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馬晉一
名著《封神演義》裡，妲己對於商湯帝國的顛覆，可以看做是一部妖精的高智商犯罪史，並對帝國的政治體系、軍事經濟、社會民生等多維度進行了精確打擊。但遺憾的是，這位臥底商湯後宮的女妖精，在「兢兢業業」替上司女媧賣命二十餘年後，換來的卻是一張斷頭臺。
其實，就在妲己窮途末路之際，她曾和女媧有過一段耐人尋味的對話，記在《封神演義》小說九十七回。
妲己俯首下拜道，「啟稟娘娘得知，昔日是娘娘用招妖，招小妖去朝歌，潛入宮禁，迷惑紂王，使他不行正道，斷送他天下。小畜奉命，百事逢迎，去其左右，令彼將天下斷送；今已垂亡，正欲覆娘娘鈞旨，不期被楊戩來追趕，路遇娘娘聖駕，尚望娘娘救護。娘娘反將小畜縛去，見姜子牙發落，不是娘娘出乎反乎了？望娘娘主裁。」
原來，西周軍團攻克朝歌在即，姜子牙針對以妲己為首的軒轅墳三妖，下了江湖必殺令。楊戩、韋護等眾得令，布下天羅地網，只待最後一擊。三妖倉皇出逃，卻正遇女媧娘娘路前布陣，只得束手就擒。
妲己等妖起初頗為不解，忙向上線領導女媧詢問因由。本應相救，何故不視，即便不救，何故相逼。
女媧娘娘冷冷一笑，道，「我使你斷送殷受天下，原是合上天氣數：豈意你無端造孽，殘賊生靈，荼毒忠烈，慘怪異常，大拂上天好生之德。今日你罪惡貫盈，理宜正法。」
女媧這話看似義正辭嚴，但細細琢磨，其實毫無道理。妲己領得是一張「害人卡」，身份是奸人，端掉的是整個「殷商天下」。如果僅僅針對紂王個人，還好辦，就如同明清小說《昭陽趣史》所描述，修煉多年的野狐精和燕子精受玉帝所命，託身趙合德、趙飛燕兩姐妹，下界禍害不太正經的漢成帝，任務很簡單，就是使勁辦事，折騰他一命嗚呼就行。或者，乾脆一口吃了他。但妲己面對的是整個帝國，而且是個存續了六百餘年，有著堅固根基且「萬民樂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四夷拱手，八方賓服」（《封神演義》小說語）的老牌帝國。妲己要做的，不僅要使紂王耳昏、目盲、神亂，還得製造各階層同他的對立。在這樣的任務前提下，怎可能不死人，不害人，僅憑一個詛咒的眼神，就能使一個龐大的帝國傾覆，簡直天方夜譚。
退一步講，妲己禍害商湯並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長達二十餘年時間。在這個長線潛伏過程中，女媧難道就沒有聽說妲己所犯的惡行？肯定不可能！而在此期間，女媧完全用理由將這個跑偏的臥底召回。但她沒有。顯然，自從妲己領任務卡的那一刻起，就已註定成為女媧布局中一顆作廢的棋子。簡言之，白蓮花女媧來當，黑鍋妲己來背。
那麼，問題來了。以妲己的聰慧才智，難道就預料不到女媧最後反口嗎？
其中，固然有女媧連哄帶騙的成分，「事成之後，許你正果」。以女媧上古大神的身份，在天庭或地界安排一個神職編制的工作，應該絕非難事。當然，妲己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商湯後宮大院富麗堂皇，吃喝玩樂一條龍，遠比住在陰暗的軒轅墳來得舒服。而且公派期間，還可以喝喝血、吃吃人，按現代話講，就是躺著拿回扣。
但反過來看，即便妲己當時心存疑慮，她能拒絕有著萬妖之王稱號的女媧所給的任務卡嗎？顯然不能。
這就如同在職場裡，領導給了你一個相當棘手的任務，你做了，可能死路一條，但不做，那一定死路一條。而神話世界要遠比職場殘酷的多，神仙想要捏死一隻妖精，猶如捏死一隻螻蟻。甚至，還不如一隻螻蟻。誠如《西遊記》裡觀音菩薩告誡孫悟空之言，「草寇雖是不良，到底是個人身，不該打死，比那妖禽怪獸、鬼魅精魔不同。那個打死，是你的功績；這人身打死，還是你的不仁。」可見妖精的社會地位之低。
而對於妖精生存現狀的不滿，妲己就曾在末路之際，發出了絕望的吶喊。
當時正處於緝妖大隊長楊戩的威逼，軒轅墳妖精三姐妹橫眉怒目道，「我們姊妹，斷送了成湯天下，與你們做功名；你反來辱我等，何無天理也？」
好一個「何無天理」！天道不容妖，這正是身處絕路妖精的悲鳴。妲己等眾唱盡黑臉，背負天下人的罵名，結果卻只做他人嫁衣，臨門一腳的功果，全給了號稱正義之師的神仙集團。而妖界這種情緒，一直蔓延到《西遊記》所處的神話時代，花果山美猴王孫悟空揭竿而起，竟有七十二洞妖王意氣相投，非要和天庭掰一掰手腕。這就是積怨的一種迸發。
妲己幽怨地看著楊戩的槍口，慘笑道，我只是一個臥底，你信嗎。楊戩輕蔑地抽動了嘴角，冷笑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爾後，隨著女媧娘娘的最終收網，妲己放棄了最後的掙扎。興許，在天羅地網撒下的那一刻，妲己心中留下一念，妖是妖他媽生的，這他媽的世界，太殘酷了。
當然，隨著妲己等妖的身首落地，地上留下的一灘血跡，昭示著她罪惡一生的結束。但血流過了文字的一角，仿佛凝結成一塊紅得發黑的胎記，而這塊神話時代的胎記，使她成為了最值得同情、又最不值得同情的小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