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第8周,我開始出現嚴重的孕吐。老公工作忙,難以照顧我周全。
於是,婆婆便拎著大包小裹轟隆隆地入住了我們這個小家。
婆婆非常勤快,自打她住進來,就主動承包了家裡的所有事務,頓頓想辦法給我做可口的飯菜。雖然懷孕初期過得異常艱難,但我內心仍充滿歡喜和感激。
閒時常能看見大家分享孕期遭遇的種種奇葩事,我還暗自慶幸,自己攤上個貼心的婆婆。懷孕12周後,孕吐終於有所緩解。
周一到周五,婆婆一如既往地做好晚餐,等著我們下班回家。但到了周末,我發現婆婆好像有些變了。
某個周六凌晨四點多,我被餓醒。老公被我推醒,進了廚房就開始忙活。婆婆被勺碰鍋、鍋碰碗的聲音驚醒,隔著房門,我隱隱聽見她趿拉著拖鞋走進廚房問了句:「天還沒亮,你幹啥呢?」
老公小聲說:「我給她做點吃的,她餓了。」婆婆頓了頓,說了句:「這不都過了三個月了嗎?不能自己做?」
都說女人懷孕生子,就是用十個月的皇后待遇換來一生的娃奴生涯。那時天未亮,周遭寂靜,婆婆的不滿盡數落進我的耳朵裡,一字一字地扎到我的心坎上。
不是說有十個月嗎?怎麼皇后的寶座說翻就翻?
八點鐘,我起床洗漱,婆婆早已出門跳廣場舞。廚房裡冷鍋冷灶,老公見狀要去煮粥,我心疼他,便堅持自己做飯,但他執意不肯。
他說:「我也不能為你分擔辛苦,做飯伺候你,那還不是應該的嘛!」老公出去給我買水果的時候,婆婆回來了,見我正窩在沙發裡,便走過來坐下和我嘮家常。
「懷孕肯定要受罪,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年輕的時候,懷孕後什麼活兒都沒耽誤!」我就笑笑不說話。
婆婆見這針似乎沒有刺透我,接著說:「我連月子都沒坐,下午分娩,上午還在地裡幹活,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了!你看現在,什麼事都沒有!」
類似這樣的話,我聽別人的婆婆也說過,那時便感到十分不解。沒人照顧、沒坐月子是因為條件所致,又不是你們心甘情願這樣,難道當時條件允許,你們不善待自己嗎?
在一個女人最脆弱的時候沒有得到善待,這並不值得驕傲,而且我們現在根本沒必要討這份苦頭吃啊!
2
孕12周過後,產檢越來越密集。那日,我正在對照醫院列印的電子病歷註明產檢日期,婆婆走過來看了一眼,便驚呼道:
「現在的醫院就是騙錢,我們那時候誰做過產檢啊,生下來的孩子哪個都好好的。你可別去做這麼多產檢,有輻射,對孩子不好!」
我仔細看了看產檢單子,都是一些必檢項目,也不存在有輻射的檢查,於是向婆婆解釋:「這都是必檢項目,也沒有輻射,另外社區醫院還會有一些不定期的小檢查,這單子上還沒列明呢。」
婆婆一臉的不情願,想了想,又問了句:「這些檢查得花不少錢吧?」我說:「花多少錢都要做,這點不能含糊。為了確保結果準確,我們打算不做唐篩,直接做無創。」
婆婆顫巍巍地問了句:「那得多少錢?」我說:「2500塊,但是結果比較準確。」
婆婆再未說話,坐在沙發上給老家的親戚、老姐妹打電話,到處詢問孕婦產檢的事情,一邊聽一邊痛陳大城市的醫院是多麼無恥。
放下電話,婆婆開始向我介紹「經驗」:某某家的兒媳婦,懷孕時就沒做過產檢,孩子生下來照樣健康;某某家的女兒是鄉衛生所的大夫,她說吃維生素、做太多產檢沒必要,人家可是方圓幾十裡最好的大夫……
說來說去,她又講回她自己:「我生了三個孩子,哪個也沒補過也沒檢查過,你看現在,各個都健康長大,還都考上了大學!」剛好這時,老公買菜回來。
她趕緊迎上前,把我數落一番。老公自然是不認同她的,不做唐篩改做無創就是他提議的,他說我們年紀大了,不要在這裡省錢,孩子健康比什麼都重要。
婆婆意識到在家裡找不到同盟,因此非常傷心。又很生氣往昔那個事事順從他的乖兒子怎麼就「叛變」到如此地步。
更加不理解過去那個事事都要聽她建議的年輕人竟然開始無視她的權威。她把自己關進屋裡,門摔得山響,足足生了一天悶氣,才肯與我們說話。
兩個月前,我的閨蜜離婚了。我去看望她,她對我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有一種婆婆,她曾吃過苦,總想著以後我不能讓媳婦再吃這種苦;
有一種婆婆,她也曾吃過苦,但她覺得我吃過的苦,你憑什麼不能吃?
有些女人啊,年輕的時候自輕自賤,到老了就開始輕賤別人。她們覺得這叫傳承。」我當時還不能明白箇中滋味,現在終於能夠理解。
但日子還要繼續,婆媳還要相處,我不想因為她影響如今的美好生活。可是,她六十幾年的生活經驗根深蒂固,不可能被一朝顛覆,面對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她如能沉默著適應,已是最大的誠意。
3
婆婆在我家住得越來越不順心。從前來小住,我和老公多半會遷就她,公眾號:雪靈時尚視覺。不是我們願意接受,而是我們覺得這些可以承受。
但現在不一樣,涉及一個鮮活的小生命,為人父母,誰不想護孩子周全。我們再也做不到事事順她心意,這讓婆婆感受到空前的落差。
懷孕30周時,我和老公開始面試月嫂,我從婆婆的眼睛裡看到了憤怒、傷心。她卻全然忘記了,當初是誰為了逼我不做產檢而說出「你們要是不聽我的,這月子我可伺候不了」的話來。
她覺得這句話足以威脅我們,卻沒想過我們從來就沒有讓她伺候月子的打算。面試月嫂的時候,她落寞地坐在一邊,迷茫地聽著月嫂講述科學育兒知識。
什麼?孩子不能綁腿?
什麼?一年不能吃鹽?
什麼?嬰兒不能枕枕頭?
什麼?還得做撫觸?什麼是撫觸?
……
一個個疑問從她的心底衝出來,但她沒有問出口。因為她已經慢慢發現,雖然她做好了在這個小家獨當一面的準備,但她並不是如此不可或缺。
足月時,我選擇做剖宮產手術。臍帶繞頸、寶寶太大加之我身形瘦小等因素,決定了這是最安全的選擇。
婆婆非常不認同,只恨恨地說了句:「就是醫院想要多賺錢!剖腹產費用高!」陪同的閨蜜是麻辣性格,她本身就是護士,聽到婆婆的話,笑著說:「阿姨,您也看到了,這婦產科都忙成什麼樣了,醫生和護士都不夠用,床位緊張得不行,我們恨不得大家生完就回家,誰有時間騙你們的錢啊!」
好在寶寶順利降生。事後我聽我媽說,聽到孩子啼哭,老公哭了,婆婆也哭了。
我知道,老公是為了新生命的降臨而落淚,而婆婆大概是為了自己那孤獨而又迷茫的晚年以及不得不面對的「新生」吧。
出院的前一天,一家人過來接我。婆婆一直站在門口,滿臉期待中透著小心翼翼和心有不甘。
我讓她抱寶寶,她想了想,終究說了句:「還是你們抱著吧,我老了,怕自己抱得不對。」說完這話,她便一直跟在月嫂的身後,我懂,她在偷偷學習。
我的心頓時變得有點軟、有點暖。四十年前,她幸福地步入婚姻,也不會想到等待她的,是歲月對她的無情雕刻。
她從少女的抗爭到不適應到麻木地融入再到成為舊式觀念的守護者,其中艱辛,可想而知。如今,她到了晚年,卻不能像她的婆婆那樣站在食物鏈的頂層去雕刻我,反而還要解鎖、擊潰自己半輩子守護的所謂「婦德」,大概是更痛的磨礪吧。
但面前的她讓我相信,她會慢慢適應的。過去她要適應的是不堪的現實,現在她要適應的是更好的生活。
她從她的婆婆那裡學會忍受,我希望她能從我身上學習到怎樣才是更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