陽光斜照過來,那塊「兵變紀念碑」泛著肅穆的光芒,碑後的文字依稀可見:1933年,中共川南特支遵照徐向前的指示,秘密組織人員,打入國民軍內部,進行內外夾攻,1934年9月某日,時機成熟,當晚更換哨兵、發出信號,鎮壓了反動連排長,打開武器庫,宣布起義,贏得了國民軍中一個營、三個連200餘人的兵力。
七十二年的歲月彈指遠去,那紅色的記憶如今青碑肅立,瞻望碑身,時間深處,誓言閃現,鏗鏘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