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看見名導李少紅說:「曹雪芹把王夫人寫得偏冷,就一天到晚念佛,沒有女人味,所以才有了趙姨娘。所以,林黛玉到王夫人家裡都不知道該怎麼坐,因為到處擺的是書,不像是一個起居坐臥的家。」心下十分驚詫:這是從何說起呢? 書中相關原文是:「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 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林黛玉到底怎麼坐的,又為什麼這麼坐,已經說得很清楚,而且這節已選入語文課本,所以估計隨便找個人都能講得頭頭是道,這裡就不羅嗦了,單單說下王夫人房間裡的「書」。上面提到書的只有一句:「桌上磊著書籍茶具」,並沒說到別處,不知李導的「到處」從何處看來。甲戌本這一句旁有硃批「傷心筆。墮淚筆。」初見這條批語,有點奇怪。本回書中,即便賈母和黛玉抱頭痛哭、「眾人無不掩面涕泣」的煽情場面,批者都是以旁觀帝身份不動聲色進行技術點評:「旁寫一筆,更妙!」這樣一句淡話,為何忽然動情?難道因為這「書籍茶具」是父母日常使用、所以睹物思親?有此可能,王夫人固然看佛經,賈政也是喜好讀書之人,炕桌上有書,情理之中。
不過賈政自有「夢坡齋」書房,自己又要為子弟表率,平時讀的當多是理治之書,在內室看未免煞有介事,所以「賈政說」姑且存疑。而且父母日常用度,前面正房、耳房裡的物品也提到不少了,看到這裡才忽然「傷心墮淚」,也不太通。還是從脂批中尋找痕跡。本回中令評者如此失態的文字還有兩處,一處是王夫人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硃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一處是「色如春曉之花」,硃批「今閱至此,放聲一哭。」這兩處痛哭,都直接和寶玉相關。所以我竟懷疑,這些書,也許就是寶玉的。寶玉雖然吃住讀書都跟著賈母,但平日在王夫人這裡,定省之餘,未必就不做做功課。他的外書房,這會子還沒開始裝修呢。批者看到這句,也未免不想起幼時隨母溫書情景,悲從中來——當然這只是猜測而已。這一處還可以和二十五回對看。賈環抄寫佛經、燙寶玉,應該就在這個炕上。當時寶玉正跟王夫人撒嬌,「一頭滾在王夫人懷內,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此處硃批「餘几几失聲哭出」,「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
曹公此處到底為什麼要寫「書籍」二字,已經不可能起而問之,但有人看出慈恩母愛,有人看出性冷淡,也算是接受美學的奇觀。其實作者寫了好幾個多書的房間,寶玉不必說了,床頂都有藏,瀟湘館「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探春房裡「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 何嘗妨礙了「起居坐臥」呢?想必那坐擁書城,自然是一種李導不能了解的人生況味,難怪拍出一部想落天外、曲高和寡的新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