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攝影:呂萌
中國計劃生育政策最新的調整令兒科醫生資源顯得更為緊缺,這已經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兒科醫生資源緊張並非始於今日,長期以來,由於獨生子女政策造成的整體資源配置以及1998年高等教育改革中醫學院本科教育取消兒科專業等因素,兒科醫生資源已經頗為緊張,這也導致北京等大城市的兒科醫院以及兒科門診壓力巨大。
隨著「單獨二孩」政策尤其是「全面二孩」政策的實施,兒科醫生荒更為加劇,家長們戲稱,帶孩子看病掛號困難程度堪比春運買火車票。
近期,全國很多地方的兒科面臨「崩潰」,甚至停止了急診和夜間門診,對此,家長抱怨看病難,醫生抱怨壓力大。未來,如何破解這一難題,也成為社會相關層面的熱點話題。
近日,界面新聞記者隨機跟訪了首都兒科研究所呼吸內科的一位門診醫生,她所經歷的這最尋常的一天,折射出兒科醫生的壓力以及兒科醫生資源所面臨的短缺困境。
11月27日,周三。今天輪到彭博值白班。
早晨7:45,花費了將近一個小時,這位30歲的呼吸內科住院醫師從家抵達位於東城區雅寶路的兒研所。到今年,她已經在這裡工作了6年了。
迅速更衣後,她走進診室。這間診室供兩位醫生看診,十平米的範圍是她的工作區。
啟動電腦後,她擰開水龍頭,細細地搓揉著手指間的泡沫。
8點整,導診臺開始叫號,她迎來了第一個病人。這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因發燒俯在母親懷裡,時不時咳嗽幾聲。
醫院早晨6點開始放號,一位父親早晨4點就起床了,兩個多小時後,當他抱著孩子匆忙走進兒研所的門診大廳時,大廳裡已經人頭攢動,開放的幾個掛號窗口前,每條等待掛號的隊伍已排出數十米長。
這位滿臉倦意和焦急的父親告訴界面新聞,孩子昨天就發燒了,昨晚到急診等待了大半宿,但是由於就診的人太多,只能連夜帶著孩子先回家了。
漫長等待後,他終於排到掛號窗口,專家號早已經沒有了,他只能替自己的孩子掛了個普通號。輪到他們進入診室時,時針已經指向了上午9點。
彭博的病人大多是懨懨倚在父母懷裡的孩童。在冬季病毒的侵襲下,發燒、咳嗽、拉肚子,是孩子們最常見的病症。
最多的一天,彭博曾接待和診斷了90多位患兒。
這些年幼的患者大多無法明白道清自己的病症痛楚,往往都得通過家長代為轉述。
「很多都得依靠查體,」彭博說。
但這一過程有時也會遭遇反抗。
一個發燒的男孩看到醫生拿出的壓舌板,咧嘴欲哭,臉蛋漲得越發通紅,一把抓過彭博手上的壓舌板扔到一旁。
另一個女孩需要觸壓檢查,在母親要抱她去診療床時,她掙扎著要離開母親懷抱。孩子們的反抗和哭鬧,不但加劇了家長們的焦慮,也使得診斷過程更加複雜和耗時。
中午12點18分,彭博結束了上午的看診,她拿起杯子,這是整個上午,她喝的第二口水。
「太忙了,人一直沒斷過,喝水都忘了,」她解釋說。整個上午,她為31個孩子看診,期間僅有數分鐘的休息間隙。
下午開始看診的時間在13時,這意味著,她還剩42分鐘的自由休息時間。
但今天中午還有一周一次的培訓。她穿過門廳和樓梯,匆匆趕向地下一層的教室。
她走進教室時,關於真菌的英文講座已經開始了。此時她還沒有吃飯,彭博拿起放在最後一排桌子上的套餐盒飯,悄悄落座,往嘴裡匆匆塞了一口飯菜。
下午的診室,更加喧鬧,彭博也更加忙碌。
最多時,彭博身邊圍著四五人家長。他們有的拿著開好的藥一遍遍詢問醫囑,有的焦急地拿著化驗單回診。彭博不間斷地聽著家長們的諮詢,眼睛瞥著化驗單,仔細詢問孩子的病情,開藥單,建議家長注意事項等。
診室中,有孩子不斷的啼哭,隔壁候診區孩子的哭聲也此起彼伏。
整個下午,彭博幾乎沒有半點兒時間的空閒,也幾乎忘記了喝水。
下午5點,在送走第76位小患者後,彭博終於可以下班了。她的同事已經開始夜班門診的準備工作。
此時的門診大廳裡依然排起長龍,一對父母排在隊尾,母親不時往抱著孩子的丈夫嘴裡塞一口夾餅,這是他們在醫院門口買來的晚餐。
不同於24小時開放的急診,夜間門診掛號止於晚上10點,當醫生們結束整個夜間工作時,往往已到了夜裡1點。
彭博的下一個夜班是在2月2日。每周,她有一天的休息時間。
自2009年入職以來,彭博沒有請過一天事假,而病假幾乎沒有。其他同事也基本和她一樣,難得有更多的休息時間。
儘管醫生們表示一直處於超負荷工作狀態,但依然無法滿足患者的需求。
兒研所的門診大廳在最初設計時,預計容納2000至2500人。如今,這家醫院的日均門診量已達6000人次,而高峰時甚至達7000至8000人次。
相比數量龐大且持續增長的求診人群,兒研所包括出診大夫、B超大夫等在內的所有臨床醫生,僅有300多人。
兒科醫生的極度匱乏,並不獨獨出現在這家醫院。整個北京,甚至整個中國都普遍面臨兒科醫生短缺的尷尬。
《2015年中國衛生統計年鑑》的數據顯示,我國共有11.3萬兒科醫生,平均每1000名兒童只有0.43個兒科醫生,從全國層面看,兒科醫生缺口逾20萬。
另一方面,在門診和急診人數迅猛增長、兒科醫生緊缺的情況下,兒科還面臨著醫生大幅流失的尷尬境況。
最新的數據顯示,2014年,中國兒科門診急診數量相比前一年增長了6.6%,達到46億人次。然而兒科醫生的數量相比前一年,卻減少了16%。
這背後是兒科醫生們與超負荷工作不匹配的收入,以及高發的醫患衝突壓力。
現年30歲的彭博每月收入七八千元。在她大學畢業後頭3年的規培生涯中,由於不能出診,月收入實際僅能拿到一兩千元的工資,多的時候也不超過3000元。「啃老」是這個北京姑娘當年最無奈的選擇。
她所面臨的困境還不僅僅是與高強度工作不匹配的收入。病痛折磨下,孩子們的哭鬧往往加劇了家長們的焦慮,如火上澆油,焦急的患兒家長們往往把怒火發洩在醫生身上。彭博在急診輪轉時,被呵責甚至羞辱的事件屢有發生。如今再被問起那些不愉快的經歷時,她已經習以為常。
6年過去,當年與彭博同屆入院工作的10位醫生,如今已有半數離開。目前還在堅守崗位的彭博也坦言,自己「經常想辭職」。但總有一些事情在不經意間讓她難以割捨這份工作:看完診的孩子甜甜地道一聲「謝謝阿姨」;住院的孩子漸漸恢復的體重;還有那些感謝醫生的錦旗……
面對兒科告急的緊張局勢,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衛生部門均表態要增加兒科醫生數量,擴大專業人才培養力度以及增加兒科醫生的收入。
但短期內解決這一困境並非易事。很關鍵的一個原因,兒科醫生的培養,並非一蹴而就的過程。
以彭博為例,本科5年畢業的她,要經過3年的規培生涯,期間還要在各個科室進行輪轉,不能出診,3年輪轉期間沒有任何假期;各個科室輪轉結束後,再經過1年的專業輪轉,經過考試後,出門急診以及輪值「住院總醫師」(住院總醫師是個非常辛苦的崗位,需要一年時間輪值,每隔一天值班24小時,負責全院的搶救工作)還需2年時間。
如今職稱還是住院醫師的彭博,要升任主治醫師,還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業內人士認為,醫生培養的周期性較長,對緩解兒科醫生短缺現狀,顯然遠水難解近渴。更何況對比20萬的缺口,醫學院每年培養的新人非常有限。
數據顯示,隨著中國全面二胎政策的放開,未來幾年,預計中國每年將新增約300萬名兒童。
但如此緊缺的兒科資源,能否在未來有效應對數量龐大的新增人口?
去年冬天以來各地出現的一些動向已經令人更加擔憂:廣東省中山大學附屬三院嶺南醫院發布通知,2015年12月14日起,除危重症患兒外,對兒科普通門診、急診暫停服務;上海新華醫院也貼出通知提醒說,在高峰時期,兒科門急診等候時間可能要超過6個小時,有發燒的患者請先服用退燒藥,降溫候診。
首都兒研所的相關人員表示,目前,二胎影響效果還未顯現,但在宣布全面二胎的那一天,兒研所不少兒科醫生已經提前感受到了壓力,不少人在朋友圈轉發了生育政策放開的消息,並配上了一個哭臉。
(文中圖片攝影:呂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