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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年間,隨著策論代替詩賦,成為科舉的主要考察項目後。此前火爆一時的《文選》失去了原有金牌參考書的地位。
不過正像當下每一次考試改革出現後,又會有新的教輔書籍面世一樣,在南宋時期,又有一大波針對策論的教學參考書陸續出現。
其中,《東萊博議》和《古文關鍵》都是深受廣大考生喜愛的暢銷教輔書籍。前一本,類似作文名師的「下水作文」,後一本更像文學名家的優秀文章彙編,而它們的作者正是曾經與朱熹和張栻並稱為「東南三賢」的南宋儒學大師——呂祖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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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祖謙的名字,今天已經有些陌生,如果時光倒流回八百多年前,卻如雷貫耳。
原因很簡單,南宋年間最具影響力的一部著作以及最有名的一次學術研討會都和呂祖謙有關。
一部著作,是由朱熹和呂祖謙合編的《近思錄》;一場聚會,則是由呂祖謙發起並主持,朱熹和陸九淵、陸九齡兄弟擔任正反方的鵝湖辯論大會。
能發起並主持幾位超級學術大牛的辯論大會,呂祖謙的學術造詣自然也非同凡響。
事實上,呂祖謙所倡導的呂學,在當時確實是和朱學與陸學三足鼎立的學派。只是由於呂祖謙英年早逝以及其他門派排斥異己等原因,才使得呂學此後趨於衰微。
呂祖謙出生在1137年,也就是南宋紹興七年。和很多大師級人物一樣,呂祖謙也有著異常坎坷的身世。
呂家世代高官,呂祖謙的六世祖呂夷簡、五世祖呂公著都曾在朝中當過宰相。從曾祖到父親,也都是朝廷命官。
呂祖謙本人在二十五歲那年考中了進士,複製祖上的仕途軌跡看上去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就在這個時候,呂祖謙此後回憶所稱的「隱憂」爆發,和很多天才人物的不幸大多與政局或戰亂有關不同,呂祖謙最大的痛楚來自於家人的紛紛離世。
二十五歲時,呂祖謙的第一任妻子韓氏去世,兩個兒子也在同一年夭亡;三十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呂祖謙回鄉為母守孝三年;三十三歲時,第二任妻子去世,女兒也在第二年夭亡;三十六歲時父親去世,呂祖謙為父親守孝;四十三歲第三任妻子去世,最鍾愛的二弟也在同一年暴病早逝,僅僅兩年後,呂祖謙本人也在悲痛和憂鬱中離開了人世。
簡而言之,呂祖謙人生的後二十年,幾乎全部是瀰漫在和眾位親人天人兩隔的哀傷之中。
如此慘痛的經歷,不由得讓人聯想起《白鹿原》中六娶六喪的白敬軒,區別在於:後者不過是小說的杜撰,而前者卻是活生生的現實。
親人紛紛離世,除了帶給呂祖謙無限哀痛外,也讓恪守孝道的他,經常要中斷仕途回家為親人守孝。雖然他的履歷中擔任過不少官職,但實際上,呂祖謙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故鄉金華。
隨著慕名而來請教的人越來越多,呂祖謙索性投身教育事業,除了著書立說外,他還在家鄉還創辦了麗澤書院,門生絡繹不絕,被譽為「南宋四大書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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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儒學大師和辦學人,而且從父輩開始就有交往。呂祖謙和比他年長七歲的朱熹保持了密切的關係,經常書信來往,探討宇宙人生的重大問題。
公元1175年,呂祖謙前往武夷山拜訪朱熹,就此拉開了南宋理學發展史上兩件大事的帷幕。
在朱熹的寒泉精舍,兩個人聊起了北宋幾位儒學大師周敦頤、張載、程頤和程顥的思想,談的興起,不留下點什麼成果,實在遺憾。
於是,朱熹和呂祖謙就親自動手,把這幾位的著作加以整理,精選出其中的622條,匯集成《近思錄》。
《近思錄》為確立儒家道統,傳播理學思想起到了重要作用,甚至還成為當時的學子學習四書五經前的必讀書。就像國學大師錢穆所說,後人要了解宋朝的理學,第一本必讀書就是這本《近思錄》。
當然,後來也有不少朱熹的門人把編纂《近思錄》的功勞攬在朱熹一個人身上,種種牽強附會,不足以被後世廣泛採納。
《近思錄》編好了,呂祖謙要告別朱熹,返回金華。而依依不捨的朱熹並沒有留步,竟然一直把呂祖謙送到了二百裡開外的江西鉛山鵝湖。
不知道是被朱熹撲面而來的誠意打動了,還是萌發已久的念頭,呂祖謙做了一個重要決定,那就是當一回和事佬,調和朱熹和他的另外兩位朋友陸九淵陸九齡兄弟之間的學術分歧。
呂祖謙隨即邀請陸九淵兄弟,來到鵝湖,和朱熹進行一場學術研討,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
陸九淵兄弟如約而至,和朱熹展開了為期三天的辯論,由呂祖謙擔任主持人。
在鵝湖,朱熹和陸九淵爭論的非常激烈。善於進行理論分析的朱熹抨擊陸九淵的學說過於追求簡單,實在像披著儒學外衣的禪學;口才更勝一籌的陸九淵反戈一擊,吐槽朱熹的學說不但繁冗複雜,而且結構也支離破碎。
三天的鵝湖之會,誰也沒能說服誰,呂祖謙調和分歧的目標也泡了湯。不過,朱熹和陸九淵此後倒是發揚了求同存異的精神,成為經常書信來往的朋友。六年後,朱熹邀請陸九淵到自己的白鹿洞書院,給弟子講學,陸九淵還把講稿寫成了《白鹿洞書堂講義》,由朱熹親自作序,成就了一段佳話。
鵝湖之會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重要作用,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代表人物的當面對話,開啟了書院會講的先河,而促成這次會談的呂祖謙,自然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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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起出過書,一道開過會,但朱熹和呂祖謙的很多理念也存在不小的分歧,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對科舉考試的態度。
朱熹本人在科舉考試方面順風順水的,十九歲就中了進士。但對於科舉的種種弊端,朱熹卻持嚴厲批判態度,針對科舉制度過於強調技藝,而忽略品德的現象大加抨擊。在文章方面,朱熹也更鍾愛正經嚴肅、四平八穩的文章,好在他不是主考官,否則凡是有炫耀文章技法嫌疑的試卷估計都難逃被diss的命運。
而呂祖謙的態度就顯得更加接地氣。在他的眼中,既然舉業關乎學子未來的命運,就應該對科舉有足夠的重視。而且文章的立意和技巧同樣重要,如何幫助舉子切實提高寫作水平,以便在科考時寫出高分的文章來,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情。
本著這樣的想法,呂祖謙編寫了多部幫助考生應付科舉考試的作品,最著名的是《東萊博議》和《古文關鍵》
《東萊博議》成書於1168年,可以算作呂老師的「下水作文集」。取材是左傳中所記載的關於治亂得失情況,並引發議論。
在這本《東萊博議》中,呂祖謙詳細的示範了如何寫好策論的方法,並提供了眾多可資借鑑的作文模板。
在呂老師看來,要寫好策論,首先立意要新 ,布局要合理。一篇論文要吸引人,立意必須擺脫常規,能說明其他人沒有說明的道理。
此外,行文要簡潔,以呂老師本人的文章為例:平均每篇文章不過500多個字,卻能把歷史事件的原因、結果和作者的看法都交代的一清二楚,功力的確不凡。
最後,要善於使用修辭,既應該有精妙的比喻,讓枯燥平庸的說教變得生趣盎然;也需要酣暢淋漓的排比,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產生令人震撼的的說服力。
《東萊博議》為策論寫作指出了一條可行的道路和不少精彩的參考模板。受到廣大學子的普遍追捧,從宋朝到清朝,流行了整整五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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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寫完《東萊博議》的七八年後,呂祖謙老師又為考生帶來新的福利,完成了一本編選古文優秀作品並加以點評的書籍,這就是《古文關鍵》。
《古文關鍵》沒有選取唐朝以前的文章,也就是說,它完美的避開了《昭明文選》的所有文章,而且所選的文章80%都是議論文性質的,這當然是為了服務於考生的科舉考試。
那麼《古文關鍵》重點選的是那些人的文章呢?主要有以下幾位: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蘇洵、蘇軾、蘇轍和張耒。
大家看到這個名單,可能會感到有些眼熟,如果把張耒替換成王安石,這不就是「唐宋古文八大家」的名單嗎?
沒錯,這並不是簡單的巧合。唐宋八大家的正式提法雖然出現在明初,但對這個文學天團的形成起到最大推動作用的,卻是《古文關鍵》一書。
如果說「重新發現陶淵明」是《昭明文選》的重要價值,那麼推動「唐宋八大家」組團出場則是《古文關鍵》的意外收穫。
除了選文的獨到眼光外,《古文關鍵》在評點文章的方式上也值得一提:在呂祖謙的《古文關鍵》之前,大多數的文學評論作品,如劉勰的《文心雕龍》,鍾嶸的《詩品》等,往往都是在所評點的文章之外,單獨寫一篇文章,對原文進行評價。
不可否認,這樣的文章中也不乏精品,但會導致一種弊端:後人讀了點評之後,常常囫圇吞棗的吸收點評者的觀點,甚至把原文拋在腦後,這種評點也被人戲稱為「有評無點「。
而《古文關鍵》選擇直接把點抹標誌標註在原文上,就避免了這樣的問題,由於評論是隨文而生的,具有極強的的現場感。
如果說閱讀一般的文學評論更像是讀山水遊記,那麼讀呂祖謙的《古文關鍵》時,就更像是在導遊的指引下身臨其境,徜徉在山水之間。
這種評點的方法此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明清小說中,無論是《金聖歎批水滸傳》,還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都是這種傳統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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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祖謙的《東萊博議》和《古文關鍵》成書後,受到了眾多科舉考試舉子的追捧,每逢科舉考試時,常常在書店中被搶購一空。
不過,正如此前說過的,呂祖謙的老朋友、同為理學大師的朱熹對此卻大大的不以為然。
在朱熹的眼中,文章之法,變化無窮,是難以用一定的格式來限定的。而像呂老師這樣的作文模板,剛寫下文字,就要放到這個模板裡。這樣,文章氣脈怎麼能夠悠長呢?
有趣的是,雖然口中不屑,但此後朱熹還是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呂祖謙老師的作文特訓班去了。這種「嘴上說不,身體卻很誠實」的行為,倒是和後世吐槽朱老夫子的諸多槽點頗為契合。
總結一下,身為理學大師,呂祖謙並沒有自恃身份,整日坐而論道。而是本著致用的原則,推出了普及性的《東萊博議》和《古文關鍵》等一系列科舉應試輔導讀物。
這些書籍既是了解古文結構不可多得的翔實參考。也是指導議論文文法的重要指導,令數百年間的考生受益良多。
呂祖謙的書籍雖然有提高科舉考試成績的應急成分,但從選擇文章的標準到評點文章的言辭,仍能傳達出他對於治學和為人的種種一而貫之的原則。反觀此後的部分科舉參考書,過度強調形式而忽略內容,充斥著空洞無物的套話,使考生陷入到僵化的作文技法種,和呂祖謙的作品實在不能同日而語。
作者:星垂平野
十餘載教育行業沉浮,自詡冷眼旁觀者,偏偏尚存一副熱腸,不甘述而不作;
嘗以教育為鍋,史實為料,奇趣為湯,熬成《教林廣記》系列,與諸君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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