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此木生芳流千古
甘肅省定西市臨洮縣扶貧辦主任常貴勤想不通,僅僅幾個小時前,柴縣長還在政府常務會上審議精準扶貧方案,咋轉眼人就沒了?
劃不著山莊的孫大爺聽聞噩耗,一屁股坐在地上,老淚縱橫,「柴縣長,你說過要來看我家重建的新房,你不能說話不算數吶!」
他的妻子祁雪莉悲痛地哭訴:「生芳這是累的啊!他總說縣上忙,覺都不夠睡,一回家就補覺。我還老埋怨他,不陪我們娘倆兒說話……」
8月15日凌晨,在連續工作17.5個小時後,臨洮縣原縣委副書記、縣長柴生芳和衣而臥,再也沒有醒來。醫學鑑定顯示,他因患睡眠重度呼吸暫停綜合症,加之勞累過度,誘發心源性猝死,年僅45歲。
壯志未酬三尺劍,故鄉空隔萬重山。在他走後第十天,記者來到臨洮,探訪他最後奮鬥過的地方。案頭上30本厚厚的工作日記,無聲地傾訴著他未竟的理想抱負與公僕情懷。回看他在臨洮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在時空交錯中,他心裡的喜悅與憂思、苦楚與甘甜,伴隨著對這片熱土的拳拳深情,漸漸清晰——
情系百姓、勤辦實事的「民生縣長」
早上8時05分,辦公室上班;
8時10分至50分,接待上訪群眾;
8時50分,調研引洮工程;
14時30分,參加引洮工程座談會;
16時30分,主持全縣捐資助學表彰暨資助優秀貧困學生大會;
17時30分,檢查縣城北大街改造工程進展情況;
18時,實地查看城區東大街、南大街、公園路、新街等明年待建道路情況;
19時30分至次日凌晨1時30分,主持召開縣政府常務會議。
——摘自柴生芳8月14日工作日程表
洮河泣淚,隴原含悲。
8月18日一大早,臨洮縣城主幹道擠滿了自發前來送別柴生芳的群眾。有些人從偏遠的鄉鎮趕來,天不亮就開始趕路,有些人輾轉得知消息,臨時從外地趕來,只為了再看一眼可親可敬的柴縣長。
哀樂低回,挽幛如雲。
上訪戶梁玉蓮邊哭邊說:「柴縣長,你怎麼就這樣走了?以後誰來關心我們?我們遇到困難向誰說呢?」一位網友在微博裡說:「作為一個普通人,我願意和各行各業的群眾一起,頂著炎炎烈日為他送行,只因為他是一個願意為人民辦實事的縣長。」
時光倒回到三年前。「意氣風發」——這是柴生芳留給臨洮縣委縣政府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2011年9月,柴生芳調任臨洮縣委常委,次月當選副縣長。2013年9月,他開始擔任臨洮縣委副書記、代縣長,同年12月當選縣長。
其實,柴生芳本可以有更多選擇。當年,他學有所成,卻放棄了北京、上海、深圳等地的高薪聘請,堅定地選擇回到甘肅。家人十分不解,他只是說:「我不能平平淡淡、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再苦再累我也要在這片黃土地上幹出一番事業。」
從甘肅省委辦公廳到定西市隴西縣、安定區,他一路走來,步履堅實。直到在臨洮主政一方,他更感責任重大,54萬臨洮人民的命運,和他牢牢綁縛在了一起。如何讓臨洮穩步發展起來,成了他日夜冥思苦想的問題。
由於地處溼陷性黃土區,夏季豐沛的雨水使得當地地質災害頻發。在幾次查看災情後,柴生芳注意到了道路問題:路不暢通,農業、工業難發展,招商缺乏競爭力,老百姓致富增收從何談起?
臨洮的交通建設,因鄉鎮撤併等歷史原因長期滯後。為此,柴生芳先後6次赴京向交通部匯報,爭取支持,使臨洮成功躋身「六盤山片區交通扶貧攻堅示範試點縣」之列。根據項目規劃,今明兩年預計投資9.75億元,改造各級農村公路1173.254公裡,一張帶動區域經濟發展的「外通內聯、通村暢鄉」交通網正在逐步呈現。
一條條新修的水泥路,延伸到一個個偏遠的村落,喚醒了昔日沉寂的山村。平直、寬闊的農村公路上,車輛穿梭往來,路通業興。「古往今來,臨洮從沒有過這麼好的路。」老臨洮人這樣評價。
有形的道路要抓緊建,打通民心的「道路」更不能松。柴生芳清醒地意識到,信訪問題頻發,根本癥結在於個別幹部責任意識不強,脫離群眾,存在「拖」「推」「哄」等現象。在他看來,「信訪是送上門的群眾工作,機會難得」。
梁玉蓮今年64歲,上訪10年。在一次接訪中,柴生芳偶然聽梁老太說起,自己心臟供血不足,醫生說得做搭橋手術,可是老伴兒身體不好,家庭比較困難。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柴生芳隨即幫她申請了大病救助和特困補助,並要求相關部門「抓緊辦、別拖拉」。
今年過年,柴生芳還給她發簡訊拜年,囑咐她「安心過年」。看到簡訊那一刻,梁玉蓮紅了眼圈,心裡五味雜陳。親戚朋友怕她借錢,早已不再登門。冷冷清清的春節裡,只有柴縣長,還記掛著自己。從此,梁老太轉變了態度,「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是柴縣長給了我們關心和幫助,我不能讓他因為我難以向上交待。不管我的問題能不能解決,我都不會怪縣長。」
誰忍心苛責像陀螺一樣忙個不停的柴縣長呢?他為臨洮人做得已經夠多了。在他的協調下,臨洮西南部農村飲水工程全面啟動,年內全縣自來水入戶率將達70%;他積極促成了易地搬遷工程,讓5萬山區群眾走上了致富路;他多次前往中小學課堂聽課,與一線教師交流,共商教育改革發展良策;他克服財政吃緊的困難,啟動實施了總供熱面積達300萬平米的城市集中供熱項目,惠及城區住戶3萬多戶,在周邊市縣中首屈一指……
「縣長是幹啥的?說到底,就是『小縣總理』。大到工農商學,小到柴米油鹽,縣長事事都得操心,來不得半點馬虎。」臨洮縣委書記、原縣長石琳,感同身受。
精準扶貧、理念超前的「博士縣長」
精準扶貧首先是產業精準,要以產業精準為主線,在基礎設施配套精準、長期服務(包括金融服務)精準、政策扶持精準、實施措施精準、農戶培訓精準和農戶信息精準上下功夫。
——摘自柴生芳工作日記 2014年4月4日
「這哪兒是會議室,簡直是個作戰指揮部嘛。」無論是誰,走進臨洮縣政府會議室,大都會這麼想。只見牆上掛滿了各種地圖、進度表,花花綠綠。其中,兩張彩色地圖最為引人注目。圖上各式圖標星羅棋布,全縣各個產業示範村和潛力村的位置在哪、特色產業是啥,一目了然。
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龍小林介紹,「縣長要求我們任務上圖、進度上牆。」縣裡的重點工作,無論是扶貧攻堅,還是項目建設、招商引資,都能在牆上找到直觀的分解進度表或任務圖。有了這些,工作進度隨時更新,「周督查、月通報、季分析」也有了依據,從而倒逼各職能部門搶抓工作進度,提高效率。
柴生芳有個雅號,叫「博士縣長」。為啥這麼叫?答案就在他的履歷裡。1986年,他以甘肅慶陽文科狀元的佳績考入北京大學考古專業。1997年,他又赴日本國立神戶大學留學,先後獲藝術史學碩士和文化結構博士學位。擁有一流教育背景和國際視野的柴生芳,工作中見解獨到、「新招」頻出,令人眼前一亮。
今年3月,他在大會上表示,要在年內走遍全縣323個行政村。如果他心裡也有一張進度表,那麼,直到8月中旬,他已完成了87%,也就是282個村。據介紹,他下鄉的目的主要有兩個,一是摸清村情,分析現有產業結構是否合理,確保「規劃到村、責任到戶、幫扶到人」;二是實地督導災後重建項目,看工程質量是否合格。
「凡是鄉鎮不願讓他去的地方,他就一定要去,拗得很。」常陪他下鄉的幾個部門負責人,最了解他的脾氣。今年4月17日,他們來到南屏鎮。柴生芳照例問起各村的情況,鎮長順嘴提到「劃不著山莊」。柴生芳一愣,疑惑道:「一個村子,有啥劃得著劃不著?」鎮長忙解釋,這是康家溝村的一個自然村,遠在深山,總共就12戶人家。過去,到了收農業稅時,總是沒人愛去,覺得不值當跑一趟,「劃不著山莊」由此得名。
柴生芳一聽,便決定要去實地看一看,誰也攔不住。從鎮上過去,光是車程就得兩小時,還得再走一小時的山路。那天,他走訪了8戶人家,和大家拉家常,宣傳災後重建的補助政策。鄉親們感慨地說:「你是解放後來這裡官最大的幹部,也是唯一的縣長。」
他擔任縣長的9個多月裡,行車總裡程達4萬多公裡,日均行程200公裡,其中絕大部分是在下鄉。
一路走,一路思。扶貧是一場攻堅戰。在他看來,不能把貧困人口簡單看成扶貧對象,應變「發給送」為「幫貸款」,培育他們的自我發展能力和市場意識。
他積極銜接,與甘肅銀行籤訂了高達15億元的金融扶貧戰略合作協議。怎樣才能讓有限的資金髮揮最大的效用,把錢花在刀刃上?實踐證明,過去那種「大水漫灌」式的扶貧,如同撒胡椒麵,收效甚微。必須「精確滴灌」,讓每一分錢都花得有價值,要像一粒火種,在廣袤大地上燃起活力與希望。這,就是精準扶貧的核心理念。
有了適合當地實際的發展規劃,雪中送炭的小額貸款,再加上務實管用的農技指導,規模效應正在慢慢顯現。中鋪鎮的百合、窯店鎮的白條黨參、康家集鄉的當歸……臨洮有了不少聲名在外的「金名片」。
由於家在蘭州,縣裡原本為他安排了公寓,他卻堅持住在辦公室。只為處理完公務後,能多擠出點時間看書學習。書櫃裡,擺滿了管理學、金融學、物流業、服務業、人文歷史等各類書籍。「柴縣長愛看書是出了名的,有好些我們都沒聽過。這就是他超前理念的知識來源。」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嶽中平,很是佩服柴生芳的勤學多思。
勇於擔當、嚴守底線的「廉潔縣長」
當幹部就不要想著與民爭利,否則就沒有威信。
我能奉獻給你們的,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
——摘自柴生芳工作日記第24冊
安葬那天,很多人看見,柴生芳唯一的女兒甜甜穿著一身白紗裙,像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天使。她蹲在墳墓一側,往礦泉水瓶裡灌沙子玩。她還那麼小,不理解生死永隔是什麼意思。陽光下,那張天真的小臉蛋溢滿燦爛的笑……這一幕,讓人更添酸楚,重又勾起了對柴生芳的種種回憶。
「我這個人,簡簡單單。」他時常跟身邊的人這麼說。
有的人理解這份簡單,是對衣食住行沒什麼過高要求,清心寡欲。他穿著簡單,每個季節就是那麼幾套衣服,也不追求名牌。下鄉時,他常常幫同事帶乾糧,加上蘋果,就是一頓午飯。
也有人理解這份簡單,是對工作認真負責的態度。他常說,「幹好工作沒啥訣竅,就一條,撲下身子能吃苦。」和他一起外出招商的人都知道,如果能見5個客商,他就絕對不會只見4個。
此外,身為縣長,他的擔當更體現在「遇到問題不躲閃」。一次,縣裡對教學資源配置作出調整,一所被關停的鄉村中學計劃複課。村民們心中有怨,在校門上掛了七把鎖,不讓教育局的人進。場面一片混亂,柴生芳二話沒說,舉起小喇叭,登高而呼:「我是縣長!鄉親們,有問題跟我說,我來給大家解釋!」接下來,他花了大半個鐘頭,耐心給聚攏來的村民解釋由關停到複課的原委,博得了大家的諒解。
還有人理解這份簡單,是按程序辦事,不搞歪門邪道。柴生芳的辦公室,常年開著門。「開門辦公」有兩個用意,一為方便群眾辦事,二為杜絕人情往來。也有人不識趣,進門後就想關門,送點禮、說說情。柴生芳趕忙制止,「我這門是不關的,沒有什麼事見不得光,有話請直說。」他一來就給司機「約法三章」,「不是我交待的,別人往車上放東西,一律不收。」
以上這些,並不難窺見端倪。「升官發財,請走他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在第22冊工作日記的扉頁上,柴生芳這樣提醒自己。
翻開今年6月6日的工作日記,只見第一行寫著:「今天是愛女甜甜的3歲生日。」之後,滿滿當當全是公事。他是臨洮人的縣長,因這個身份使然,他只允許慈父的角色在心頭稍作停留。也許,寫完那句話,他就已經收拾好心情,專心做好縣長的本分。
就在他去世前的一個多月,他幾乎每天都用微信給妻子發去一張圖片,是一大束絢爛如火的玫瑰。這片刻的溫情,寄託了柴生芳對妻子太多的歉意。
老父親82歲,年事已高,常常惦念這個身在外地的小兒子。三年間,他回慶陽寧縣老家的次數,只有兩次。二哥柴裕紅說:「兄弟當縣長以來,我沒有見過他一次,更沒有沾過他的一點光。」
他在幾本工作日記的扉頁上,寫下了「此木生芳流千古」,遒勁瀟灑。這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期許,只是沒想到,一語成讖。
今年8月初,柴生芳在飛機上結識了北京同仁醫院的一位耳鼻喉專家。這位專家善意提醒道:「我看你的氣色和體型,可能睡覺時會有些呼吸方面的障礙,得抓緊做檢查。」由於行程太滿,他直到次日晚上7點才趕到醫院,借回來一臺睡眠監測設備。還沒等到醫院報告出來,他又匆匆返回了臨洮。
監測報告顯示,他患有睡眠重度呼吸暫停綜合症。治療並不複雜,睡覺時戴上呼吸機,就無大礙了。考慮到他工作忙,專家幫他聯繫了蘭州的醫院。可是,即便是近在咫尺,柴生芳也一直沒騰出空來。
……
就在他因疲憊沉沉睡去的那一刻,妻子和女兒還在家中滿懷期待,等他周末回來一起去拍照。這本該是一家三口的第一張全家福,可他卻永遠地失約了。(記者 夏中南 管筱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