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源教授的家,在北大燕南園56號,1952年校院一合併,他從清華調過來,就一直住在這兒,直到1981年辭去北大校長才離開。
他是一個理工科老師。北大歷史上的校長,一般都是文科教授,比如蔡元培、蔣夢麟、胡適、湯用彤,周培源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當了北大校長的理科老師。
1978年,受鄧小平委託,組織部任命周培源做北大校長,要他撥亂反正。這工作不好做。「文革」剛剛結束,人事關係相當複雜,百廢待興,特別難進行,所以在這幾年中,周培源特別失望。1981年的時候,他就不想幹了。
正好1981年他去考察了一下歐美高校,覺得不錯,有些東西我們可以學。回來以後,他寫了個報告,有五個方面,周培源覺得非常可取。教育部特別生氣,說你總得來說,就是不要黨的領導。教育部還發了一個文件,要求教育界批判周培源,但是後來一想,「文革」剛結束,又搞批判不大好。在這種情況下,周培源不想再做校長了,於是就從這裡搬了出去。
周培源是理科教授,但也是社會活動家,他有幾次重要發言。
1956年,毛主席召開座談會,周培源覺得不應該學蘇聯,建科學院,把大學老師統統挖去。當時,國內學習蘇聯模式,大部分大學變成專科學校,綜合大學基本拆了,我們北大是碩果僅存的幾個綜合大學,另外單建科學院,很多重要的研究力量到科學院去,大學只做教學,而研究在科學院系統。周培源覺得這樣不好,西方沒有科學院,只有大學。大學有兩個重任,一個是教學,一個就是科研,不應該把它們拆開。
毛主席沒有批評他,只是笑談,說你想挖科學院的牆角。
1964年,周培源副校長批評中共北大黨委書記兼北大校長陸平,說他有三亂,亂說、亂幹、還有一個亂什麼,把北大搞亂了。那時在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就是四清運動。除了周培源反對陸平,後來文革造反派聶元梓也反對陸平,她反對陸平的理由跟周培源不一樣,她說陸平抹殺階級界限,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必須把他撤掉。
什麼叫抹殺階級界限,就是在我們這個學校,沒有階級和階級鬥爭,只搞教學。毛主席1961年重提階級鬥爭,陸平沒有跟上這個指示。聶元梓是從這一點上反對陸平校長,跟周培源不一樣,周培源只是反對他治理北大的方法。但也算是不謀而合,都反對校長。
1966年,聶元梓造反,沒把周培源打倒。雖然他應該算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但2年前他曾跟聶元梓一起反對過校長。不過,周培源的地位還是很尷尬,他沒有重要職位,只是管北大漢中分校的福校長。
80年代末,開始討論三峽工程,那是周培源一生當中發言最多、措詞最激烈、活動最頻繁的一段時間。他一開始是支持三峽的,但他從三峽工地未來的選址地回來以後,聽到好多反對意見。畢竟他不是水利專家,他是理論物理專家和力學專家。他聽到很多批評意見以後非常驚訝,於是頻繁地找相關專家討論,才發現他的主張是錯的,或者是危險的,所以他改變了看法。他聽說廣東建了一個水庫,引起地質變化,發生了地震。後來三峽工程完了以後,西南不也地震麼,不知道有沒有關係。當時周培源聽到這個消息,把研究者請來,分析這事兒。總之他從一個三峽工程的支持者變成緩建派,即使要建,也不能草率建。
他當時是全國政協副主席,1988年的時候,他帶了將近200人的團隊,到湖北、四川、重慶考察1個星期,白天開座談會,晚上行船,實地考察。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要上,但不能全部上,要先支流,後主幹,先上遊,後下遊,慢慢建起三峽工程。他給中央寫了個報告,從22個方面論證三峽工程應該緩建,甚至是不建,其中包括生態問題、地質問題、泥沙問題,特別是他還考慮到國防安全問題。這個大壩185米高,當時說是2公裡長,後來事實上是3公裡長,這個大壩立起來以後形成的三峽庫區一共600公裡長。假如打起仗來,一顆飛彈把它炸了,它會把上海全都淹了,整個流域都會遭殃。他還把軍事科學院的人找到他的辦公室,一起研究這個問題,然後向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匯報。
但他的主張最後還是沒被採納。
1991年的時候,實際上中央已經基本定下來了,一定要在1992年兩會上通過三峽提案,1993年上馬。這個時候,周培源特別著急,開始頻繁發言。他說我現在為什麼要搞三峽問題,因為我要推動決策民主化,決策科學化,以後凡是國家重大經濟戰略和經濟項目,必須取得科學家的同意,進行民主投票。
中央聽了這個發言,特別生氣,想組織批判,後來一想他是全國政協副主席,又是特別有威望的科學家,影響太大,就壓下了沒批判。那怎麼辦呢?就請了另外一個全國政協副主席王任重,去看望周培源,動員他不要參加兩會。王任重去問周培源,說老先生你身體怎麼樣啊,周培源說我的身體不大好,王任重說那好,那你就不要參加兩會了。所以1992年兩會的時候周培源沒參加。王任重是三峽工程的支持者,特別激烈的支持,他甚至說死後把骨灰埋在三峽大壩。結果兩會前幾天,他去世了,也沒參加兩會。那次兩會對三峽工程的反對票特別多,177票反對,600多票棄權,1700多票同意,雖然是壓倒多數,但有這麼多人反對,在兩會史上,是比較少見的。
周培源是1993年去世,就是三峽工程公司建成,完成了移民,最後開始啟動工程的時候。
總之,儘管周培源是一個科學家,但在影響中國人生活的社會活動中,他曾頻頻發言,起了不少作用。
1924年,周培源從清華畢業,獲得庚子賠款獎學金,去美國留學。他原本喜歡工科,夢想工業救國,但後來卻去了芝加哥大學,學理論物理。留美期間,周培源完成了一個近乎奇蹟的數字,他用3年半時間,連續拿到了學士、碩士、博士3個學位,做到這一點,一般人起碼需要6年時間。他女兒曾經問他,你為什麼能在3年半時間連續拿到3個學位,答案只有兩個字:「勤奮」。
周培源的學術研究主要是兩方面,一是理論物理,主要是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引力論,1991年的時候,周培源89歲,因為引力論在實驗上有了很大突破,他一高興,心肌梗塞,住院了,二是流體力學,流體力學帶有應用色彩,他是一個理論物理學家,當年在美國讀大學也是讀的理論物理,但到西南聯大的時候,他覺得理論物理跟抗戰離得太遠,他覺得應該一切為抗戰服務,所以他增加了一個學術研究方向,就是流體力學,當時他專門開了彈道課,就是子彈打出去以後彈道軌跡是什麼,錢三強的太太何澤慧在德國學的就是彈道學,為什麼學這個,就是因為在西南聯大的時候,她聽過周培源的彈道課,由此產生了興趣。
40年代末,周培源有一段時間到美國度假,又開始研究流體力學裡的湍流理論。通常我們看到空氣的流動和水流,是在一個層面上的平滑層流,湍流是遇到阻礙物以後高速旋轉,形成了一個漩渦,龍捲風和海裡的漩渦,都是湍流。在力學當中,湍流是摧毀力最大的一種東西,它有三個特點,一個是它的凝聚力,漩渦總是朝中心凝聚,再一個是高速運作,第三個是在高速凝聚運動中,它會淘汰汙濁。周培源研究湍流理論,主要就是研究湍流是怎麼形成的以及怎麼發展湍流理論為實踐服務。在湍流理論的研究者當中,他的貢獻特別大,被稱為世界上四大力學家之一。
周培源跟科學史上的兩位巨人,有過直接接觸,這挺讓中國科學家羨慕的。
他見的第一個巨人是海森堡。中國話劇院有一個特別好的話劇,叫《哥本哈根》,國家話劇院副院長王曉鷹執導的,每年都演。這個話劇一共就3個人物,一個是玻爾,一個是玻爾太太,另一個就是海森堡,他是猶太人,海森堡是玻爾的學生,他們都是研究核物理的。
波爾夫婦是丹麥物理學家,住在哥本哈根,科學史上有一個謎團,1941年9月,海森堡坐火車來到玻爾家,一起進了晚餐,之後為了防止屋子裡有竊聽器,他倆到屋子外面交談,談完後,他們的友誼就中斷了,海森堡留在納粹德國,為希特勒發明原子彈,玻爾在丹麥被德國佔領後跑到美國,跟費米和奧本海默一起研製原子彈,而且成功了,那麼兩位科學家1941年的哥本哈根會面談的到底是什麼,是海森堡要探聽玻爾的核物理研究到了什麼程度,還是說我動員你,我們都不發明原子彈,現在沒人知道。
二戰結束後,海森堡成了一個助紂為虐一心想為納粹德國發明原子彈卻沒能成功的人,但海森堡說不是這麼回事,他說正是因為我在,我阻止了納粹發明原子彈,所以才讓玻爾你們在美國鼓搗出了第一顆原子彈。
這個話劇的內容,就是3個人的亡魂,在討論1941年海森堡來幹嘛。這話劇就一幕,一個空間,海森堡在客廳中,向波爾夫婦證實了他當時能發明原子彈,但他的良心拖延了原子彈研製的進度,所以他自認為他是個科學界的英雄。這是特別棒的一個話劇,我們不是學物理的,但觀看其中的物理推導,卻全能明白,就通俗到這種程度。
20年代末,周培源到德國,跟海森堡一起研究量子物理。1928年周培源是26歲,海森堡27歲,但在德國已經做了教授,30年代初,玻爾就因為量子物理的研究,得了諾貝爾獎。我聽楊振寧先生說,海森堡體育特別好,在周培源去之前,他一直是整個大學的桌球冠軍,自周培源去了以後,他就只能屈居第二了,因為周培源比他打得還好。
30年代中,周培源去了美國,清華教授做了一段時間的教學以後,有一整年的休假,當時面對民族興亡的知識分子,會把休假當成學習,所以周培源到美國後,去普利斯頓高等研究所,進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培訓班。我們能看到的惟一一張中國人拍的愛因斯坦照片,就是周培源拍的。
中國人老說愛因斯坦在普林斯頓大學,實際不是,愛因斯坦是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在普林斯頓大學旁邊,我去過那個地方,美國大學沒有圍牆,所以中國人容易把研究所和大學搞混,研究所那些老先生,願意去普林斯頓大學教書也行,不去教書也行,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考慮經費,你的想法和研究,也不用有任何實用價值,沒人問你這些事情,只要你想做,就給你撥錢,讓你在這兒做研究,愛因斯坦晚年就在這兒度過的。
周培源在那兒,跟愛因斯坦接觸了大概有五六個月時間,一起研究相對論。所以60年代末,陳伯達想批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把它批成是資產階級的糟粕,曾找過周培源。周培源說,狹義相對論已經證實了,沒法兒批判,廣義相對論沒有結論,可以探討,但這些東西絕對不能批,如果批的話,會鬧特別大的國際笑話。
陳伯達帶了一大幫軍宣隊的人,來到北大,坐在一間教室裡,把周培源請來,說我們要批愛因斯坦和相對論,你說應該怎麼批。周培源不同意。會議結束後,周培源回去跟家裡人說,就是可以討論廣義相對論,也是科學家的事兒,跟他們這些人沒關係,他們哪兒聽得懂。
我從楊振寧先生那兒得知,愛因斯坦晚年的時候,學術研究和精力都不行了,他的語速已經慢到了跟溫家寶總理的語速差不多,顯然身體狀況不行了,他給學習班講課,有口音,學術思想也混亂,不知道他說的什麼。但美國就是這樣,只要你有想法,我也不管你狀況什麼樣,就給你撥錢,讓你研究。但愛因斯坦晚年沒有什麼成果。
北大原來沒有力學專業,1952年校院大合併,周培源來到北大,才建了北大的力學專業,就是數學力學系的力學專業。當年,他還領著學生和其他一些年輕老師,建了一個風洞實驗室。
「文革」時,周培源被貼大字報,「打倒周白毛」,從海澱一直貼到西直門。周先生還有心情開玩笑,說我是周白毛,周招待,我們家陰盛陽衰。周先生與太太生有4個女兒,他與太太的愛情一度是燕園佳話,以他們夫妻為主角的三角戀愛故事,坊間流傳了好幾個版本。
我們這些後輩在北大上學的時候,關心最多的不是他的社會活動,也不是他的科學研究,而是他的感情生活。
唐師曾師兄寫過一篇文章叫《一諾千金》,說周培源跟陳岱孫少年的時候共同看上了一個有文化的婦女,他們擊掌相約,誰到美國先拿到博士學位,誰娶這個有文化的主婦。陳岱孫特別老實,在那邊吭哧吭哧讀了半天,讀完博士回國一看,周培源已經略施小計,把這個有文化的女人娶到手了,所以陳岱孫一輩子沒有結婚。
還有一種傳說,說是葉企孫和周培源一起看中了一個女人,就是周培源後來的太太。周太太的擇偶標準,首先這人得高大,周培源1米8,葉企孫非常矮,其次這人還得瀟灑,葉企孫是個大物理學家,但是有點口吃,見了女人特別羞澀,所以周太太后來選擇了周培源,葉企孫一輩子沒結婚。
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退休教授許淵衝寫過一本書,叫《山陰道上》,其中有篇文章叫《那一代人的愛情》,裡面也提到這事,也是說陳岱孫跟周培源在留學的時候,共同看上了一個女人,後來周培源跟那個女人結婚,陳岱孫一輩子沒結婚。
他們這些記述都有問題。這幾位留學全是20年代,1930年周培源已經回國了,他去他一個同學家,看到一張照片,是一個女孩兒的照片,他以為這個女孩兒是這個同學的太太,後來一問才知道,這女孩兒是這同學的太太的同學,在女子師範大學讀書,長得非常漂亮,叫王蒂澂,周培源就看上了她,經過介紹,在1932年的時候結婚了,清華梅貽琦校長主持婚禮,還鬧了個笑話,梅校長一上來就說,今天是我來主持王蒂澂先生和周培源女士的婚禮,大家一聽笑得夠嗆。所以唐師曾師兄和許淵衝先生說的年代都不對。30年代,他們已經都做了清華教授以後,周培源先生才碰到王蒂澂女士。
周培源夫婦,男的長得又好看,身材又高大,女的又是美女,所以他們是當年清華一道亮麗的風景。曹禺是清華研究生,他後來跟周培源的女兒說,當年你媽你爸在校園裡一出現,我們這些學生就後面跟著看,羨慕啊,偶像劇啊。
周培源一共生了4個女兒,是一個男人五個女人的家庭。在西南聯大的時候,他的兩個女兒上小學,要到12華裡以外,周培源怎麼辦呢,他早年跟爸爸學會了騎馬,所以他就買了一匹雲南棗紅馬,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先把兩個孩子送到學校,他再去到西南聯大上課,一三五上課,二四六沒課,他送完女兒就去當放馬官,餵馬。那馬叫「華龍」,學生們特別喜歡,他上課的時候,把馬往教室外面一栓,學生們上著課也會往窗外看,看那馬,下課都去餵馬。太太王蒂澂養了一條狗,叫「華雲」,合起來就是「龍雲」,當時雲南省主席就叫「龍雲」。周培源曾經跟別人說過,英國女王的馬會跳八種舞步,我這馬我已經教會它四種舞步。當時金嶽霖先生說,如果把我們這些教授放到一個孤島上,沒人管,第一個死的肯定是葉企孫,他沒生活能力,第二個死的就是我,我也不怎麼樣,惟一能活下來的就是周培源先生。
周先生兩口子一輩子沒鬧過紅臉,沒吵過架,周培源到了50歲的時候耳朵就不好了,耳背,所以說話聲音特別大,他老覺得別人聽不見,其實別人聽見了,就是他自己聽不見。他太太1989年癱瘓了,他每天到太太那兒跟她說,咱們已經結婚60多年了,你是對我最好的,我一輩子只愛你,全屋的人全能聽見。
周太太也高壽,比周培源去世晚。周培源先生在1993年的時候,有一天起來,向太太問安,聊了一會兒話,說不大舒服,要去躺一會兒,一躺下就再也沒起來。他太太特別悲傷,說你說話不算數,你一直跟我說你送我走,現在你什麼都沒說,就自己先走了。火葬之前,王蒂澂讓女兒給周培源兜裡揣了個紙條,上面寫著:「培源,一輩子我是最愛你的人,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1946年,周先生再度去美國,他的女兒周如蘋說,如果當年全家留在美國,父親的學術成就可能更輝煌,但他們壓根兒就沒想久留。買來新床單,母親會說,別打開,留著回國用。1947年春,周先生一家回到祖國。
1966年,聶元梓貼了「馬列主義第一張大字報」,成為北大校革委會主任,等於就是校長了。周培源福校長向她匯報北大漢中分校的情況,聶元梓不聽,周培源說那邊造反運動,弄得學校特別亂,聶元梓說,你找管後勤的副校長,讓他來管。還有一次,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的兒子來了,要參觀文革成果展覽,聶元梓跟周培源說,我明天有事,不去,你們跟他談,所以周培源就跟王子說,我們革委會主任今天有事,不能來,我們來陪你,話音沒落,聶元梓突然進來了,很尷尬,周培源趕緊說她事兒忙完了,現在出現了,現在我們參觀展覽館去吧。周培源問聶元梓,前幾天我看展覽館很差,整理好了沒有,聶元梓說整理好了,現在就去吧,周培源說您向王子介紹一下文革情況好不好,聶元梓說不用介紹,那兒有展覽,我還介紹什麼,讓他自己看吧,態度很不好。結果到了展覽館,發現沒鑰匙,等了一小時,管門人才把門打開,裡面一片狼藉,髒極了,不僅沒整理,就沒人管這地方。周培源因為這兩件事,對聶元梓有意見,覺得她不配做校長,不靠譜,所以他們開始有隔閡。
過了一段時間,周培源寫了一個萬言大字報,給聶元梓提意見,語氣比較溫和,但他們的隔閡更深了。這個時候,聶元梓那種粗暴的作風,造成北大很多人反對她,聶元梓是造反派,還有五個造反派反對聶元梓,所有這些造反派都有一個特點,都擁護毛主席,但都認為別人是反對毛主席的。這五個派別都是反對聶元梓的,他們群龍無首,都是年輕人,想來想去,誰能又有地位,又有名望,又有年齡,又能五個團體都聽他的,他還能跟聶元梓抗衡呢,大家就想到了前段時間貼聶元梓大字報的周培源,把周培源請來了。季羨林的回憶錄講,他當年看到造反派兩撥兒人在大飯廳辯論,中間只有一個周培源白髮蒼蒼,在裡面特別不和諧,地位和年齡都不合適,看著非常滑稽。
周培源當了這五個造反派聯合團體的頭,跟聶元梓抗衡,聶元梓這個派別叫「新北大公社」,周培源這五個團體聯合在一起叫「井岡山」,兩派對立。聶元梓就想,不行,我得把周培源給處理了。有一天深夜,她叫來好幾百人,整個把燕南園包圍了,各條路口都把好,來抄周培源的家,想把周培源綁架走。力學系有一個一年級學生,曾經在漢中分校,周培源對他特別好,他在聶元梓那個派別,但是心疼老師,他想了半天覺得應該通風報信。他不敢直接從學生宿舍區進燕南園,他先去未名湖繞了一圈,又穿過五院三院,偷偷來到燕南園,跑到周培源家裡來說你趕快逃跑,聶元梓馬上要抓你。周培源就跟女兒從後院跑了,井岡山派的總部在學生宿舍28樓,他們就跑到28樓避難。聶元梓撲了空,把周家抄得杯盤狼藉。周培源的小女兒年齡小,不知道危險,說你們誰敢動,有一個工人模樣的人,五大三粗,一拳打過來,周培源太太為了保護女兒,擋在前面,眼睛被打得烏眼青。周培源一直沒敢回來。
周恩來聽到這個消息,特別生氣,訓斥了聶元梓,同時告訴周培源:「你要下山。」他井岡山派,要他從這個造反派裡退出來,周培源就退了。這樣,他就沒在後來1968年的大型武鬥中出現,那場武鬥打得特別厲害,在燕南園南邊的學生宿舍區,新北大公社派衝進31樓,因為31樓住了很多井岡山派,把他們打得夠嗆,逼著他們從樓上跳下來,還有人死了。
周培源先生27歲就成為中國名牌大學的教授,在那個時代,這種情況非常普遍。比如說,葉企孫先27歲當大學教授,薩本棟先生是26歲,陳岱孫先生也是27歲,原因可能是當年人才稀缺。
中國最早的大學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產生的,沒有一個完整的體制,又是校長治校,校長認為誰學術水平夠了,就直接給他發聘書,聘任教授,一年一發,一年的教學完成了覺得不適合,明年就不發聘書了,沒有現在這麼複雜的晉升制度。
周培源一回來,27歲就做了清華物理系教授,他開的一門課是相對論,只有9個人註冊,到學期末的時候,只剩下1個人了。葉企孫作為物理系主任,沒有立刻說你這教的什麼呀,我告訴校長明年就不聘你了。不是,是給他調整了課程,讓他教別的,很愛護人才。
周培源1919年17歲,在上海聖約翰大學附中讀書,五四運動他鬧得也挺厲害,被學校開除了。他有一天隨便看報紙,發現清華招插班生。清華是1928年才建成大學,1919年還叫清華學校。清華學校為什麼要招插班生,因為當年清華體制是這樣的,它有四年中等科,還有四年高等科,這四年中等科和高等科的前兩年,相當於我們的六年制中學,高等科的三四年級,相當於大學一二年級,學制很複雜。它是淘汰制,你在這兒讀書,考試不及格,我就把你刷掉,那空缺怎麼辦,臨時在各個省會招插班生。周培源正好碰到招五個插班生,他以第二名的成績,考進清華,一上來就上了初等科三年級。他智力水平特別高,學習特別好,特別快地升成初等科四年級,最後跳級畢業了。
因為學習特別優異,他拿到了庚子賠款獎學金,去美國去讀書。當時美國退回庚子賠款多餘部分,專門作為中國學生的留美獎學金,那時候很多人都是拿著庚子賠款去美國讀書的。這些人最差的是拿一碩士,基本都拿了博士學位回來,他們只要一回來,基本就直接成了教授。
另外要主意,當年那些教授,跟我們現在說的教授不完全一樣,如果他是預科教授,相當於現在的講師,如果他是本科教授,相當於現在的副教授,如果是正教授,才是現在的教授。當時把大學老師都叫教授,所以說聘為教授,也可能是副教授。他們的薪水有很大差別。當年教授非常富裕,像周培源做了教授以後,薪水三四百塊大洋。工人一個月如果是12塊錢大洋,太太不工作,再養2個孩子,12塊錢就夠了。而這些教授是三四百塊大洋,等於現在月薪三四萬,非常富裕。
背負民族苦難的十字架,可以說是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宿命。周先生曾給加州理工大學的威蘭德先生寫信:「我總是感覺,我們這些拿著政府獎學金,亦即人民的錢在國外受過教育的人,在中國有個責任要盡。但是歸國盡責,卻有著說不出的苦悶。」1954年9月,北京高校黨委辦公室前來調查,周培源說過一段分量頗重的話:「科學工作者如何發揮作用問題,至今未很好解決,幾年來科學工作者雖然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覺得發揮力量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