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適逢那日讀文,看至《阿房宮賦》,這盪氣迴腸的賦體詩文,讀來酣暢淋漓。不禁感悟起風流才子時有憂國憂民之心,既而咂味: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裡,隔離天日……」。就這樣,杜樊川又一次入得眼來。至此,欲書之筆,復又出矣。
杜牧,字牧之,生於公元803年,亡於約公元852年。因晚年居長安南樊川別墅,故後世稱「杜樊川」,著有《樊川文集》。祖父杜佑,官拜宰相,父杜從鬱,以蔭入仕,後遷太子司議郎。杜牧生於官宦之家,是名副其實的官二代。在家族中排行十三,據唐人習慣,人稱杜十三。
杜牧身為晚唐傑出的詩人、散文家,與李商隱並稱「小李杜」。人稱「小杜」,以別於杜甫。牧於詩,情致豪邁。詩歌猶以七言絕句見長,內容多詠史抒懷,七言在晚唐成就頗高。正如《陳氏書錄》所評:「杜紫微才高,俊邁不羈,其詩有氣概,非晚唐人所能及。」
《舊唐書·杜牧傳》記載:「牧好讀書,工詩為文,嘗自負經緯才略。」與唐朝大部分詩人所不同的是,杜牧除了詩才,還有出眾的政治才華。大概與其所處藩鎮割據的時局相關。唐憲宗討伐藩鎮時,杜牧正值少年。曾專注治亂與軍事。為曹公所定《孫武十三篇》作注,一度流行於天下,時年僅二十歲。
丈夫未可輕年少,稚兒猶有平戎策。據《舊唐書》記載:「武宗朝誅昆夷、鮮卑,牧上宰相書論兵事,言『胡戎入寇,在秋冬之間,盛夏無備,宜五六月中擊胡為便』。李德裕稱之。」
討伐抗命的劉稹時,杜牧復移書於李德裕,以「深壁勿與戰。以忠武、武寧兩軍益青州精甲五千、宣潤弩手二千,道絳而入,不數月必覆賊巢。昭義之食,盡仰山東,常日節度使率留食邢州,山西兵單少,可乘虛襲取。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新唐書·杜牧傳》)諸如此類言辭精彩、頗有見地的上書不止一回,怪道令「宰相李德裕善之,稱之」。
論起來,祖父官至丞相,福祚蔭及子孫。杜牧排名第十三,可見家世不僅顯赫且家族龐大。作為一名官宦子弟,杜牧少時條件可謂得天獨厚。自幼便飽讀詩書,可謂滿腹經綸。20歲的年紀,杜牧已深諳用兵治世之道。
杜牧23歲作《阿房宮賦》,此文一出便名揚天下。25歲時更是寫下長篇五言古詩《感懷詩》。從杜牧的策論諮文裡,其軍事思想可見一斑。「牧剛直有奇節,不為齪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無需多言,杜牧剛勁的性情於此可窺一二。26歲的他,進士及第,授弘文館校書郎。
身懷如此奇才,卻是官運不順。且看杜牧歷任之職位:校書郎、淮南節度使幕、觀察使幕,累遷左補闕、史館修撰,改膳部員外郎。歷黃、池、睦三州刺史,入為司勳員外郎,常兼史職。改吏部,復乞為湖州刺史。以考功郎中知制誥,遷中書舍人。一生輾轉,至宣宗大中六年(852年)逝世,杜牧一直處於無關緊要的官職之上。
杜牧一生困頓不得志,究其原因,與晚唐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分不開。作為牛黨核心人物的牛僧孺,一度官至宰相,權傾朝野,對杜牧是有知遇之恩的。牛僧孺後因為朋黨之爭,為皇帝責問,請辭至淮南做節度使。
杜牧此時被其收入治下,做了掌書記。牛僧孺其人「 貞方有素,人望式瞻」,為人剛直不阿。能為這樣的人所識,杜牧也算是良駒遇伯樂。總以為命運或會眷顧於他,然而沒有。
畢竟,杜牧家族與李德裕為首「李黨」世代交好的家庭背景,註定使杜牧要成為一個游離於兩黨之間,不受重視的人物。吐蕃請和,屢屢為主戰派李德裕獻平戎策。身為牛僧孺幕僚,卻贊同李德裕的政見。且李杜兩家是世交這一淵源。就這樣,杜牧於「牛李黨爭」夾縫之間,雙面為難。
公元846年唐宣宗即位,隨著李黨的被清算,牛黨迎來春天。作為牛黨一員,杜牧應該會得勢而起。公元848年,杜牧已45歲。自睦州回京,他的官職一直沒有太大變動。司勳員外郎、吏部員外郎,哪怕是後來官至中書舍人等職位,不過無關緊要。
牛黨兩派對杜牧都給予拉攏,卻不會給予足夠重視和信任,這是既定事實。杜牧徒有報國之志、治國之才,卻始終無法走進大唐政治核心。24年的官宦生涯,在江南之地就佔去了大半。或許只有流連在煙花柳巷,才能減輕生平鬱郁之氣。抑或是,軟語小調裡,苦悶就著淡酒,最易釀成一首首詩作。借著三分豪氣,再於時事裡抨擊一回晚唐之國祚沒落。
杜牧之文才武略,可謂是當世無雙。詩,賦,文等,樣樣通達。關於為文也有自己的一套見解。如《答王充書》所論:「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不華赫而莊整者。」
直言為文作賦,應著力於立意。意,氣,章,句,相得益彰。若立意深遠,再輔之以氣,雖詞藻質樸亦仍可稱好文。此論調,於今仍是金玉之言,或可借鑑。
論起詩才,晚唐時期幾無可出其右者。正如《李調元詩話》所評:「牧之詩,輕倩秀豔,在唐賢中另是一種筆意,故學詩者不讀小杜詩必不韻。」明代楊慎云:「律詩至晚唐,李義山而下,惟杜牧之為最。宋人評其詩豪而豔,宕而麗,於律詩中特寓拗峭,以矯時弊,信然。」
杜牧其文學辭章,備受世人推崇。傳世有《杜氏樊川集》二十卷。值得一提的是,杜牧書法也俊逸飄揚,深得六朝遺韻。《宣和書譜》評曰:「牧作行、草,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裡」。杜牧行文,一改晚唐萎靡之風,則書法之俊逸,為後世所推崇備至,可見一斑矣。
一幅《張好好詩帖》,足以令後世領略杜牧,那工於行草,瀟灑雄渾的書法氣度。此詩帖為杜牧唯一墨跡,經各代流遞傳藏,傳世而今。
張好好,是杜牧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一處風景。畢竟,他們相識時,張好好正是豆蔻梢頭。男未婚女未嫁,兩人彼此傾慕。雖沒有一場風流韻事,卻也生出幾分情意。畢竟杜牧死後,張好好隱瞞心事,最終於杜牧之墳前殉情。
那首膾炙人口的《贈別》,女主不是別人,正是張好好。「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所謂:春風十裡不如你,此詩源頭是也。昔日張好好「嫋嫋婷婷天下姝」,今日「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此番悲涼苦楚,怎不令人淚目。如此看來,也不枉美人自刎謝知音。
書法也有性情,或柔美,或剛勁,或雄渾。或此帖因書中故事人物,至今讀來仍滿紙溫情,脈脈難為語。作為杜牧存世唯一墨寶,《張好好詩帖》現存於故宮博物院,已列為嚴禁出國展覽之文物,其珍貴程度如此。
杜牧詩名蓋過書名,人稱其人如詩。姜夔說他「杜郎俊賞,豆蔻詞工。」詩亦如其人。風流倜儻,清麗悠長。詩評家劉熙載也說:「細讀杜牧,人如其詩,個性張揚,如鶴舞長空,俊朗飄逸。」許是閒雲野鶴般的官職,成就了杜牧的詩情。使得他有充裕時間憑弔古蹟。畢竟此類詩,足見其憂民之風骨。
此類詩,意在「以詩論史」,借古諷今。那一年杜牧做了池州刺史,他途徑烏江亭,譏諷西楚霸王不能忍辱負重。於是,徘徊於烏江岸邊,吟詠著《過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公元833年春,杜牧由宣州去往揚州,途徑江寧,建康等城。這一路,他觀遍長江兩岸春色,訪盡六朝遺蹟,於追昔撫今裡,一時心生無盡慨嘆。《江南春》、《泊秦淮》等一批江南詞作應運而生。
「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區區二十八言,讀來字字是風景,句句含韻律,將詩人眼中的江南春色描摹得恰到好處。詩人的筆已是寫意之筆,這幅丹青水墨圖,書盡江南最好的春色。
揚州城景色優美,十裡繁華。灑脫倜儻的杜牧,遇到揚州,必會生出一番故事。「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這首《遣懷》,正是他歌盡桃花,偎紅倚翠,十年的風流與空洞的寫照。報國之志長留心中,難以排遣的苦悶沉鬱,化為一個個難壓星河的清夢。於是,他說,「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江南,只會是他的傷心地。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揚州城究竟亦載不動他十年的清夢。秦淮河上千年江月,依舊薄霧籠罩,兩岸的客船,至今留有他的哀愁與感傷。「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後庭花》的餘音已隨晚唐的沒落沉浸江底。杜牧之隱憂,每每讀來,盤旋不去。
那一年,他途徑赤壁古戰場,有感於發生在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戰而發。詩人憑弔古戰場,借對儒將周公瑾的志得意滿的仰慕,抒寫自身懷才難展之恨。「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詩人以獨特的視角,借「周郎東風」之言,表自身無「東風」託舉之遺憾,讀來皆是怨。
杜牧先後兩次到過洛陽。在洛陽,他曾遇故人張好好,感嘆物是人非,美人遲暮。為她寫下《張好好詩》。「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餘。翠茁鳳生尾,丹臉蓮含跗.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幾行詩,卻書盡故人之悲憐,風塵女子半世心酸。
帶著莫名感傷,杜牧來到洛陽金谷園。昔日的金谷園是西晉富豪石崇的別居,富麗堂皇,顯赫一時。至唐時金谷園已荒蕪一片,是後人懷古憑弔的古蹟。某一個風和日麗的黃昏,杜牧就這樣款款走進金谷園內。沉吟: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這句句寫景,句句含情的二十八言,難盡的是昔日繁華,伊人零落成塵,梅香如故。
杜牧一生,懷著對政治的熱情與滿腔抱負,一次次於遷官外放中消磨殆盡。退卻激情,釀成一首首冰涼詩句。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分明。那一年,48歲的杜牧,於生命裡的最後兩個年頭,於對時局的失望及灰心意冷裡,悟透人生。
寫下《湖州正初招李郢秀才》:行樂及時時已晚,對酒當歌歌不成。千裡暮山重疊翠,一溪寒水淺深清。高人以飲為忙事,浮世除詩盡強名。看著白蘋芽欲吐,雪舟相訪勝閒行。
這一年蘇軾任湖州擔任刺史,加之老無所依,內心頹然的。面對青年才俊李郢的求進之心,不禁回想起昔日自己的功名利祿心。於是才有了上文的淡然與安閒。
那首《不寢》,或許是杜牧於某個夜不能寐的夜晚,發出的看透塵世的清澈之聲。「到曉不成夢,思量堪白頭。多無百年命,長有萬般愁。世路應難盡,營生卒未休。莫言名與利,名利是身仇。」
《舊唐書·杜牧傳》記載:(牧)夢書「皎皎白駒」字,或曰「過隙也」。俄而炊甑裂,牧曰:「不祥也。」乃自為墓誌,悉取所為文章焚之。焚過詩稿集冊,詩人終於撩了長袍,棄了蠅營狗苟,沉吟著」十年一覺揚州夢」,大笑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