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位於北京西路銅仁路路口的綠房子,屋主吳同文。吳家祖籍江蘇吳縣,大約從吳同文的祖父起已移民上海城裡(南市)。據我婆婆(吳同文的大千金)說,太平天國時清政府圍剿「小刀會」,上海城裡一度成為圍城,吳同文的祖父母因此餓死在城中。與吳同文的嶽家蘇州貝家相比,吳家至多只算殷實。吳同文早年在貝家的顏料行「謙和靛青行」學生意。
吳家沒有兒子,只得一個老姑娘女兒管家。 1905年剛過端午不久,她偶然發現在家門口有人遺下一個竹簍,裡面是一個剛出生的男嬰。襁褓內有一張寫著男嬰生辰八字的紅紙:農曆乙巳年端陽某時某刻出生,肖蛇。吳家小姐一看是個男嬰,心裡一動,這不是送子觀音給送上門的嗎?即刻差人拿著嬰兒的八字去算命。算命先生算了半天,沉吟著說:「這就奇了,這個小毛頭的命理明明是個窮命,且生於端陽又屬蛇,這個命可『兇』了,但從命格上看,卻又是享不盡的一世富貴,這似乎不合情理,唯有只能以他的陽壽來抵,可能『壽』字上只能缺一點了。 」這個男嬰就是吳同文。後來,吳同文只活了61歲。
果然,吳同文因聰明伶俐,非但娶得貝家九小姐為妻,自己在生意上也風生水起,十分發達,特別在開發綠色顏料上賺得滿盆滿缽,因此自認綠色是他的幸運色,就此造了豪宅綠屋。
綠屋在當時屬超現代設計,但吳同文卻在底層專門建造了一間與全屋風格截然不同的古色古香的「家堂」,專以祭拜先人。家堂內正中是一張碩大的同樣大紅描金的供桌,桌上是一對電蠟燭,常年亮著,只有在正式祭奠時才換上香爐、蠟扦等祭具。正對供桌的是一座落地佛龕,佛龕裡供著吳家歷代先人的牌位。
屋主的生日是端午節,為了忌「衝」,吳同文似乎除了大生日外是不做生日的,1965年在上海大廈的60大壽是他最後一次做生日。但綠屋的端午節卻是十分隆重。早在端午前幾個禮拜,已從蘇州鄉下運來大批碧綠生青的棕箬,然後就是頗為壯觀的裹粽工程。舊時上海人家很少去外面買粽子,都是自家裹的,並以此為禮品互相贈送,鮮肉粽、豆沙粽、赤豆粽、鹼水粽,色色齊全。綠屋的廚房間設在底層,窗開出就是北京西路,有百來個平方。端午前一個禮拜,廚房都要為裹粽子讓路,這還不夠,還要擴張到後院夾弄。由吳同文太太親自坐鎮。說來讀者不信,堂堂的吳同文太太(嬌滴滴的蘇州獅子林長大的貝家小姐)包得一手好粽子,我婆婆也深得其傳。今人想像舊時的千金小姐、富家太太,不是跳舞開派對就是周旋於各名人顯赫之間,這是交際花而不是名門太太了。那時的名門閨秀,都要學得一手好廚藝和結得一手好絨線,連教會女校都設有家政課。
端午節是大節,自然要祭拜。儀式在中午舉行,這時綠屋的家堂就熱鬧了,一應祭具都擦得亮鋥鋥地擺出來。祭具都是吳太太的陪嫁。舊時上海人家嫁女兒,必有一套完備的祭具,大多為錫制的,以示莊穆。照規矩,祭拜時應一一寫下歷代先祖的大名,稱「籤條」,我丈夫年少時就經常當這個差。解放後怕戴上「宣傳迷信」的帽子,這一道就免了。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每逢端午,吳同文必一身長衫馬褂,誠恐誠惶率眾子孫祭拜。吳家姑奶奶(吳同文的姐姐)也必到場。另外,祭拜時,特別要關照小孩,香燭一點上,說明祖宗已到位,就不能觸碰供桌,以免驚動先人。酒過三巡後,就要送祖宗,還是由吳同文主持。家堂外有一個大香鬥,裡面已鋪滿錫箔。吳同文逐一將「籤條」放入爐中,繞著香爐周圍再灑一圈酒,然後點火祝禱送先人回去,就此儀式結束。我時常在想,他當時內心拜的究竟是吳家的祖宗還是他那不知名的生身父母?
隨著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深入,再加上綠屋一樓、二樓被緊縮了,如此大規模的端午祭祖已大大簡化了。但端午包粽子和祭拜先人這兩條底線,吳同文始終堅守著,只是祭拜活動移到4樓,長衫馬褂改成了人民裝。直到1966年「文革」,吳同文與姨太太雙雙自殺在綠屋內,綠屋的端午節就此垂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