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福建有位商人田再春,因瀕死復生,所以給自己取名再春,以警策自己,再春非其原名。丙子年八月,我(作者)和他相逢於旅途,徹夜長談,他毫無隱晦地敘說自己改名的原因。再春本名某,行販江湖,孑然一身,無妻無子,亦無兄弟,為人灑脫。他以客棧車船作為居所,在水陸之間來回奔波,獲利豐厚(致資巨萬),不曾回家一次。他生性輕浮,膚色白皙,無論到哪,總愛幹些偷雞摸狗之事。且頗擅房中之術,對和自己苟且的女人,從不輕易洩給半點雨露(從不以涓滴與所歡)。有人勸他娶妻成家,再春笑道:「我負債太多,倘若一點一滴計算起來償還,我夫人恐怕受不了。」因而決意不納妻室。
只是他為人輕財重義,憂人之所憂,急人之所急,所以極得別人的敬重歡心。癸酉年初春,他經商蘇州,碰巧染上當地流行的疫病,躺在店鋪中,病勢危急。他夢到一位鬚髮如同刺蝟、打扮仿佛官差的黑衣人,用巨鏈綁縛自己,飄然來到一座巍峨顯赫的衙門。再春起初不知這是冥司,不久重門洞開,遙見大堂公座,有紫衣官吏懷揣案牘,從東西側門魚貫而入。很快,衙內傳出呼聲,也不知所說內容,黑衣人急執再春如奔馬,歷門三道,始到大堂。左右差役解開鎖鏈,讓他跪於庭階。再春偷瞟堂上,兩側端坐十幾位貴官,容貌美醜不一,正中是個道士,頭戴雷巾,身著雷衣,狀貌魁梧,氣勢非常尊貴,他但凡言語,大堂上下皆聳然聆聽。
再春回顧身後,數十人跪伏在地,其中還有熟識的,他也不敢貿然打招呼。不久,面西而坐的一位貴官,虯髯虎面,命人查驗再春的命簿,吏役即刻呈上文書。貴官閱過,愕然道:「這個還沒到該死之時(是未合絕)。」隨後起身稟報導士,道士頷首,命稽查再春的生平行跡。旋有吏役呈遞文卷,眾官相互傳閱,全都勃然變色。堂上厲聲呼喝田某,再春匍匐向前,道士怒目叱道:「你一人放縱淫慾,以致玷汙數百人家的名聲,婦人的父母公婆,沒有不痛心疾首的。你又十分狡猾,無物可償,你自己說該如何處置?」再春惴惴不能回答,面東而坐的一位貴官起身道:「應絕其性命,將他罰為娼妓,如此方顯公平之意。」
道士肅然道:「不然。凡世人淫債,必須要在生前償還,這樣才能懲一儆百。倘若待輪轉之後,死者如何能知前孽,生者豈非枉遭煎熬?雖然罰作娼妓,卻不如不罰。我想變通其間,諸位必能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眾官恭敬應答,謙遜地表示能力不夠。道士笑道:「這本不難,正好接到直北某城隍的申詳,說某村有位女子,相貌醜陋,志向堅貞。因人面獸心的叔父,將她賣作娼妓,女子怒氣鬱結,絕食而死,前些時日已被草葬郊外。我如今行鍊形之法,讓田某代女子之身,以十日為期,令他稍償前債,然後復生,這般懲戒他如何?」眾官笑道:「真君之策確實很妙,但恐玷汙這位女子的名聲,如之奈何?」
道士又笑:「我自有兩全之法,且定讓作惡之徒牽涉官司,上堂論斷,不準立判究竟是貞還是淫,又怎會給她帶來麻煩呢?」說完題寫數字於黃紙,猶如符篆,命差役用火焚燒,再和水含口噴向再春。再春悚然一驚,頓感肌膚充實,先前浮虛如影,現在則結實有形。然身處廊廡之下,竊聞眾人議論紛紛,他內心極其惶恐。不久,堂上又厲聲呼令閹割,立有數位差役將再春雙手反捆,綁在凳上,割掉他的下身。再春劇痛得發不出聲,差役朝其噴水,他始從昏厥中醒轉,偷瞄下身,「臚肉墳起」,則儼然一女子模樣。道士下令將其逐出衙門,期滿再來,再春仍隨黑衣人離開,詢問他真君是誰。
黑衣人答道:「是許旌陽真人,奉天帝旨意來主持處理有關瘟疫的事務。其左側列坐的都是瘟疫部門的神,右側列坐的則是冥王。」待走出衙門,仰視牌額,上面果然題寫「瘟疫之府」四個大字。再春更加吃驚,不想啟程,黑衣人呼來兩個獸頭人身的怪物,以大槌威逼。再春不得已只好前行,迅疾如風,瞬息身臨一處地方,茅屋低矮,短牆圍繞。仔細聆聽,很有喧譁聲,似是一位老婦在吼叫:「你把我的人藏起來,是想拿死鬼來騙我嗎?」有男子低聲道:「她實在不願做娼,絕食而死,墳上抔土未乾,我豈敢騙你?」旋有數位男子出聲怒罵:「既然沒了人,那就趕緊還錢吧!」屋內登時哄然大作。
黑衣人細聽之後,點頭道:「可以了。」掌擊再春後背,再春登時迷惘,突然直接闖進屋內。屋裡很快群噪鼎沸:「搖錢樹不是好好的嗎?死老龜說謊,可真不要臉!」臉上都露出喜色。惟獨一位男子驚慌失措,連呼有鬼,奪門而逃。眾人也不理會,竟欣然簇擁再春離開。再春一瞧,數位男子婦人,無不兇悍可懼,他想說話,卻有口無聲,只好跟隨他們。約行數裡路,來到一戶人家,土房茅牆,低矮狹小。剛進門,再春已能出聲:「我是福建商人田某,爾輩何人?為何帶我來這裡?」眾人驚詫不已,正要究問,那位老婦突然謾罵道:「這必是你叔父預謀好的,想以怪異花招抵賴我的錢財!世間豈有女子出門做買賣的?」
再春聞言自視,發現自己上衣下裳,一身女子妝扮,既而徘徊顧盼,又是雲鬢蓬飛,再俯首審腳,亦是一雙如同雞趾的三寸金蓮,於是他不再置辯。老婦問他究竟幹不幹,再春畢竟覺得羞恥,沉默不語。老婦反覆質問,失去耐性,最後怒道:「你顯然還不知道我的厲害!」急呼壯漢折柳為鞭,浸過冷水,打算剝光再春的衣服鞭撻(將裸而撻之)。再春這才感到恐懼,暗自盤算:「看來已受冥府懲處,註定無法逃脫,我何必再遭此毒手?」遂含羞應道:「奴家願意。」老婦始悅,領他進門,回顧道:「因為你這賤丫頭,以致耽誤我一天的生意。」再春正欲投足,但覺室內蒸騰如霧,仿佛鮑魚腥氣,頓時驚得不敢進去。
老婦大聲喝叱,再春慢騰騰地跨過門檻,屋裡四五個相貌不揚的婦人,正塗脂抹粉,猶如泥塑之鬼。她們全身僅著一件短襖,腰部以下,白花花的,毫無寸縷,再春益發驚恐。老婦又向外喊道:「感謝諸位幫忙,我無以為報,大家今晚早來,我當令小花奴先伴你們玩。」壯漢等人嬉笑離去。當晚,這些人果然登門,老婦威脅,再春不得已只得含淚解衣。起初感覺像是被人操刀割膚,繼而「又復及鋒而試」,痛深創劇,無法言狀,很快「漬丹浹席」,血流漂杵。老婦與眾婦鼓掌笑道:「黃花開了!」第二個人繼續上來,再春漸不能忍。老婦唯恐有失,便讓其他婦人代替,再春因此得以稍稍小憩,時已漏下三更。
晨起,再春正要穿衣,老婦一把奪過:「你見她們哪個穿衣服啦?」甚至連一件短襖都不給,再春「四肢裸然」,愈發羞不可耐。老婦仍然叫他梳洗,濃抹豔妝。剛到黃昏時分,門外已擠滿客人,源源不斷,都是些身穿粗衣頭戴鬥笠之輩,絕無一位溫文爾雅之人。他們見到再春,相顧而笑:「這新來的很不錯!」爭相霸佔再春,對別的婦人看都不看,所以再春接的客人非常多。這些人前赴後繼(豷沓交歡),再春幾無片刻安寧。他起初尚能容受,待接過數人後,小腹脹滿,口喘目張。從前「不欲以涓滴與人」,如今則「欲減其涓滴而不可」,幸賴老婦用熱水溼透手絹,代為按摩,「花徑微清,名園頓爽」。
再春尚未吐陳納新,登門之人又並肩接踵,蹂躪之慘,不可名狀。一日之內,他屢次處在窘迫困頓的狀態,幸好夕陽西下,客人漸漸稀少,他始得安枕休息。夜深人靜,再春和眾婦談起自己的遭遇,大家都笑而不信。次日依舊如此,客人皆因他年幼而偏愛喜悅。經常有人坐在一旁摩拳擦掌等待,這個完事那個又上。再春以一人當之,疲憊不堪,況且來人都是壯漢,頗能持久。從前他以長久逗留為歡,如今來的客人也以緩慢為樂(今人亦以濡遲為樂),因果報應,果然不差!再春終日飽受折磨,幾乎身死花下,轉眼十天過去,他慶幸自己沒死,不想午後,來了一位兇猛丈夫,堅銳無比,從中午折騰到傍晚,再春已頭暈目眩,大汗淋漓,舌頭冰冷,死去活來,奄奄待斃。
正當他神志恍惚之際,先前的黑衣人來到榻前,呼道:「冥府規定的限期已滿,趕緊走吧!」說完帶他離開,旁人寂然不知,只聞屋內響起驚詫聲。他們又抵先前的衙門,堂上居中僅有一位據案朝南端坐的貴官,對再春喝道:「你嘗夠了風流滋味沒有?原本不想饒你性命,然真君有命,賜你復生,你當趕緊悔過自新,痛改前非。否則將罰你做十世娼妓,受盡折磨!」隨後命人還他男身。他自行按捺,尚未鬆手,就已豁然甦醒,時已昏睡十日,不吃也不言。諸位朋友輪流守護,用藥治療,但毫無效果。待再春醒來,說明遭遇,大家驚出一身冷汗,他的病也就不藥而愈。從此再春棄惡從善,不再涉邪。後來他因經商進京,聽聞某縣有位土娼,行事和自己夢中所見頗為相似,故而前去查訪。
當地人告訴他:「曾有此事。某家女被她叔父所賣,含恨而亡,埋葬之後,老鴇登門要人,不信人死。忽見亡女由外而入,老鴇讓人強行拉走她,為娼數日,有天正要接客,她突然消失不見。客人和老鴇互相攻訐,認為遇到妖怪。官府探查,弄清事實,打開亡女的棺材,她依然是清白之身,即知是受冤而死,因此重懲其叔和老鴇,流放遠方。如今絕無這種人。」再春自述夢境,事跡吻合,聞者莫不悚然。當夜再春向我(作者)詳陳始末,我認為此事足以警醒世人,因此大致記載下來。
作者文末留言:在花營柳陣中尋歡的男子,應該也有漏受報應的例子;依靠地獄裡的孽火罡風,也並非因果循環的好方法。用妻妾償債抵罪,妻妾本就清白無辜,殃及子孫,子孫又有何罪?惟有讓男子在這輩子變為女子承受折磨,這才算得上朝施夕報,不昧天理。許旌陽酌情治罪,田再春最終洗心革面。不然,即便罰他十世為娼,也未必能讓學富五車的人立刻醒悟。讀過此文,著實令人汗下,真可謂是貫頂金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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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譯自《螢窗異草》中【田再春】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