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槐村的狗突然集體發作了。
上百條狗,朝著同一個方向,日夜狂吠,仿佛著魔。
太陽落山後,百狗瘋嚎,叫聲像狗脖子被勒緊,就留了那麼一口氣的縫隙,刺啦啦地,趕上風天,朔風嗷嗷地吹,狗聲呲呲地吠,槐村被群狗的吠聲叫成了地獄。
村裡的老人們坐不住了,一到狗吠聲響起,他們也梗長著脖子,隨著狗頭仰的方向看,心裡被攪和地亂成了一鍋粥。年輕人可不管這些,自家狗一亂叫,棍子鞭子齊齊招呼,或者乾脆用麻繩將狗嘴捆住,塞進麻袋裡。就是這樣,不知哪兒來的一聲狗叫,依舊引得這群狗跟著亂吠。
老人們蹲在村尾的土牆根那兒,抽著旱菸袋,瞅著藍瓦瓦的天,嘆地氣比煙管裡冒出的煙還長,許久悠悠吐出幾個字:「又得死人了.........」一堆地嘆氣聲聚攏到了一塊兒,比狗吠聲還讓人心慌。
瓜娃爹不樂意再聽後面那些閒話,繞道走遠。冷臉上掛了一層寒霜,這次群狗吠,都說是衝著他家來的。
這村子,古老流傳,群狗齊吠,必有喪難。
老人們都說狗眼很髒,能看見人看不見的東西。以前但凡村裡狗整體朝哪家叫,過不了多久,這家準得死人,狗一叫,家裡就得預備後事。
準得很!
年輕人是不信這種鬼話的。至少他們沒見過群狗亂吠,能將活人叫死的情景。再說了,真有狗吠死人,還養這麼多狗做什麼?當喪鐘麼?
二太爺翹著山羊鬍子用話戳年輕人:「人死有數,哪是狗叫死的。娃們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想當年老村長.........」
01
以前的老村長,很會養狗。他不知如何,弄到了一條狼狗,體大無比,眼有異色——有一隻眼睛仿佛是紅色的。
人人都說這是一條神狗,那隻紅眼是鬼眼,能看見人身上不乾淨的東西。它很威武,金色的毛髮透著一股狼王的氣勢,威風凜凜。村裡狗一見到它,都垂著頭,夾著尾巴,畏畏縮縮地挪動著小步子,母狗們舔毛媚叫,大獻殷勤,願得狗王一日騎。但它正眼都不會瞧它們。
這條狗輕易不叫,但忽然有一天,對著路過的剛子叫了起來,起初人也沒在意,可沒過幾天,剛子的爹就跌進了村東頭那條大渠裡淹死了。緊跟著又是二麻子、劉叔,那一段時間,但凡被狗叫過的人,家裡不是死人就是生病。
後來這狗只要朝著誰交了幾聲,那人便慌了,去老村長家。老村長擺好香臺,將狗放在神壇上,搖著驅魂靈,念著驅魂咒,人跪在香壇下給狗磕頭。
法事結束,這家人便平安無事。做法事當然需要費用,誰做誰出!
久而久之,剛出生的孩子也得如是操作一番。把小孩抱到狗王前,如果是狗不理,便是人生的孩子。狗叫了,或者一口咬上去,那就是鬼生的孩子。不僅孩子得被狗吃了,那個媳婦也得去老村長家待一晚上,驅鬼。
這時候,神狗便守在屋門口,如狼蹲坐,紅眼望月,像門神,也像是守護神。女人們出來時,神狗會鼻孔朝天,對月一嚎,聲音悠長遼遠,宛如狼嚎。那說明女人身上之鬼,已被驅除。
村人對神狗以及老村長,敬若神明,除了瓜娃的爺爺!
這老頭曾休了三房媳婦,因為那些女人都不能生兒子。在他五十歲的時候,第四方媳婦終於給他生了個兒子。
瓜娃的爺爺喜出望外,但他說什麼也不樂意去拜神狗。
「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外鄉人,靠著歪門邪道在這兒糊弄人。狗是人的奴才,不然還是狗麼?狗使喚人,那人算個啥?狗孫子?」
他祖上出過狀元,家也富。十裡八鄉之間,也算個人物。於是頂瞧不上老村長。因為老村長不是村中人,是上一輩人逃荒到此。來的時候,老村長的爹餓得快要死了,皮包骨頭,還不如一條死狗。
槐村人都善良,收留了他,給個住處再給塊地兒,讓在這兒安生過日子。這才有了今日的老村長。
02
有些個大膽子的年輕人半夜爬牆去看老村長驅鬼。
驅鬼的鈴聲沒聽到,女人哼哼唧唧地呻吟聲倒是此起彼伏,事兒一下就明了了起來,可沒人敢當著老村長的面說。
流言是擋不住的,老村長自然也知道了。但他不在乎,他說:「滾你娘的,驅鬼驅鬼,老子不趴那娘們身上,鬼驅得了嗎?」
沒人敢言語,老村長說這話的時候,神狗還附和著吼了兩嗓子。人們便散了。
瓜娃爺說:「聽那個老流氓放屁,他兒子出生咋不抱到他那神狗跟前去?」
後來就出事了。
瓜娃的爺爺從那條狼狗身邊經過,那狗仿佛被按在了電門上,猩紅地眼裡都能浸出血來,打著顫,梗著脖子,沒命兒地叫。老爺子不怕這狗,趕上去就打,狗夾著尾巴,捏著嗓子往後退。
當晚,村裡的狗都像瘋了一樣,日夜朝著瓜娃爺爺家叫。那陣仗,像哭靈。
幾天之後,瓜娃爺爺奶奶的馬車就摔在了山崖底下,血肉模糊。
唯一一個對老村長嗤之以鼻的人,被狗吠聲送進了棺材。
老村長出名了,他指東,十裡八鄉的人不敢再往西看。
那狗愈發神了,成了一方的守護神。全村人成了狗的狗,反正沒人樣兒。
後來,老村長死了。遺言是讓神狗為他陪葬。老村長的兒子照辦,把狗勒死,放進他爹的棺材裡。人是絲綢壽衣,狗也是絲綢壽衣。
這世道,分不清人和狗。
老村長的兒子借著當初老子的威嚴,做了村長。他比他爹還霸道。他也養了幾條狗,但沒有紅眼睛的,卻更兇。
瓜娃一歲的時候,瓜娃的娘傍晚從地裡回家,恰巧被新任村長看見了,二話不說拖進玉米地裡,當晚瓜娃的娘就投了河。
瓜娃爹紅著眼要跟老村長一家拼命,可是,還沒走到村長家門口,就被那幾個打手按住暴揍一頓。村長扶著梯子上了牆頭,抽著煙,指揮著打手朝什麼地方下手,對方才最疼。瓜娃爹的哀嚎聲整個村子都能聽見。
村裡人的心都跟著那哀嚎聲不斷地起伏,心裡嘆道,這是來了個瘟神。
瓜娃爹身體養好後,去縣城告狀。
緊接著縣裡的調查員到了。
事實是什麼樣子,總算是明了了。
03
老村長家祖上是販狗的,後來在老家得罪了當官的,不得已只能舉家從南往北逃。老村長剛到村子,看著鄰村的親戚被欺負得太慘,心裡不免忐忑,雖然現在同村的人待他一家還不錯,可是畢竟是雙手向上靠著施捨活著,無形中,難免比別人矮半截。
恰好,他從西邊山腳的墳地裡撿了一條狼狗回來,又恰好,他發現那狗有一隻眼居然是紅色的,心裡當下就有了一個主意。他了解狗的性子,狗對油菜花粉極其敏感,老家有句俗語:油菜花開,豺狗咬人。狗聞見這個味道,就會發狂亂叫,一隻狗叫,就會引得全村的狗都叫,油菜花的香味,對人而言卻很清淡。
每年四月,他都會讓鄰村的親戚去南方收油菜花,再耗費半個月的時間將油菜花做成精油。每次滴上那麼幾滴,狗聞到,就會朝著那個方向亂吠不止。
每每村子裡有老人快不行了,老村長就會在傍晚時分,去那家院子邊滴上數十滴精油。
這種事情,有那麼兩三次,大家也就都信了。隨後的諸多傳說,以訛傳訛,要多快有多快。
有了這條狗,老村長在那片土地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至於瓜娃爺爺,出事也非天命,而是人為。
比起老村長裝神弄鬼,他兒子的問題更多,從他家搜出了十幾把獵槍不說,還有不知道從哪個墓裡盜出來的珍珠和瑪瑙,那些文物有的說是唐朝,有的說是清朝的,不論是哪個朝代的,另加強姦婦女等諸多罪狀。
老村長的兒子進了監獄,據說刑罰很重,估計這一輩都沒機會邁出監獄的大門。但他家的孫子頂著全村人的冷嘲熱諷,努力學習,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娶了北京的媳婦,連帶著老母親也跟著去了北京。
04
事隔多年,群狗又叫,頗不尋常。
村人勸瓜娃爹離開村子,躲一陣。瓜娃好不容易考上了外地的大學,成了村裡第二個大學生。別在這個節骨眼出了岔子。
瓜娃爹就是不搬:瞎扯淡的事兒,那畜生至今還在監獄裡服罪呢。
群狗亂吠了一個多月,竟然沒出事兒,大家漸漸也就習慣了。狗叫歸狗叫,人的日子還是要過。村人也被狗叫快煩死了,有些家裡乾脆殺狗,因為這些狗叫起來就不聽主人的話。
總不能給狗戴口罩!
瓜娃去縣城參加完同學聚會,回的時候正好傍晚時分,掛在西邊山尖的太陽角將半邊天都抹成了粉紅色。瓜娃路過唐來渠,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了幾十條野狗,發了瘋般一齊撲向了他。
瓜娃爹看到兒子時,已經是一堆碎骨。
他看著太平間床上擺得那些個碎骨,機械地被警察帶來帶去,他從頭到腳都僵硬地像具屍體。
村人又慌了起來。
有人說,這是狗魂作怪,老村長的神狗還在,它在指揮著全村的狗叫,這一叫,果然出事了。
警察說,這是迷信。這是謀殺案,不是冤魂案。警察的調查結果是,是老村長的孫子謀害了瓜娃。
老村長的孫子從來沒忘記他爹被抓走的那天,娘跪在地上,任人侮辱,嘴裡卑微地乞求饒了這個孩子,他沒有錯。
那個帶頭的人侮辱他娘的,就是瓜娃爹。他帶著人,對娘做了跟老村長當年一樣的惡。娘忍著淚,什麼凌辱都願承受,只求村人放過自己。
這些人,在那隻神狗的神壇前,發洩了所有的私恨,而後把神壇砸的稀巴爛。他被娘緊緊護在胸前,看見這群人眼睛全成了紅色。
他爹被抓進監獄,他覺得罪有應得。他爹在外是個混蛋,回到家裡依舊是個混蛋。從來沒把他娘當個人看,所以,對於他爹被抓緊監獄判刑,他沒有半點兒傷感。
但是,憑什麼他爹的錯要讓他們母子承受結果呢?想想娘身上被鞭子抽出的血痕,娘為了他不被爹打,一次次替他擔下了爹的怒火,這樣一個苦命的女人,為什麼還要受到那樣的屈辱?
娘可一輩子都沒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麼要面對這群男人的骯髒?!
從那一時刻,他心裡埋下了仇恨。
他謀劃了好久,才實現了他的復仇。復仇是從傳說入手的。為了讓狗吠的時間再長一點,他特意準備好幾十根五釐米左右的藤條木,將這些藤條木浸潤在調配好的油菜花精油中,花錢找人在傍晚時分,偷偷將這些藤條木順著二子家的方向一路放置,這些香氣只要能夠吸引一條狗叫就可以。
至於為什麼會就會認定是瓜娃家,謠言就像風,人人只記得風吹來的感覺,卻沒人去追究風起的源頭。
瓜娃去縣城參加同學聚會,對於他來說真的是天賜的良機,只要故意偷偷地將擴香木放在瓜娃身上,那些被他圈了十幾天餓紅了眼的野狗,自然而然撲向二子。
記憶深處很久遠的恨,又爆發了。
05
村裡人的憤怒到了極點。人群中不知道誰提了一句,扒了那狗日的墳,讓他們嘗嘗害人的滋味。
一群人呼聲震天,直衝著老村長家的墳地去了。
砸碎棺材板,人骨狗骨被拉到了太陽下,一群人踩在骨頭上,發洩著憤怒,圍觀地人笑著、樂著。最後,不知道誰想起來支起火堆,將那些人骨和狗骨一齊扔進了火裡。
火光裡,射出陣陣惡臭。
突然,火光裡傳出一聲吠叫,宛若狼嚎,悠長遼遠。
人群猛然冷靜了,隔了半晌,人群中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眾人轉頭逃竄。
瓜娃爹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他擰著眉,站起身來,走近火堆,對著老村長和狗的骨火堆,長長地撒了一泡尿。
火焰頓熄,幾縷青煙轉瞬即逝。
瓜娃爹把骨灰裝起來,又放進了老村長的墓穴,他一聲不響,連夜填起了墳堆。
四下裡一片寂靜,一村子的狗,似乎都像是死了,沒聽見一聲叫。後來,村裡的狗再也沒有集體群吠過。
瓜娃爹說,那一夜,他是在埋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