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摘自勞倫斯·普林西比:《鍊金術的秘密》(張卜天譯,商務2018年版),第128-134頁,首發於「政治哲學與思想史」。作者是研究鍊金術史的世界級權威。
在一般所謂的啟蒙運動時期(大約在18世紀),更廣泛的趨向加劇了職業化的化學學科對嬗變鍊金術的拒斥。當時的許多作家都用嬗變鍊金術來襯託他們自己時代的成就,以區別於之前的一切事物。啟蒙運動的修辭中充斥著鮮明的兩極對立一一用光明驅散黑暗,以理性取代迷信,以新思維摒棄舊習慣。它也對化學和鍊金術這個新的二元作了類似的討論:現代的,理性的,有用的化學取代了陳舊的,誤人歧途的鍊金術。
因此,18世紀的許多作家都把鍊金術連同巫術,通靈術,佔星術,預言,魔法,佔卜等一切被認為配不上所謂理性時代的東西拋入了垃圾箱,所有這些東西都被歸入「神秘科學」(occult sciences)這個雜物箱。這種合併清楚地表現在約翰·克里斯多福·阿德隆於18世紀80年代出版的七卷本文集的標題中:《人類愚蠢史;或者,著名的黑魔術師,鍊金術士,妖術師,符號數字詮釋者,狂熱者,佔卜師以及其他哲學怪人的傳記大全》。毫無疑問,早期的一些鍊金術士也會涉足這其中的一項或幾項論題,但大多數人不會。因此,認為歷史上的鍊金術通常與這些論題有關是錯誤的。鍊金術既非魔法,也不是所謂的妖術。正如本書的其他地方所說,大多數鍊金術士都認為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完全符合自然過程。
啟蒙理想的一些倡導者幾乎把消除制金看成衡量其自身成功的一項標準。於是,《德意志信使》月刊的主編克里斯多福·馬丁·維蘭德對普萊斯的嬗變報告作了言辭誇張的回應:
我現在面對著歐洲公眾,痛心疾首地呼籲所有開明人士!身著喪服,向真正智慧和啟蒙的神祗祈禱,願他們將這一正在隱約迫近你們的黑色厄運扼殺在搖籃裡。請聽我說!真正智慧的宿敵,制金的古老幽靈,久已認為死亡,卻像末日審判的可怕的敵基督一樣興起,極力將智慧和啟蒙踐踏在地。
金屬嬗變真能成為這樣一種威脅嗎?維蘭德情緒激動的反應表明,到了18世紀80年代,鍊金術已經成為一切「愚昧」事物的標誌。就像18世紀初的化學家們開始通過公開反對「鍊金術」來定義自己一樣,那些用啟蒙修辭來定義自己的人也把鍊金術的復興看成對自己身份的威脅。這種兩極對立在18世紀以後持續了很久。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0世紀的一些科學家和歷史學家才極力反對羅伯特.波義耳,艾薩克.牛頓等許多偶像式的科學人物曾經深深地浸淫於鍊金術。18世紀的這種兩極對立的修辭使得科學能力和理性似乎不可能與鍊金術共存。
維蘭德要化學家約翰·克裡斯蒂安·維格勒布針對普萊斯論文中任何一處可能涉及欺騙的地方都作了詳細的闡述。維格勒布的報告佔去了《德意志信使》的20頁篇幅。此時,他已經出版了自己的《鍊金術的歷史批判研究》。該書考察了制金的歷史,並對其種種說法作了冗長而激烈的反駁。在批判鍊金術思想(既有歷史的也有科學的)時,維格勒布也像阿德隆一樣,將鍊金術與巫術作了比較。
但啟蒙運動是一個複雜的現象,在不同背景下產生了各不相同甚至相互排斥的運動。因此,制金在遭到某些派別拒斥的同時,也被另一些派別所調整適應。因此,雖然維蘭德和維格勒布等人一直強烈譴責制金,但經歷了之前半個世紀的攻擊,制金絕沒有就此死去。事實上,在18世紀的最後幾十年裡出現了若干次「鍊金術復興」中的第一次。在18世紀七八十年代,德語國家出版的鍊金術文本的數量突然激增,致力於復興,重組和研究制金的一些團體和期刊紛紛建立(一般都很短命)。
這次復興的一個重要場所本身就是啟蒙運動的產物,那就是新成立的秘密社團,尤其是在德國,比如共濟會,玫瑰十字會,還有不斷被歪曲,只存在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光明會等。有幾個這樣的團體均以某種方式支持鍊金術。一些共濟會成員在其儀式中使用了(現在仍在使用)鍊金術的象徵和語言。更富戲劇性的是,活躍於18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被稱為金玫瑰十字會的德國團體建立了私人的和公共的實驗室,其成員用實驗來研究醫學鍊金術和嬗變鍊金術。18世紀末在德國出版的許多支持嬗變的書籍(常常是16,17世紀經典著作的新版)都與共濟會和玫瑰十字會有關。有趣的是,這些團體主要在實踐層面上致力於鍊金術一一它們所做的正是之前化學[鍊金術]所特有的那些實驗室操作和實驗。這些秘密社團與鍊金術之間的聯繫究竟是如何發展出來的,目前我們並不完全清楚,但鍊金術保有古老特殊秘密的悠久傳統與這些團體宣稱保有古老的神秘智慧非常一致。
化學家安德裡亞斯·魯夫在18世紀末對鍊金術做出了另一種評價,對維蘭德和維格勒布的啟蒙類型表達了不滿。1788年,魯夫出版了一本化學教科書,獻給紐倫堡的共濟會分會。該書在內容和風格上與當時的其他化學教科書並無二致,對18世紀80年代的化學從業者來說同樣有用。然而在書的結尾,魯夫為實際從事嬗變鍊金術提供了「基本規則」,還列出了一些問題,讀者們由此可以評價一個自稱鍊金術大師的人是否是冒牌的。在魯夫看來,就像在整個17世紀一樣,制金的鍊金術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化學的一部分。他悲嘆鍊金術如今的式微狀態,並把它歸咎於這樣一個事實:
我們如今生活在一個「啟蒙」的世界,在這個時代,任何一個16歲的孩童就已經是批判的捍衛者,亦是迷信和古人的迫害者。他們痛斥其先輩過於盲信,對自己並不理解的諸多事物進行爭論,對只是相信卻給不出理由的諸多事物進行斷言。於是,孫子不尊重已經過世的祖父,兒子不尊重父親,但凡能夠毫無羞恥地說出這些事情的人,都會被認為「思想開明」。
在魯夫看來,理性時代的那種蔑視態度,即嘲笑任何難以很快理解的事物,阻礙了人們對非同尋常的隱秘之物進行研究,這其中也包括鍊金術。這種偏見可能會使世界陷人新的黑暗,而非啟蒙。啟蒙運動的放肆所引發的這種不安成為18世紀末鍊金術的許多支持者的一個共同特徵。其他一些同時代人則開始批判對理性的盲目崇拜,從而產生了浪漫主義運動。此後很久,某種反叛或「反權威」的特徵一直伴隨著鍊金術。(它已經是猛烈攻擊醫學事業的帕拉塞爾蘇斯主義著作的一個鮮明特徵。)到了20世紀,那些對「現代性」及其放縱產生懷疑的人有時會把鍊金術當成一種反文化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