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過一段不光彩的「黑歷史」,盧珊珊恨過她、不願理她,直到歲月給出了答案。
陪睡癱瘓局長,單親媽媽在「撿漏」
1998年夏,我9歲,哥哥12歲。我們生活在重慶市江津縣下面的農村。
那天,父親在水田裡搶收水稻,突然倒了下去,不治身亡。母親哭得不吃不喝。鄰居胡嬸勸母親:「哭有啥用,你要再找個人幫幫你。」
9月1日,開學了。我讀小學,哥哥讀初一。10月的一天,母親喊住我們:「媽準備結婚了。這學期結束,你們就跟我一起去縣城。」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哥哥賭氣道。
我也撅著嘴說:「對,我們不去!」母親再婚是胡嬸介紹的,對方是前水利系統副局長,姓張,一年前因公出了車禍高位截癱。水利局為他申請了工傷賠償,並報銷每個月800塊錢的護理費。
母親就是為了800塊錢的護理費,在我父親去世僅1個月的時間,就要嫁給那個高位截癱的男人!
1999年大年初一,我和哥哥來到爸爸的墳前給他燒紙錢。母親沒有跟上來,遠遠地站在土坡上看著我們。
正月初八,任憑我和哥哥哭鬧,母親還是連拉帶拽,將我們兄妹帶到了縣城那個癱瘓男人的家裡。
他臉色蒼白,坐在輪椅上給我和哥哥分配房間。母親說:「還不快謝謝張伯伯?」我和哥哥沉默著瞟了她一眼。
我們走進房間,聽見癱瘓男人叫母親給他的屁股擦藥,隨即傳來母親的乾嘔聲,然後是癱瘓男人憤怒的聲音:「你就是這樣伺候我的嗎?還怕臭?」
當天晚上,母親就睡在了那張散發著臭氣的床上。幾天後,癱瘓男人給我們交了學費和生活費。
農曆四月,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癱瘓男人僱來三個工人。他在家屬院後面有一間冰糕作坊,每年天熱時生產冰糕賣。
母親除了照顧他和做家務外,還負責送冰棍。癱瘓男人每月給母親加了500元工資。
為了節約成本,癱瘓男人給機器加氟利昂都不請師傅,我好多次看到他坐在輪椅上指揮母親;他不許母親騎他的三輪摩託,讓母親蹬著人力三輪車去送貨。
整個夏天,我和哥哥親眼看到母親被太陽曬掉了一層皮,雖然我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鄙視!
10月的一天放學,我被幾個痞子攔住:「野丫頭,給幾塊錢給哥倆打遊戲!」
我說沒錢,兩個男生哈哈大笑:「哼,騙誰呢,你媽撿了那麼大一個漏!」我頓時臉上火辣辣的。
我一路小跑,跑到500米外哥哥的學校。得知我受了欺負,哥哥牽著我的手,在校外攔住了那幾個同學,不由分說地打了起來。
那天,我們很晚才回家。母親遠遠迎上來,看到哥哥的嘴角和臉上都有淤青時,她連問我們怎麼回事兒。
哥哥用手肘撇開她:「不要你管!」我在屋裡給哥哥擦藥,母親捧著兩套新衣服進來。「張伯伯給我漲了工資,我給你們買了衣服,快看看喜不喜歡?」她討好地放在我們面前,我抓起衣服扔在地上。
那天半夜,我起床上廁所,見哥哥的房門半掩著,是母親。她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第二天早上醒來,新衣服躺在我床頭,而母親的眼睛腫了。
一個周末,我和哥哥都在家寫作業。母親碼冰糕的時候睡著了,癱瘓男人又叫又罵,不知怎的,一隻尿壺就朝母親砸了過來。
等我和哥哥反應過來,半壺尿已經潑在了母親身上,瞬間臭氣燻天。見此情景,我和哥哥都站了出來!母親氣極了,脫口而出:「離婚!」
癱瘓男人也大聲叫嚷:「好!有種現在就跟我去民政局!」我們等著母親罵回去,可是,母親卻慫了。我和哥哥見她那窩囊的樣子,絕望至極!
2001年9月的一天,我和哥哥看到母親左腳包裹著白紗,走路一瘸一拐。她說:「菜刀割著筋脈了。」我忍著眼淚,哥哥則鄙夷道:「劉桂香,你活該!」
那時,哥哥已經讀了高中,開始住校。他不願待在家裡,到了寒暑假,就帶著我去鄰縣的姑姑家住。
2002年春節過後,一個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來找母親。她是癱瘓男人的前妻。女人對母親說:「妹子,老張是個病人,情緒不太好,你要多擔待點兒。」
後來我聽說男人癱瘓後,這個女人堅決不離婚,但是他不想拖累她一輩子。每次這個女人來,都讓我覺得母親是個荒唐的存在。
歲月不易,慢慢讀懂母愛蒼涼
2004年,哥哥以優異成績考上武漢理工大學。母親給他準備了旅行箱和新衣服,可是哥哥整個暑假都沒回來。直到9月,他打電話說已經在大學了。
母親問他報名的錢哪來的,他聲音很大:「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的每一分錢都行得端、走得正。」
母親掛了電話,對照帳號給哥哥打了5000塊錢。後來,母親打聽到,哥哥整個暑假不僅給小學生補習數學,還去給幾個中學生當家庭教師。
那時,我也上高中了,每周回家一次。和哥哥一樣,母親也是經常把生活費打在我的卡上。
有一次回家,我看到她的簡訊內容:「志斌,天冷了,穿厚一點。」「別不捨得花錢,媽媽的錢都是辛苦掙來的,不髒。」她發得很勤,哥哥卻很少回復。
2006年12月的一天中午,我正在教室做題,突然母親找了過來。
她頭髮亂糟糟的,對我說:「你張伯伯死了,現在他幾個兒子合夥把我趕了出來。我才知道,他在結婚前就把房子和冰糕作坊給了兒子!」
我看著母親,她像是受了委屈,又不甘認命:「珊珊,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忽然感到厭倦,難道母親還想要他的房子和財產?上課鈴聲響了,我冷冷地扔下一句:「你以為你真撿得到漏?」說完,我就跑開了。
坐進教室,我才緩過神來。張伯伯死了,母親被趕了出來,她住在哪裡?要回農村老家嗎?我腦子亂鬨鬨的。好在周五,母親又一次來找我了。
她說:「珊珊,咱們再也不用回那個家了。」放學後,我被母親帶去了城郊的陌生小院。
院子裡,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婆婆,還有個40多歲,咧嘴笑出口水的傻男人。我頓時頭皮發麻:「劉桂香!你——」
我話還沒說完,老婆婆走過來,「這就是珊珊吧?」智障男人想說什麼,老婆婆笑道:「啊什麼啊?看你這個當舅舅的!」
母親趕緊介紹:「他叫陳剛,是你舅舅。」然後又拉著老婆婆說:「這是外婆。」
這是咋回事,我蒙了。那天,這個外婆心平氣和與我談了一下午。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來,張伯伯死後,他的前妻和兒子將母親趕了出來。她給我哥哥打電話,哥哥沒接;來找我,我又嫌棄得不想理她。母親無家可歸,走到了江邊哭。撿垃圾的老婆婆見她不對勁,跟她聊起天。
得知母親不想活了,老婆婆勸她說:「你死了,兩個孩子一準輟學,那你這些年的苦不是白吃了嗎?你要是不嫌棄,我只有個傻兒子,你就給我當閨女吧。」
生母早逝的母親,便認了這個媽,也認了這個哥哥。講完這一切,老婆婆說:「珊珊啊,你媽要不是為了你們,能去給個癱瘓男人當老婆麼?」
我的內心翻江倒海。我的母親,竟然在見我的那天,差點跳江自殺。她是承受了多大的打擊和傷害,才想到來學校找我訴苦,而我又是多麼無知無情,將她推上了尋死之路。
而就在剛剛,我還懷疑她,跟這個智障舅舅有一腿!晚上,我睡在母親身邊。她褪去衣衫,我看到她腿上好幾塊烏青。我的眼圈紅了。
2007年3月,母親辦了營業執照,訂了一臺冰糕機,買了原材料和一輛人力三輪車。她說,這些年手裡攢了點錢,也學會了技術,可以自己做點事了。
我很高興看到母親現在的樣子。一天,母親出門時摔在門檻上,磕破了膝蓋。我連忙拿出碘酒為她消毒,見她痛得咧嘴,我給她吹了吹:「很痛吧?忍一忍就好了。」
母親笑著哭了:「不痛!媽……不痛!」我伸手給她擦眼淚,這才發現她的臉上已經布了好多皺紋,兩鬢的頭髮也白了。我記憶中的她多年輕啊,怎麼突然就老了?我鼻子一陣泛酸,眼淚又來了。
5月剛過,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母親忙得沒日沒夜,外婆也沒有再去撿垃圾,和舅舅一起幫母親包冰糕紙。
舅舅雖然年紀不小,智力卻像個孩子,他喊母親「姐姐」,也叫我「姐姐」,逗得我們都跟著他笑。
母親的生意做得不錯,2007年5月末,她又添了一臺冰糕機,在人力市場僱了4個人來。6月,我參加了高考,並收到了重慶師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雖然,我和母親的關係越來越好,母親和哥哥的關係卻一直不見好轉。哥哥打電話給我:「你離她遠一點兒,別忘了當初她讓我們處處被人嘲笑!」
我很反感哥哥的固執和偏見。我質問他:「要是沒有咱媽,咱倆能那麼順利地一直念到大學?」
「那也不能選擇撿漏!」哥哥掛斷了我的電話。
哥哥歸來,陪媽媽開啟勵志人生
見我和哥哥吵架,母親反倒安慰我,說她自己有前科,不能怪哥哥。母親如此自責,我心痛了。
她此前在癱瘓男人家裡的一幕幕在我腦海裡閃過,菜刀砍腿、尿壺砸身、烈焰炙烤下蹬著三輪車、深夜裡縮在牆角裡打盹……
「媽,那不是前科,那是——」我哽咽了,撲進母親的懷裡:「媽,對不起!」這麼多年,我終於開口叫了她一聲「媽」!
2008年5月,母親又買了一臺雪糕機,引進了各式各樣的雪糕模具,自創了一些五花八門的品種,得到很多商家的好評。
或許生意太順利,7月的一天,質監局來了幾個人,說有人投訴我們衛生髒亂差,給我們貼了封條。母親被帶去配合調查。
雖然檢查結果證明,我們的生產衛生是合格的,但因為這件事,我們的客源明顯銳減。母親又開始頂著40多度的高溫,蹬上三輪車到處聯繫客戶。
經過半個多月的努力,我們不但挽回了所有客戶,還發展了一些新客戶。那個夏天,母親純利潤達到了13萬。就在我們為這事開心時,哥哥回來了。
那是2009年春節前夕,哥哥出現在小院。母親迎了上去,哥哥卻指著一旁耷著腦袋的陳剛,厭惡道:「劉桂香,你真讓我噁心!又找個這樣的男人,還說不是專業撿漏!」母親氣暈了,伸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哥哥捂著臉,扭頭要走,被外婆攔住。老人家使足了全身力氣又給了他一巴掌。
「我打死你個白眼兒狼!你媽是我救回來的閨女,他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舅舅!啥叫撿漏?虧你還上過大學,到底有沒有腦子?」外婆氣得又要打,我和母親衝過去把她攔住。
外婆指著母親對哥哥說:「看看吧,這就是你媽!要不是外婆我,你現在恐怕連你媽的骨頭都找不到了!你覺得你爸一過世,你媽就嫁了一個癱瘓男人就叫撿漏?可她不去撿那個漏,你們能進縣城的學校,能吃得好穿得好?你們兄妹倆能上大學?」
外婆拉著他去冰糕作坊,哥哥摸著機器上那被母親磨光的操作臺,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母親筆跡歪曲的帳本,再看看那磨掉了花紋的三輪車手把,漸漸哭成淚人。
母親走過來,哥哥看到了她那雙滿是凍瘡的手,「咚」的一聲跪倒在地,抱住母親的雙腿,哭著說對不起。從那以後,哥哥和母親的關係改善很多。
2009年6月,哥哥大學畢業,他應聘到了重慶的一家合資公司。母親將農家小院徹底翻了新,將樓上最好的房子留給了我和哥哥。
每到周末,哥哥都會約上我回到這裡。母親的笑聲,傳遍了小院。
2011年5月,外婆檢查出來肺癌晚期。臨終前,她將陳剛拜託給母親。那年6月,我大學畢業,在城關中學做語文老師。我每天下班都會回家陪母親和舅舅。
2012年夏天,母親的喉嚨有點兒痛。我以為她感冒了,就讓她買點感冒藥吃。周末回家,母親不見好轉,還咳得厲害,吞稀飯都困難。
我和哥哥帶她去縣醫院,醫生說,她喉管處有陰影,建議去大醫院複查。我想起外婆檢查出癌症時,也是肺部有陰影,嚇得站立不穩。我問哥哥:「哥,我們該怎麼辦啊?」
哥哥一個勁地說:「沒事兒的,媽媽一定會沒事兒!」他向單位請了假,他說如果母親住院,他就辭職,還說無論砸鍋賣鐵,他都不允許母親有事兒。
在哥哥的堅持下,我們帶母親去了重慶新橋醫院。所幸,經過檢查,母親只是食道潰瘍。
2013年,哥哥戀愛了。女孩叫夏瑜,是重慶女孩。那年5月,兩人領了結婚證。
母親拿出38萬元積蓄,給哥哥在重慶買了婚房。2014年9月,夏瑜生了個大胖小子。母親守在產房,激動得笑出了眼淚。
2017年春節,母親帶著陳剛,拿著房產證去房產局辦理了過戶手續,正式把小院過戶到她的名下。
2018年10月,我們那個小院被徵收。母親利用拆遷款,在縣城裡找到一處廠房。11月26日,母親投資100萬,成立了一家冷飲製品有限公司,母親將公司10%的股份轉移到舅舅陳剛的名下。
空閒時間,母親喜歡帶著舅舅去郊外走走。陳剛叫母親「姐」,母親叫陳剛「哥」,那些認識他們的人,都向母親投來尊敬的目光。
2019年農曆正月初一,母親帶著我們回了老家,給父親上墳。整整20年過去,母親說,她終於有勇氣站在父親的墳前。
父親的墳頭,覆蓋了枯萎的雜草,但枯草下面,一叢叢嫩芽正努力拔節。
我想,這冬去春來的生命,多像母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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